二○○二年十一月十三日,农历十月初九,孙中山先生诞辰一百三十六周年的后一天。那天,是我第一次见到和尚。距离我的大哥——义色第一次见到和尚,已经过了整整十二年。我不喜欢等人。所以,我也很少让人等我。晚上七点半,我准时赶到了位于我市东区某处黄金地段的天府渔乡大饭店,跟我一起来的除了险儿之外,还有大海、贾义,以及贾义的几个小兄弟。将两张车停好之后,我们走进了大堂。刚一进去,我居然就看见了金子军。还是那样又高又瘦,像根竹竿般站在大堂深处的柜台里面,小分头也一如既往梳得油光水滑,纹路之清晰,比周立波有过之而无不及。嘴唇上叼着一支烟,烟雾缭绕中,一双精明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游来荡去,扫视着大厅里面的游客。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并没有注意到我。一位漂亮的迎宾小姐迎面走了上来,“先生你好,请问几位?有订位置吗?”我停了下来,说:“一号包。”小姐脸色马上一变,非常恭敬地问道:“请问先生是不是姓胡?”“嗯。”“请进!”小姐转身快步向这里面走去,边走边喊:“金总,金总,胡先生来了。”随着叫声,金子军看向了我这边,目光微一停顿,从柜台里面大步走了出来。“金总,你好!”待他走到我的面前之后,我礼节性地打了个招呼。“嗯,你好。”金子军还是那副不阴不阳、不冷不热的态度,回了一句。我故意用一种有些调戏的口吻说道:“呵呵,吴老板果然是大哥啊,金总这样的人都亲自帮他接客。不容易啊。哈哈。”听了我的话,金子军脸上居然没有一丝变化,依旧非常淡然地说:“吴老板已经到了,在包厢里面等你。上去吧。”我举步就要前行,却发现金子军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依然站在原地,挡着我的去路。金子军的眼睛里冒出一种挑衅的光芒,看着我说:“不好意思,胡钦,吴总开始交代了我一声。请你吃饭,你一个人!”这些年来,我已经学会了隐藏自己的情绪,虽然心底升起了被挑衅之后的愤怒,却尽量控制着,脸上挂着笑,刚准备回答,身边一个声音响了起来。“他一个人。哈哈,只怕搞不好哦。”险儿。金子军好像第一次发现我身边有人一样,顺着声音看了过去,眼睛里面爆射出一道冰冷寒芒。险儿不为所动,对视着金子军,依旧维持着那种彬彬有礼的样子,说:“金总是吧?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我又不是故意扯卵淡。真的,胡钦一个人上去搞不好。我肯定要上去。”金子军还是一言不发,只是脸色开始阴沉了下来。“搬坨子的事,就是我做的,不是胡钦。你要不要我上去?”金子军显然有些意外,估计没有见过这么主动揽祸上身的人,双眼一睁,先是盯了险儿半天,再有些迟疑地看向我。我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说:“金总,吴总是找我谈事呢,他就肯定要上去。如果是专门吃饭呢,我也就懒得上去哒。”“好,你们两个人。”金子军转身就准备走,张大海却突然说了一句:“大哥,我也一起上去。”张大海一说话,惹得贾义和贾义的几个小兄弟也一起嚷嚷了起来,话语还有些难听。金子军又停了下来,脸色完全改变,扭过头凶狠地看着我说:“是不是要扯皮?”我也落下了脸,看着金子军说:“大海,贾义,安静点!没大没小。金总,你这里打开门做生意,我的朋友过来捧场,要不要得?贾义,找张桌子,带人吃好喝好,等我下来。”金子军一笑,大声说:“你胡钦的人来好多,我搞定好多!小陈,给我把客人招呼好。”旁边那位早就紧张得有些手足无措的迎宾小姐听到这句话,如同大赦般,立马走到看上去最为面善的贾义跟前道:“先生,这边请。”金子军的话非常刺耳,但是我之前说的话也同样不好听。所以,我是不准备再作口舌之争,对着依然站在原地不同的贾义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走开。金子军说完之后,也转身准备前行。只可惜,我的身边还站了个险儿。而险儿从来就不是一个示弱的人。所以,他的声音又再次响了起来。“大海,跟我听好起!你发现哪个要搞定你,你就弄死他!”“好!”大海响亮答应,随着贾义几人走开了一旁。金子军又一次停了下来,极为阴沉地看着险儿。险儿踏前半步,几乎人贴着人站在了金子军的面前,对视半晌。金子军脸上终于再次出现了一丝笑意,笑得非常残忍。“楼梯在那边。吃好喝好!”转头离去。包厢里有三个人,但是踏进包厢的那一刻,我马上就认出了和尚。因为,除了那个油光发亮、极为醒目的大光头之外,他和他弟弟长得实在是非常之像,甚至有着一个一模一样的大肚腩。不同的地方只是在于,他脖子上没有像他弟弟一般,挂着根拴狼狗都绰绰有余的大金链,而且他整个人的感觉要比他弟弟显得沉稳、柔和得多,少了那种嚣张跋扈、很欠打的暴发户感觉。我进去的时候,他弟弟,也就是那个吴总正在一脸献媚的笑意,趴在他身边,对他说着什么。一听到门响,两人都往我这边看了过来。吴总的脸色立马变得不自然起来,喜怒形于言表。和尚先是一愣,看了看我身边的险儿一眼,脸色瞬即恢复自然,站了起来,大笑着说:“钦哥!哈哈,是钦哥吧?哎呀,一个地方讨饭吃,听别个说你说了无数次,今天才只看到啊。来来来!坐坐坐!”和尚边说边拉开椅子,腆着大肚子,像尊弥勒佛般笑得无比和善可亲,飞快向着我走过来,握住了我的手。我一时间甚至都有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论地位,和尚是成名多年的顶级大哥;论年纪,他就算不是我的父辈,也是叔辈了。他居然开口叫我“钦哥”!这个称呼,这些年,我已经听了很多。但是从这样的一个人口中说出,还说得那么亲热自然,这,还是让我多少有些感到害羞。但是,他的形象也立马在我心中有了改观。在那一秒钟,我甚至都不再像进门之前那样的斗志昂扬了。光凭这点,这个人就不可小看。种种念头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我也大笑着伸出双手与他相握,说:“吴哥,你莫这么喊,千万莫这么喊。当不起!当不起!让你久等了啊。”“哪里哪里!钦哥,你今天来就是帮我这么个老麻皮把面子唦,哈哈哈,今天怎么都要好生喝点酒。旁边这个兄弟是……”“吴总,你好。我叫险儿!”“哦!听说过听说过,九镇六帅最有料的啦。哈哈,险哥,才回来吧?先说好,今天不醉不归啊。哈哈哈哈哈,来来来,一起坐,莫客气,莫客气!”和尚边说边拉着我在他旁边坐了下来,险儿一笑,也随着一起落座。然后就是一一介绍,除了他的弟弟老熟人吴总外,还有一个三十多岁的男的,是和尚手下的大将,吴总的结拜弟兄,姓冯。自始至终,和尚都表现得很客气,但是另外两个人却不同。姓冯的小子不阴不阳,眉毛都没有抬。吴总就像是之前我打了他,而不是他打了我一般,黑着个脸,用鼻子哼了一声算是招呼。刚落座不久,和尚就举起了一杯酒,一口喝尽。连续喝了三杯之后,才再次倒满,端到了我的面前。“钦哥,我刚才喝这三杯,是因为之前有些小矛盾、小误会。我和尚两兄弟对你不住,当个赔罪。这杯,我敬你,敬你给面子,赏脸过来。”“客气客气。过去的事还说这么多干什么?”把酒喝尽,我将心一横。反正是来翻脸的。两个人都要吃,饭量却只能养活一个人。没的谈,再拖下去也麻烦。于是,我干脆直截了当地说:“吴哥,今天专门喊我来,是有什么事吧?”我的直白显然让和尚有些意外。听到我的话之后,他愣了下,脸上首次显现出进门以来前所未有的尴尬表情。干咳了两声,才非常缓慢地说:“啊!其实也没的什么事。只是,听朋友说,钦哥而今是不是也开始对搬坨子的生意有兴趣啊?”我饶有兴致地看了和尚半天。因为这时,我突然发现了很奇妙的一点:虽然进门以来,和尚一直都非常客气、亲热,但是直到这一刻,我才真正感觉自己掌握了这个包厢里面谈话的主动权。之前,他的种种表现都让我有些放不开手脚的味道,心底还隐隐觉得好像亏欠他什么一般。两三杯酒,就把当初吴总打我的旧怨化为无形。如果不是我天生脾气就犟,事先也下了翻脸的决心,只怕到谈完了,我都还是莫名其妙被他牵着走。和尚,一不动刀,二不提枪,却偏偏金枪不倒这么多年,不是没有理由。但是现在不同了,我丝毫不顾这种温情脉脉的气氛,突然出击打乱了和尚的部署。在看了他半天之后,我才故意放缓语速说:“呵呵,朋友给面子,赏口饭吃。吴哥也是老江湖,我们这行,哪里什么兴趣不兴趣,还不是想赚两个钱。怎么了?吴哥不会是觉得我讨嫌吧?”“哈哈,莫这么讲,千万莫这么讲,钦哥。都不容易,搞我们这行难啦。场面上盯着的,小弟啊、堂客啊,也都张起嘴巴等着的。”“那确实,吴哥,我是个直人,有什么话就敞开了讲。你今天请我吃饭的意思是……”和尚双眼闪烁不停,几秒过后,好像下了某种决心,我非常清晰地看到他秃头两侧太阳穴上的青筋一跳,把头凑向我,柔声说:“钦哥,别的也没的什么,只是这回,你的生意里头,有几个客一直是我的老客户。你看,我的生意也不大,也不像钦哥你而今,要人有人,威风八面。我这一搞,就没的什么饭吃了。所以,想看哈钦哥,你这边是不是可以给我这张老脸一点面子?”“吴哥,这么说好不好?你呢,家大业大,我呢,卵都没有一筒。这点生意,吴哥你都不让我搞,我也就真没的活路走哒。你刚说我人多,这是个真话。但是吴哥,人越多,越要吃饭啊。现在这个日子,没的饭给别个吃,哪个会跟着你,帮你做事哦?是不是?吴哥,我也实在没的办法,你就当抬老弟一把,我记你个情,今后如果有什么事要我胡钦帮忙,吴哥你开代一声作数!要不要得?”“胡老板,有些事还是莫做绝了的好。都是出来玩的,一刀两个眼,哪个都是一样的,没的什么大不了!”我的话刚说完,一直坐在一旁没有开过口的那个姓冯的小子,突然阴阳怪气插了一句。本来就不喜欢这哥们儿,他这句话更是立马说出了我的火气。瞟了他一眼之后,根本看都不看他,冷冷地道:“做绝?呵呵,朋友,你还真是没有看到过我胡钦做绝的时候!”姓冯的脸色一变,身子坐直,想要发作,和尚赶紧伸出一只手,“哎哎哎,你搞什么****毛?坐着喝你的酒。”说完他又转过头来,先是递给我一支烟,帮我点燃了,又再举起酒杯凑到我面前说:“钦哥,不谈这些,不谈这些。先喝杯酒。这些卵事是伤脑筋。”等喝完,和尚又单独敬了险儿一杯,这才一擦嘴巴,继续对我说:“钦哥,给你说啊。我这个人其实个人也不打牌,不跳舞,天天没的事就只晓得抱着个电视看。老麻皮啊,真不比你们年轻玩得潇洒。我给你说唦,我前几天看中央电视台的那个《三国演义》啊,真拍得好。呵呵,里头曹操这么厉害,刘备那么没的用的一个人,孙权一帮他,他居然还打赢哒。赤壁之战,曹操被一把火烧得精打光?你讲也真的是时运问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