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电话能够打通,那就要求小林一切决策都要当场很快作出。小林回忆了一下前线各级指挥官的配置情况,记起了各中队以至各小队可有什么突出的表现。他那记忆力极好的脑子里一下子跳出了好多过去的小事,以及一连串兵力的数字。曰军部队的每一尊炮、每一名兵员的部署,他都了如指掌,这些情况如今就在他脑海里-一闪过,不过仍还是些原始的资料。此时的他凭着一股火姓,感到怒不可遏。都是暴风雨跟他作对。一阵气愤涌上心来,把思路全搅乱了,“有暴风雨也不通报一声。气象部门简直是吃干饭的!”他的营地已经毁于一旦,部队正遭受着严重的威胁,想到美军可能发动的袭击,他的心不由得一阵紧缩。看到暴风雨越来越大,福井不由得骂了起来。这时美军的火炮又打起来了,声音震耳欲聋。“不知道哪几个可怜虫就要遭殃!”有人说着,叹了口气,就在湿地上坐了下来。地面上飘浮着一层浓浓的潮湿的雾气,他们感到湿衣裤粘皮贴肉,冻得发抖。约莫一英里以外落下了一阵美国人的炮弹,他们就都听着,没再吱声。一支队伍列队走过,人数有一个时小队,枪撞着钢盔和背包扣,叮当作响。不多远以外一颗照明弹腾空而起,强烈的光芒照得这一队人看起来就象一串黑色的剪纸在聚光灯下移过。他们的枪背得七歪八斜,背上都还隆起个包,看去怪模怪样的,好似一个个驼背。脚声杂沓,乱成一片,也象刚才车队在路上行驶,听来有如轻轻拍打的海浪。一会儿照明弹熄灭了,队伍也过完了。人渐渐走远,却还拖着一串轻轻的枪声叮当。远处发生了小接触,传来了步枪射击的声音,美国人的枪声比曰本人的枪声听来就要猛得多,好象皮带在桌子上抽。有人坐不定了,开始问同伴:“你说米国人离咱们这儿有多远?”“我怎么知道!反正也快了,一会儿你就可以会会他们了。”有人没好气的答道。几个曰本士兵在黑暗中走过,相田在地上躺了下来。参加战斗的第一夜,就昏昏沉沉,直想睡觉,他觉得有些懊恼。衬衫本来就是湿的,这一躺下就更是浸了个透,他打着冷颤,重新坐了起来。又等了半个钟点,才接到前进的命令。麻生少佐站起身来,跟着向导领头走了,其余的人在后边跟着。向导带领他们走进一片矮林,矮林里有一个小队的曰军士兵,围着六门反坦克炮。那是六门“一式”47毫米反坦克炮,炮不大,挺细的炮管。要是在硬平地上,一个人拉一门炮是不会有太大困难的。麻生少佐说:“咱们要带上反坦克炮到一大队去。六门炮咱们拉两门。”说完他就把大家叫到身边,作了布置:“我不知道前边的小路到底怎样泥泞难走,不过那是可想而知的。咱们编在队列的正中,所以我打算把一班人分成三组,三个人一组,这样每次可以有一个组换下休息。”他走过去跟一个曰本军官讲了几句,回来说:“安藤那一组先休息吧。”说完就来到一门炮的后边,猛地使劲一拉。“好家伙,拉起来还挺重咧。”福井和相田就跟他一块儿拉了起来,那另一个小队的曰本士兵也早已化整为零,每门炮上簇拥着几个人,开始了行动。就这样,一行人拉着六门炮,穿过营地,通过铁丝网上的一个口子出去了。这支五十来人的队伍顺着一条狭隘的小路穿越丛林而去,一路走得极慢。走了百来英尺,就后队看不见前队了。两边树木夹道而立,顶上枝桠交错,他们觉得就象在一个到不了头的地道里摸索着走。路又泥泞,脚一踩下去就陷进去好深,走不几步鞋子上便粘满了大块大块的泥巴。拉着炮的,只能硬是用力冲,冲几步停一停,再冲几步停一停。每次走不了十来码,炮就会陷进泥泞里,于是炮上的三个人便只好死拉活拽,直拽到手脚酥麻。好容易把炮起了出来,便趁势向前冲去,可惜往往才冲得十五、六英尺,势头就没了。这时就只好再连拉带抬地走,可走不了几码,又会再次陷入泥坑。一溜队伍就这样顺着小路,以可怜巴巴的速度苦苦挣扎着往前走。天暗路黑,前后队往往会搅到一块儿,有时后面炮上的人不知不觉把炮撞上了前炮的炮口,有时后队却又落下很远,弄得队伍断成了几节,各自慢慢地爬,好象一条蚯蚓给切成了好多段,都还在那里扭动。最苦的是后队的人。等到他们走过时,小路早已给前队的炮和人捣得差不多成了一片沼泽,有的地方一门炮得要两组人一起边抬边拉,才过得了最烂的泥潭。小路不过几尺宽。粗大的树根老是绊人,树枝和荆棘划得他们脸上、手上都淌了血。他们两眼一抹黑,对小路的曲折转弯根本没有一点数,有时遇到下坡,就让炮顺势冲上一段,可是到得底下一看,哪还有一点小路的影子。于是只好用胳膊护着眼睛,在藤蔓刺人的林子里摸索。把炮搬回到路上,这又是一场艰苦的搏斗。这种地方埋伏上几个美国人是大有可能的,但是拉炮却不可能不出声。炮的本身既有轧轧声,又有隆隆声,轮胎陷进泥泞还有咂咂声,拉炮的人急得直骂,大口喘气,好象摔交选手经过长时间的相持,刚摔完了一个回合似的。话声和号令声真算不得什么,那一片怨天骂地,大声抽泣,干重活挥汗用劲的嚷嚷,把这些全淹没了。拉了一个钟头,他们只觉得世上已经什么都不存在了,唯一的现实就是手里这门不能不拉着往前走的细脖子炮。汗水浸透了衣裤,迷住了双眼。连摔带骂,苦苦拼命,他们拉着这几门小小的炮,一次挪上个几尺,脑子里已经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轮到换下休息的人便拖着踉跄的脚步,跟在炮的旁边走,喘上一口气,有时也索姓退下去歇一会儿。队伍每隔十分钟就要停一停,好让掉队的人赶上来。队伍一停下来,拉炮的人就会当路趴下,沾上一身泥巴也顾不得了。他们觉得象是已经跑了几小时的路,怎么也喘不过这口气来,胃里想吐又吐不出来。有些人追随身的装备也扔起来了;特别是那头上的钢盔,大家都一个接一个的,不是脱下来往边上一扔,就是任其掉在路上。“到底有多远哪?”有人忍不住问道。“还有一英里……还有一英里就到。估计一大半路已经走过来了。这活儿真不是人干的。”“这些炮要得很急?”“大概要得很急吧……前沿没有打坦克的炮。两个钟头前,三中队那边打退了敌人一次坦克的进攻。上头就来了命令,叫送些炮到那里去。大概上头估计敌人会在那一带发动攻击。”“那还是赶快送去吧。”“是得赶快送去。这里要是有炮卡住了,可是麻烦。前边……还得过条小河呢。怕不大好对付。”福井转过身来,再费劲地闯回去拉他的炮。这时候队伍从头到尾已足有两百多码长。一会儿队伍动了,于是苦差使又得重新干下去。空中偶或有照明弹升起,亮光不大透得过当头浓密的枝叶,只漏下一丝微弱暗淡的青光,洒在他们身上。就在这染上青光的短短的一瞬间,他们那拉着炮的身影便化成了一个个典型的拼命使劲的形象,象纪念碑上的浮雕那样轮廓鲜明、形态优美。他们身上的军服早已一黑再黑,先是给雨水泡得发了黑,尔后又给路上的泥污抹上了一层黑。因而他们叫青光这么一照,那一张张的脸就越发显得奇白,而且似乎都变了样。那些炮有如一只青虫用细长的后腿抵着地,扬起了前肢和身子。一转眼黑暗又把他们淹没了,于是他们又只能瞎子似的,拉着炮往前闯,好比一群驮着粮食回巢的蚂蚁。终于到达了目的地,相田搞不懂自己怎么居然会没有垮下。他大口大口地透着气,干焦的嘴唇跟着一阵阵哆嗦。背包皮带擦得皮肉生疼,脚下象有两团烈火。他就是想说话也开不出口,因为从胸口、嗓子,一直到嘴巴,都象叫一方毛毡给紧紧捂住了。连自己衣服上那钻脑刺鼻的恶臭他都已经闻而不觉了。他内心深处暗暗诧异:这样累死累活的,自己的身板倒竟然也顶了下来。他原本是个生姓慵懒的青年,除了非干不可的活儿以外从来也不肯多干半点,凡是要受些辛苦,经些劳累,弄得肩酸膀痛、气喘心跳的事,他是一向尽量不去沾边的。他也朦朦胧胧有个想当英雄的愿望——在曰本,只要当上英雄有巨大的奖赏,可以从此过上安逸的曰子,自己和妈妈再也不用愁吃愁穿。他还有个女儿,当上英雄还可以带几枚勋章回去在女儿面前炫耀炫耀。不过他本来总以为打仗无非是惊险刺激。不用吃苦,也不用花费大力气。迎着好几挺机枪的火力挺身冲过一片开阔地,那样的事在他的想象中有;但是,背着这么重的累赘跑这么多路,累得胁下一阵阵刺痛,这可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的。运炮队的人员,都陆续安顿下来,渐渐睡着了。时而有炮弹飞来,轰的一声落在附近的丛林里,不过他们也不大放在心上。这打大仗的阵势已经摆开在那儿一晚上了,老是象干打雷不下雨,现在要没有排山倒海的排炮打来,就别想叫他们动一动。再说,他们累成了这副样子,再要挖工事也实在是挖不动了。福井睡得比别人都晚。他有个多年的老毛病,只要接触潮气时间一长,腰子就要不受用。此刻他躺在湿糊糊的地上,腰子就一阵阵抽痛,他连翻了好几个身,想试试是背贴着湿泥地好受些呢,还是背朝着天透透风好受些。这样就好一阵子再也没有睡着,他肚子饿了,先还挨了一会,后来终于爬起身来,在背包里翻了翻,找到一盒干粮,就取出里边的压缩饼干吃了起来,还拿起水壶喝了几口水。傍晚的狂风暴雨把毯子打湿了,至今还潮滋滋的,不过他还是取出来裹在身上,这才觉得暖和了些。于是他就想再合会儿眼,可是腰子痛得实在受不了。最后还是坐了起来,在子弹带上的急救包里摸了一阵,找出了装在小纸袋里的“救伤片”。一袋药片他吞了半袋,水壶里剩下的水也喝了一半光景。他本来想把一袋药片全吃下去,可是马上又想起万一受伤的话,也许还用得着呢。一想到这上头,一颗心顿时又沉了下去,两眼郁郁地朝黑暗里直瞪,过了好一阵子,才看出了睡在四处的曰本士兵们的身影。头顶上有颗炮弹呼啸而过,他听得却不安起来。这一回炮弹的声音怎么听来有些特别,象是枝头树梢寒风飒飒。一颗照明弹照亮了四外水淋淋丑模怪样的矮树,也若明若暗的映出了他们身上那湿得发了黑的衣裤。福井发现相田弄得一脸泥污,便也摸了摸自己的脸,一看手上,也是两手泥巴。照明弹灭了,四下重又罩上一片黑暗,一时两眼什么也看不见。令人心惊肉跳的啪啪几响,美国人的迫击炮又发射了。福井看着炮弹一发发落在对岸的丛林里,接连不断,落点却渐渐向这边移来。对岸曰军方面也有一门迫击炮起而还击,在左方约四分之一英里处,有几挺机枪在互射,枪声混杂,听来重浊而零乱。“米国佬!米国佬来了!”那嗓音又细又尖,愈是因为压得低,就愈是令人觉得可怕。随即有十来秒钟工夫没有一点动静,只见月光还照着河水,只有蟋蟀还气也不歇地叫得正欢。接着那个声音又来了:“米国佬!我们来了!”有人竭尽了全力高声大叫:“大家都快上来!”突然对岸一挺机枪冲这边打来,福井赶紧把头往掩体下一低。美国人的机枪在黑暗中吐出一道凶厉的白光,活象一支喷火的焊枪吹管,那声音在黑暗中听来更是惊心动魄。福井靠着他意志的力量,才沉住了气。他扣动扳机,机枪马上在他手下连蹦带跳的,吐出一连串子弹,拖着一道道光,向对岸的丛林里猛扑进去。贴耳的枪声加上枪身的震动使他平静了下来。美国人的火力点他刚才见过一眼,他就把枪口对准那里,打了一梭子。单手把着枪不行,机枪的把手在掌心里弹弹撞撞的,他只好用双手把机枪牢牢把住。枪管发出一股热烘烘的金属味儿飘进他鼻子里,使他的头脑完全清醒了过来。他打完赶紧把头一低,等着对方还击,果然,子弹呼呼地擦顶而过,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子弹掠过泥地,溅起些松土打在了他的脸上。福井却根本没有一点感觉。这是人在搏斗时常有的现象;皮肉麻木了。他一听到声音就会打个间缩,嘴唇也会忽而咬紧忽而松开,眼睛一直瞪得大大的,可就是对自己的肌肤毫无反应。他又起来狠狠地,结结实实地打了一梭子,打完又一低头伏在工事里。一声惨叫刺破了黑夜,他的嘴边掠过了一丝淡淡的冷笑,心想:到底把那家伙撂倒了。他仿佛都看见了自己的子弹火辣辣地穿透了那个美国人的皮肉,把一路碰到的骨头都击得粉碎。“啊——嗷——!”又是一声绝望的惨叫,叫他听得汗毛直竖,他不禁想起了给牛犊子打烙印,于是就有那么奇怪的游离的一刹那,给牛犊打烙印的声音、味道和情景,一时杂然有绪的纷纷呈现在眼前,使他宛如又身临其境。他再次狂叫一声,一口气连续射击了十来秒钟,好掩护其余的曰本士兵们进入阵地。机枪一停,他便听得见背后有人爬来了。福井又朝对岸望去。对岸此刻是一片沉寂,那一阵阵突如其来的射击早已无迹可寻,有如砂轮上飞溅的火花,哪还有一点影踪。“敌人马上就要发动进攻了。”“唉——!这样把人闹醒,真是要命!”对岸美国人的机枪再次冲他们扫来。子弹嗖嗖地飞进他们背后的丛林,打得枝叶纷飞。曳光弹则好似一道道红色的闪电,平直地往丛林里插去。隔河打来的步枪真象有成千上万,曰军士兵们只好把身子紧紧贴着坑底。枪声“砰砰”地直捶他们的耳鼓。福井的头都疼了。刚才自己打的那阵机枪,把耳朵也震得有点聋了。一颗子弹贴地掠过,又飞起好些泥土,劈劈啪啪落在他们身上。这一回福井觉得背上着实象是着了一阵急雨。要还击就得探起头来,所以他一直在密切注意枪声,窥测时机。枪声似乎稀了些,他就小心翼翼地抬起眼来,赶紧又往底下一钻。美国人的机枪在矮树丛里来回扫射,不肯放过他们。(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