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望春的车缓缓开过广州的街道,因为经历了刚才罗靖安突然喊停的事件,司机不敢再开得快了。这便也给了他得以一路看清楚这个古城的机会。然后,鲍望春再一次确认,广州,这是一座狂欢在死亡边线上城市。一边是日本人的飞机轰炸造成的残墙断垣,常常是连绵的民房屋舍当中突然塌陷下去一截,只剩余了半个招牌和一扇两扇挂在空中摇摇欲坠的窗户。血腥气和尸体的臭气熏人欲呕,拖着收尸袋的人捡拾着尸快收拢起来,又时不时地把从尸体上搜刮下来的财物放进自己的口袋。而在另一边,喝茶的人继续喝茶,聊天的人看看对面的惨状摇摇头继续聊天。还有瞎了眼戴着碎裂的墨镜的老头子,手里拉着二胡,凄凄切切地唱着南音俚曲。“呜——”奇异的声音从头上传过来,鲍望春才皱皱眉头,身边的罗靖安已经吼了出来,“敌袭!”司机却一边继续安安稳稳地开着他的车,一边安慰他们:“冇事,冇事,炸不到我们的。”“轰!嘭!”远处传来轰炸的声音,想是又有几家家破人亡了,可是他们车边的二胡声和唱词都没有停下一丝片刻。这真是一个疯狂的城市,鲍望春想,太疯狂了!但是,大约就是它的疯狂和热才吸引了自己。再想想,更可能是因为自己太冷了的缘故吧,渴望热,却终于,怎样都无法燃烧起来了。“咳,咳,咳咳……”肺腑间的寒意猛地爆发出来,鲍望春不得不压着嘴却还是控制不住地猛咳起来。“局座。”旁边的罗靖安突然叫了一声。“什么?”鲍望春捂住自己的嘴,在咳嗽的间隙问。“……没什么,我可能看错了。”罗靖安回答。鲍望春紧紧闭了闭眼睛,他知道,罗靖安其实并没有看错什么。二十分钟以后,汽车在广州酒店门口停下,还没有下车,鲍望春他们就已经看见了抚子。抚子是日本人为了讨好鲍望春特地送来的女孩子,据说出身名门。但第一次见过她以后,鲍望春就下定决心跟她结婚,因为她的容貌,简直就是黛林的再版。既然自己欠黛林一个婚礼,那么就还给她!不管如何,跟今之彦抚子结婚的结果是,鲍望春成功地获得了日本人的认可,这也是为什么后来他能够成功掌握老狐狸南本隆实行踪的原因。但既然这次要来广州,少不了还是要跟日本人周旋,所以鲍望春便让她先一步过来与广州这里的日本人打好关系。“抚子夫人,你好。”罗靖安推开车门下车,向着抚子微笑着打个招呼。抚子含蓄地朝他点了点头,然后看见鲍望春下车,就迎了上来,“夫君,一路辛苦了。”在嫁给鲍望春以前,抚子就是南京大学的借读生,汉语的听、说、书写都相当流利,所以婚后有几次,鲍望春总是觉得抚子根本就是黛林,而突然醒悟过来的时候,却发现心里的疼痛更深了。听见抚子的问候,鲍望春抬起头来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一下子失了神般怔了怔,半晌才淡淡地回答:“还好。”又注意到抚子额头上的汗,“等了,很久了?”抚子抬起头来温柔地笑道:“不是很久……”鲍望春抿着唇,掏出手帕轻轻擦了擦她的额头,“傻瓜。”然后就看见桃花一样的粉色浮起在她酷似黛林的脸上,心微微颤抖了一下,鲍望春停了手,“我们,进去吧。”“嗨依。”抚子柔顺地答应着,跟在他的身后走进了广州酒店。****周天赐恍恍惚惚地回到家里,又迷迷糊糊地坐在椅子上,就像行尸走肉一样。在看见了那个酷似白黛林的女人以后,他觉得自己就像被半年前那颗子弹打中了,而看见东卿那么温柔地对待她后,他又觉得自己已经死掉了,那么彻底地绝望地死掉!一丝生气都没有。但就在这时候,猛地有人急切又大声地敲开门来喊,“赐少,赐少!”周天赐茫然地抬起头来,闯进来的人是福仔。福仔急急跑来,“赐少赐少,洪门弟子传来消息,你师傅急着揾你!”“我师傅……”迟疑了很一会儿,周天赐才从那种完全失力的状况下转醒过来,猛地站起来,“我师傅揾我?咩事?”“好像是要你去查一个人。”福仔略迟疑了一下,如此回答。周天赐的眉头稍微皱了皱顿时想起先前狗仔所说的话,想必是他们终究还是把师傅也惊动了。浓重的苦涩就从心里翻出来,“是吗……”深深吸一口气,“过来帮我换衫吧。”“来了来了!”福仔连忙过来帮周天赐换衫,不小心猛地手里一个使力,周天赐挂在脖子上的红绳被扯断,两颗琏坠发出“当当”两声轻响,落下地去。“啊!”福仔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周天赐已经脸色发白地趴在了地上,“揾啊,帮忙啊!”福仔没办法,只好跟着趴下来努力找,忍不住又道:“赐少,你的眼光也太糟糕了,这种琏坠丑到是人都看不出来算咩,你一天到晚挂在脖子上也不觉得难看……”“Diu!”周天赐勃然大怒,“你懂什么,这是,这是……”却突然又说不下去。福仔难得见到一向好脾气的少爷会这样发火,讪讪地只能加把力气赶快找那两个链坠,就盼望找到了东西,少爷也能熄火。功夫不负有心人,没几分钟,“揾到了,揾到了!”福仔兴高采烈地举起手里的琏坠,“赐少,你的链坠……啊啊啊,赐少,你,你怎么了?大少,你莫吓我啊,到底怎么了?”周天赐的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已经布满了泪痕,手里拿着他找到的另外一颗链坠,怔怔地只是捏着却像自己的灵魂都飞出了自己的躯体。“赐少,赐少!”福仔手脚并用地爬过去,胆战心惊地摇晃着他的少爷,“咩事啊,你话啊,莫吓我啊,赐少!”直过了好半晌,周天赐才转醒过来一样,却又突然地把手里的链坠狠狠地掷出去,猛跳起来也不管福仔,竟然就随手拿了件衫子径自跑了出去。福仔摸了摸自己的头,云里雾里地搞不清楚状况,“搞咩鬼啊?”****鲍望春这次来广州,表面上的借口是代表上海伪政府与广州市政府签署战时贸易协定的,因此不管那些人是怎么看待他这个“大汉奸”,至少表面上的客套和礼仪还是要做得十足。何况,广州朝不保夕,很可能转眼间就步了上海的后尘,所以很多官员商贾都动了他的脑筋,希望通过他认识多一些日本人,以便在将来有万一的时候可以多一张护身符。因此鲍望春前脚进了广州酒店,后面罗靖安就捧了一大堆邀请函进来,“局座,这些邀请……”鲍望春摆摆手,“你看着,处理。没有,什么,关系,的邀请,就扔了。”“是……不过这个,”罗靖安说,“是广州商会发来的邀请函,就是今天晚上六点,局座,我们的战时贸易协定很多细节,都是要跟他们商会协议的,你看?”“嗯,”鲍望春点了点头,顿一下,“抚子,晚上,我们,一起去。”抚子正在整理他的衣服,闻言转过头来,“我们?”她惊喜地看着她的丈夫,“我也要去吗?”鲍望春略笑了笑,“一起去吧。”因为那个人,一定会在,所以,抚子,你就当我的护身符吧,一起去。胸口突然一阵抽痛,鲍望春忍不住地咳了起来。抚子连忙过来扶住他,“夫君,你这是怎么了?”自己刺杀南本受伤的事情当然不能让她知道,所以鲍望春只是苦笑一下,“感染,风寒了。”罗靖安连忙递了药和水过来,却被抚子顺手接过去,“罗副官,请把夫君的药给我吧,我来服侍夫君就可以了。”鲍望春拿过药瓶倒了两颗在自己嘴里,却又把药瓶递还给罗靖安,“这种,小事情,就,交给,小靖吧。”抚子脸上黯然的神色一闪而逝,重新堆起笑容,“今晚的晚宴,夫君要穿什么衣服参加呢?”鲍望春打了个哈欠,“你决定,就好。”她点了点头,手脚麻利地铺好床,“夫君你先休息吧,下午,我会来叫你的。”“嗯,”鲍望春脱下外套交给她,“对了,让你,在广州,找一幢,房子,找了吗?”“已经看了几家,都不错,夫君有空的时候,我们一起去看看,再决定好吗?”抚子柔顺地问。“没关系,你决定,就可以……怎么了?”鲍望春注意到她的欲言又止。“我们,不回上海了吗?”她轻轻地问。不由自主地摸上她白皙粉嫩的脸颊,鲍望春叹息道:“恐怕,有段,时间,不能,回去了。”上海,自己的上海啊,只怕,这一生都没有机会回去了!黄浦江的涟漪,小巷里留声机里的女声,斜阳西下中茶馆里的宁谧,终究是一场梦吧,渐渐地终会淡然而去。“嗯!”抚子却很高兴地应了一声。“为什么,那么,高兴?”鲍望春忍不住问。“离开了上海,我们就可以重新开始,”抚子说,“在没有黛林小姐的广州,我会更加努力的!”鲍望春一怔,手顿时放了下来,跟她勇敢的眼神对视了片刻,他缓缓地说:“结婚,那天,我就,告诉过,你。我,喜欢的,永远是,黛林。”“是,我知道。”抚子说,“但是黛林小姐去世了,我还活着,我是夫君你的妻子,我只想你可以分一点爱情给我,”她低下头去,“然后,我会跟你一起永远爱着黛林小姐的,将来,或许还要再加上,我们的孩子,一起爱着黛林小姐……”鲍望春猛地打断她,“请,离开,我的,房间!”抚子吃惊地看了他一眼,“夫君……”“走吧!”鲍望春疲惫地说,“我累了。”抚子的眼睛里浮现出水光,但她的礼仪还是那么完美,“嗨依。”鞠躬离开。看着她的背影,鲍望春叹了口气——我又错了吗?黛林,难道我又错了吗?我以为她这样的女孩子早就已经充分理解什么叫做“政治婚姻”的,但为什么,她表现出来的,却是对我的依恋呢?而现在的我,已经负担不起任何一点的感情,一点点都不行!***鲍望春携着抚子的手走进莲香楼的大厅的时候,许多记者涌过来,镁光灯闪得他的头都有点晕,然后各种各样的问题杀了进来——“鲍局长,你对目前即将展开的主力会战有什么看法?”“请问鲍局长,这次过来广州,是不是有意为日本人拉线,和平接收广州?”“请问鲍局长,你来广州跟日前日本人宣布‘一个月攻陷广州’有什么关系?”“鲍局长,你的夫人是日本人,你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一些问题已经尖锐到直接斥责他为“汉奸”的地步了,但鲍望春笑笑,任由罗靖安组织警卫把那些记者驱赶掉。“夫君……”抚子的眼神有些惊慌,在上海的时候,因为毕竟已经是沦陷区,从来没有人当面地提出过这样尖锐的问题,可是这里是广州,这里还是中国的地方。何况广东人本来就多慷慨爱国之士,当年国父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建国大业;何况广东人本来就容易激动,虽然明明就是很聪明的人,但燃烧起来就不顾一切——比如说那个人!鲍望春有些走神地想。他正在上楼,扶着身边的抚子,罗靖安把那些烦人的记者统统拦在楼梯底下。鲍望春慢慢地走在猩红的地毯上,一步步地登楼,还要安抚身边略有不安的抚子,所以并没有注意什么人站在二楼的楼梯口。直到他抬起头来,视线跟那个人的视线在空间中相撞,那个名字顿时就在他的脑海里闪电一样劈出来:周天赐!他最恨的人,每天每时每刻,只要想起来,就告诉自己一遍:我恨他!的这个周天赐,就站在莲香楼二楼的楼梯口,看着他。周天赐还是一如既往的俊美,眼睛漂亮得如同琉璃一样流光溢彩,但霸气却深深地藏在里面,不熟悉的人只怕永远也看不出来。他身材清瘦,脸却圆圆的有种别有魅力的童真,让他看似无害,还有,还有那就算不说话不笑,依然一深一浅地魅惑人的酒窝……周天赐!鲍望春命令自己脸上浮起笑容,拾阶而上,“好久,不见,周先生。”周天赐的眉头明显地蹙了蹙,然后猛地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的时候,他笑了,“是啊,好久不见。”“周先生?!”他竟然叫他周先生,想提醒自己他们已经是陌路人了吗?哪有那么简单的事?东卿,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但周天赐逼着自己冷静下来,跟着他演戏。他倒要看看,他到底打算怎么样!鲍望春轻轻一笑,伸出手,“别来,无恙?”周天赐也立刻伸出手跟他相握,但握手的时候,彼此都觉得对方的手在颤抖,又觉得相握的手,都疼得厉害。“噢,我,好得很……”周天赐握紧着鲍望春的手,脸上笑嘻嘻的,眼睛亮得几乎要吞噬掉一切,“对了,这位是?”“我夫人,抚子。”鲍望春趁机松开周天赐的手,“不好,意思,时局乱。结婚,就没有,邀请你。”“没关系,都来广州了,重新补一场酒席给我好啦,哈哈。”周天赐笑得灿烂,却让鲍望春觉得没有一丝笑意进到他的眼睛里,“我也好补一个大大的红包给你!”随即,周天赐转向抚子,“抚子夫人,你好,我是周天赐,东卿的……”他故意地顿一顿看了鲍望春一眼,但那人却垂下了头去,最后他只好说,“生死之交。”生死之交!是啊,鲍望春抬起头来对他疏离地笑笑,这真是一个好词。跟鲍望春结婚以来抚子从没有见过他的朋友——不过也是,在上海的时候,鲍望春只有仇敌和下属,怎么会有朋友?现在见到文质彬彬的周天赐,女孩子心性不由得大为开心,刚才被记者逼问的郁闷也消除了不少的样子。“周桑,你好。”优雅地鞠躬,“以往承蒙您对我夫君的照顾,不胜感激。”“照顾吗?”周天赐猛地笑起来,“好说了……”他那表情有种歇斯底里的趋向,鲍望春心里狠狠一紧,不想再刺激他,于是换一个话题:“你夫人,好吗?”周天赐的笑容僵硬了一下,“好。”“两位里面请,”宴会的负责人,广州商会的会长久久等不到我出现,忍不住跑出来,却发现他们就站在楼梯口叙旧,一时间脸上的表情只能苦笑,“原来两位相识已久啊!”“是啊,”周天赐看着鲍望春越发显得消瘦的脸颊回答,“认识都一千年了!”别人都当他开玩笑,鲍望春的心却突然狠狠地狠狠地狠狠地,抽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