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其实后来想想，当时的情况还真的不是一般的混乱。当陆小凤带着厉南星赶到医院的时候，早就已经过了午夜，值班的医生一脸困倦的答非所问令人简直想发飚。但陆小凤还来不及真的发飚，急症室的门猛然被人推开，“嘭”的巨响里，几个人跑了进来。陆小凤还来不及眨一下眼睛，刚才还迷迷糊糊的值班医生却在瞬间就像打了吗啡一样精神抖擞起来，“啊，金院长！那么晚了您怎么来了？”被叫做金院长的男人闻声转过头来，“噢，小陈啊……”他才说了几个字，却突然看见了厉南星，下意识一愣，“咦，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厉南星有些恍惚，没有声音的世界与真实的世界其实有着他人难以想象的距离，他并没有看见值班医生跳起来喊的那句话，他只是看着金院长，眉头轻轻蹙了起来，“不像……”金院长虽然有些疑惑，但是毕竟眼下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办，于是冲着厉南星点了点头，“你稍等一会儿，我办好了手头的事情就去找你。”重新转头去问值班医生，“今天是不是有一个叫做仲燕燕的车祸病人送过来？”值班医生小陈眨了眨眼睛，“是的，金院长。”他清楚地回答，“就在重症病房，傍晚何医生动的手术，还算顺利。但是病人一直没有醒过来，估计要等明天看看是不是能够醒过来才能判定是否脱离了危险期。”他顿了一下，眼睛扫扫陆小凤和厉南星，又加了一句：“噢，对了，刚才这位陆先生和厉先生也在问仲小姐的情况的。”谁都没有想到这句话的后果如此严重，以至于那一霎那，陆小凤觉得自己的脑子里完全是一片空白。先是金院长浑身一震，但他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跟他一起冲进来的几个人当中那个戴着眼睛的中年人却猛然转头盯住厉南星：“你姓厉？”厉南星慢了一拍地点了点头，但看着那个男人的表情不知怎么总让人觉得有些心酸，“请问，你，是不是……”“不是！”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厉声打断他的话，“我跟你们姓厉的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冷冷地说，“你回去吧！”“你姓厉……”然而跟他们一起进来的那个中年女人却猛地扑了上来，“你姓厉！”尖利的声音在午夜的医院里造成可怕的回响，“你来干什么？你到上海来干什么？哦，我明白了，没错！你们姓厉的果然不肯放过我们！”她一把抓住厉南星的胳膊，“你们要拖我们一家跟你们下水……你们自己中了诅咒，就要我们跟你们一样倒霉！就是这样，没错的……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皱着眉头去拉她，“红梅，你在乱说什么？”“绍杰，真的！我没有乱说，真的没有乱说！”女人放开厉南星的胳膊，急得满头大汗地说，“我有找人去调查过的，真的……绍杰，姓厉的是被诅咒的，没有人活得过四十岁的……”仲绍杰面上浮现出不耐的神情，“好了，红梅，我们快点进去看燕燕吧。”“不时地……唉！”女人眼神更加混乱，“你不懂！”她转头又对着厉南星，“我求求你，燕燕跟你们厉家没有什么关系，就算你们不放过绍杰，不放过我，都好！但是燕燕真的，真的是无辜的，你放过她……”“杜红梅，够了！”仲绍杰一把拉过女人，“你疯了吗？”“疯？”女人绝望地看着他，“仲绍杰，我们两个到底是谁疯了啊？那么多年，你到底跟谁在过日子啊？是我杜红梅还是那个姓厉的女人？你分得清楚吗？”她问，“还有，你摸摸你的良心，当年你真的是自己愿意回上海的吗？你是被吓得逃回来的。因为你喜欢的那个女人，姓厉的女人，她们家是被诅咒的，而且她们的诅咒会延及加入那个家庭的人……你就是怕死，绍杰，你怕那个诅咒会连累你，所以你才逃回上海的。”她保养得宜的脸庞可怕地扭曲起来，“但是现在，报应还是来了，还是来了！”她的声音猛地一顿，然后绝望的哭声泄漏出来，“但为什么要报应到燕燕的身上？她什么错都没有啊！”“红梅，你误会绍杰了。”看不下去的金院长不得不出来打圆场，“当年不是这样的。”“金世遗，你不用替他说话，你们根本就是一伙的。”女人转头尖利地吼叫出来，“你们以为你们当年那些丑事没有人知道吗？你们在云南玩弄了人家一对姐妹，后来却发现厉家的人都是被诅咒的，你们都怕死！所以你们就逃回上海了……”“啪！”手掌到肉的声音回荡在午夜医院的楼道里，仲绍杰甩了他老婆一个耳光的手还在半空中颤抖，周围却一下子安静下来。“咳，咳咳！”最后还是陆小凤的咳嗽声打破了这个要命的寂静，他转头去问那个值班医生，“仲小姐的病房到底是哪间，可以带我们过去吗？”值班医生有些不知所措地瞄了他们的金院长一眼，得到许可以后，才朝着陆小凤点了点头，“请跟我来。”陆小凤拉了一把厉南星，“我们先去看看仲小姐吧。”*****透明的玻璃幕墙里，原本该生气勃勃的女孩子此刻却一脸苍白地躺在那里，如果不是她身上连接着的仪器显示她还有生命存在，远远看起来那似乎就是个蜡像。厉南星慢慢把手放到玻璃幕墙上，他曾经想过无数次他们兄妹见面的场景，包括燕燕会怎么笑，怎么叽叽喳喳，怎么不断不断地一边挥着白皙的手一边夸张地说话……即使听不见，他也可以想象得出来，那会有多么的热闹。但他没有想到，当他们兄妹真的见面的时候，却竟然会是这样的情形。修长的手指慢慢屈起来，最后握成一个拳头，他用力得太过以至于指节都有些发白。陆小凤站在后面一点的地方看着，突然有种想要抽烟的欲望。“……你摸摸你的良心，当年你真的是自己愿意回上海的吗？你是被吓得逃回来的。因为你喜欢的那个女人，姓厉的女人，她们家是被诅咒的，而且她们的诅咒会延及加入那个家庭的人……”“……你们以为你们当年那些丑事没有人知道吗？你们在云南玩弄了人家一对姐妹，后来却发现厉家的人都是被诅咒的你们都怕死！所以你们就逃回上海了……”那个叫做杜红梅的女人还真是恶毒，陆小凤不知道刚才她说的话，厉南星究竟看进去多少，他只希望那个人没有看见，或者就算看见了，没有看全也好。不管怎么说，厉南星对他阿妈和他那个不负责任的父亲，应该从心底里还是充满着孺慕之情的，但是那个女人一句话就把他出生的意义完全抹煞掉。所以，就自己听见就可以，那个人不要看不要听，不要难过……就好。深深吸了口气，陆小凤转身往外走去。再待下去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会忍不住跑去安慰那个背影都写满了萧瑟的人，但那太傻了！陆小凤想，如果此刻站在那个玻璃幕墙前面的人是自己，他也绝对不容许别人来怜悯自己。何况那个人，他是在风雨中都能淡然微笑的，陆小凤摸摸鼻子，心头有些泛着酸痛的得意。手才碰到门把，重症病室的房门却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下一刻，陆小凤和仲绍杰大眼瞪小眼地堵在了门口。略愣了愣后，仲绍杰便示意陆小凤跟他出去，陆小凤眨了眨眼睛乖乖地就走了出去。*****“你是他的朋友？”两个人一直走到医院外面的走廊上，仲绍杰才停住脚步。陆小凤抬起眼睛，“你所说的‘他’是指南星吗？”仲绍杰转过来看着他，“那你认为我指谁？”陆小凤深深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他是你的儿子……”而你，却连名字都不愿意叫他？仲绍杰依旧淡淡地看着他，“他姓厉，”他的声音里有沉沉的疲惫，“但我姓仲。”“……”陆小凤突然笑起来，“既然如此，仲老板叫我出来又有什么事情吩咐呢？”“我想你去跟他说，叫他回去。上海不是他该来的地方，他……得不到他所要的东西。”陆小凤被气到极点的时候，反而整个人放松下来，只是笑着问：“那么你又知道他要什么了？”仲绍杰也不动气，回答说：“我当然知道，他……是在走我曾经走过的那条路。”陆小凤脑子里闪过一个词“虎躯一震”，是的，他就是被仲绍杰的话冷得那么震了一震。“仲老板，你想多了。”好半晌，陆小凤叹了口气，“据我所知，南星来上海只是为了看看他的妹妹，没你想得那么复杂。”仲绍杰却冷笑了一声，“你可以替他保证以后也不会留下？”“真是不好意思啊，”陆小凤笑眯眯的，口气却冰冷，“对于你儿子，我不仅比你了解他，而且还相信他。但我没有必要向你保证什么，”他说，“你不配！”仲绍杰一怔之后，眼神蓦然转利，却又在一瞬以后恢复原来那淡然疲倦的样子，“年轻人不要火气那么大，”他苦笑，“你完全不知道这其中的前因后果。”顿一顿，“你以为我是怕南星来问我要钱，或者要他前半辈子我该给他的补偿？”轻轻摇了摇头，“那你也太看不起我，甚至于南星了。厉家人最不需要的就是钱，但他们却买不到……太多失去的东西……”陆小凤被他模糊不清的态度弄得不耐烦起来，“那就多谢你的好意了，我相信很多东西南星不需要买，也可以得到！”他站直身体，向仲绍杰微微鞠了一躬，“不好意思，我的烟瘾犯了，请恕我失陪。”说完就转身，连那个老家伙的脸都不必看，陆小凤从心底里感觉到一股舒爽。“叫他回云南去，上海不是他的家！”但仲绍杰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陆小凤忍无可忍，一转头，“仲老板，这是你的孽债。出来混，迟早总是要还的！”太棒了，他看见那老家伙的脸刷白之后一片铁青了。****厉南星是真的很想等着仲燕燕醒过来的，可是陆小凤却对他说：“那位杜阿姨，不好意思，就是你妹妹的那个妈。她看起来就是神经不太正常的样子，那你真的还要待在这里刺激她？”厉南星慢一拍地看懂他的意思，勉强笑了笑，“那我，走远一点好了。”顿了顿又说，“其实，你不用陪着我等的。”陆小凤叹气，不再说什么，只是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厉南星转头看着他，“你明天还要上班……”“厉南星，”陆小凤慢慢地说，“这个世界很大，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遇到自己所欣赏的那个人的。然后我们遇到，我……觉得你是值得我结交的人，并且希望有生之年都能够，能够跟你在一起，做……好朋友。所以，接受我的帮助，请不要把这个看成是你对我的亏欠，就看成——我们一起的经历，好不好？”他伸出手，那么自然地揉了揉厉南星的头，“还有啊，有我这样的大帅哥愿意陪你，你高兴点行不行？皱什么眉头啊，丑死了！”纵然厉南星的心情依旧非常糟糕，但看见陆小凤这样说了，还是松开了他紧蹙的眉头，意思意思地抿了抿嘴角。两个人就这样呆坐了一会儿，厉南星猛地站了起来，“算了，我们走吧。”他说，“你说的对。就算我一直等在这里，对燕燕也完全没有作用。反而，还会刺激她妈妈。”陆小凤一天下来早就疲惫不堪，刚才坐了一会儿就有些忍不住瞌睡。现在听见他这样说，不由大喜过望，“是啊是啊，你能够想通就好。”但随即想起这个人听不见，连忙绕到他的面前，“我们先回去好好休息一下，明天睡饱了再过来，正好接仲先生夫妇的班，也让他们有时间去休息。这才是对燕燕最好的帮助嘛……”说了一半发现那人眼神不对，根本就没有在看自己说话，不由自主顺着他的眼神转头看过去，却看见一个穿着蓝色护士服的窈窕丽人怔怔地站在走廊的那头。他们相互对望着，那一瞬间，时空都似乎被凝结住。这他妈圈圈叉叉地算什么八点档啊？陆小凤还来不及把心头的酸气呼出来，就看见又一个熟人出现在视线里。那个影响了他的终身职业的老同学，刑警大队的金逐流大队长，金氏医院的继承人大少爷，赫然带着一脸甜蜜的微笑走到蓝衣丽人的身边。哦，哦！他还把那个狼爪放在了人家美女的小腰上！陆小凤瞪大眼睛，这，这，这到底是哪一出啊？这时候金逐流终于也看见他们了，不过他首先反应的，当然是跟陆小凤打招呼，“嘿！陆小凤，你这个‘名妓’这个点怎么会在这里？”随后才是陆小凤身边那个淡雅的年轻人，“这是你朋友？”他风度翩翩地走过来，热情大方地伸出手，“你好，我是金逐流。”厉南星慢慢地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金，逐，流？”最后那个字的音调带了点询问的意思，金逐流很乖地点头，“对。你认识我？”回答他的，是一个充满了愤怒的拳头，“你这个浑蛋！”陆小凤目瞪口呆地看着厉南星一个拳头砸上了金逐流那张英俊的脸，“去死吧！”……金逐流这个刑警大队长当然不是吃素的，但问题是，厉南星却是滇医嫡系传人。中国从来武学医学不分家，何况很多中医的治疗中都需要内家功夫的支持。其他不说，就厉南星在金逐流脸上留下来的痕迹来看，即便是不爽金逐流那张英俊小白脸很多年的陆小凤，都忍不住暗暗咂了咂舌。说起来，那个让这样两位杰出男性斗殴的矛盾中心，陆小凤拿眼角去扫了扫正在帮金逐流处理伤口的护士MM，其实也不怎么样嘛！他酸溜溜地想，虽然勉强也能称为个美人，但是，脾气似乎不怎么好的样子……“啊！啊，很痛诶，红英！”金逐流忍不住叫，“你拿的这是什么啊？”“双氧水。”“你，你就拿这个给我擦伤口？”“伤口要消毒。”“消毒药水有很多……”“你给我闭嘴！”叫做红英的美人护士恶狠狠地说，“病人就要有病人的样子，谁准你说话了？”“但是，我是被打的一方！”金逐流委屈得简直无以复加，“你还对我那么凶……”史红英把手里的药棉一扔，双手叉腰冷冷看着金逐流，“正是因为你是被打的一方！”她冷冷地说，“我信任南星，如果他打你，那就一定是你不对！”陆小凤心里警铃大作，那边金逐流做怪装可怜的声音也顿时变得充满危机起来，“你认识他？什么时候认识的？他叫什么……南星？哼，叫得还挺亲热嘛！”史红英哼了一声，“停止你那些无聊的想象，”她不客气地一巴掌落在刑警大队长头上，“我认识南星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呢。”收拾一下旁边的药品盘，她站起来，“你给我自己反省一下，我过去看看南星。”“喂！”金逐流叫了一声，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女朋友走过去情敌的身边。陆小凤提高了警惕竖起了防御，脸上却笑眯眯的，酒涡无比灿烂动人，“嗨，美女，怎么称呼？”史红英也不忸怩，微微一笑，“我叫史红英，是以前援教的时候跟南星认识的。你是陆小凤吧，逐流跟我说起过你。”转头对上厉南星的眼神，她放慢了语速，“嗨，南星，好久不见。”厉南星略抿了抿嘴，“史小姐，你好，好久不见。”史红英高兴起来，“你现在话说得好好，太棒了！”她放下药品盘，顺势就在厉南星的那一边坐了下来，“怎么样，寨子里的大家都好吗？阿西，若岱……对了，孟憬老爹，还有，我们以前学校里的那些孩子们，老师们，都好吗？”厉南星慢慢点了点头，“都很好。”过了一秒，又有些笨拙地加上一句，“大家都很想你。”“噗！”史红英笑出声来，“南星你学坏了哦，都会假客气了。要我说呢，柴旺大伯就一定不会想我……当初，我可是拆了他的家，才把妞妞接出来读书的，他一定怨死我了。”“不，妞妞现在在丽江找了一份很好的工作，每月给家里寄钱，柴旺大伯一直说想要谢谢你。”厉南星安静地看着眼前的女子活泼泼地说着笑着，间或回应一句两句，感觉时间仿佛都倒流回去了，他们都还在无忧无虑的那些年里。陆小凤一开始还听听，渐渐地却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外人，完全被他们屏蔽到另一个星球去了。揉了揉鼻子，他只能去找另一个内心充满怨怒的家伙交流。“老同学！”陆小凤笑眯眯地伸手就去戳金逐流的伤口，“你这样子，真的很影响刑警大队威风凛凛的形象哦。”金逐流一巴掌拍掉他的爪子，恨恨地瞪着他，“陆小鸡，你到底是从什么地方带的这个家伙出来？他的脑子秀逗了吗？我到底哪里惹到他了？”陆小凤慢慢地摸了摸自己上唇的两撇胡子，“老同学，你才脑残了吧。”他撇撇嘴，“那么个大美女都被你占了，就只打你一顿，算是你家山有福了。”金逐流“呸”了一声，“**天经地义，别说红英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就算真是他的女朋友，只要红英觉得我更适合她，她还是会到我身边来的。”“少臭屁了。”陆小凤终于成功戳到了金逐流脸上的伤口，让他痛得嗷嗷乱叫，“你不就是一张脸好看点，家里钱多一点，还有事业成功一点而已吗？”顿了顿，他口是心非且酸水乱冒地总结道，“有什么了不起的……”但他们这里的打屁还没有结束，猛然就听见那一头整个药品盘被打翻的声音，然后史红英颤抖的声音也传了过来，“你说什么？燕燕，燕燕遇到车祸了？现在还在重症病房里没有渡过危险期？”金逐流一下子跳起来，“什么？”他吼道，“怎么会……”但是他的声音嗄然而止，因为厉南星那红红的眼睛正在瞪着他。“你的未婚妻还躺在重症病房里，你却对别的姑娘……”厉南星握紧了拳头，似乎强自克制着自己的怒气，“金逐流，你怎么能这样对待燕燕？”“！！”“？？”“……！”三秒钟后，厉南星视线里的每个人都在说话——史红英：“金逐流！！”金逐流：“谁他妈的说我的未婚妻是燕燕？？”陆小凤：“……嗖代斯乃！”上代恩怨，父子情仇，故人重逢再加上情敌见面，神秘未婚妻事件……哦，哦哦！陆小凤不得不承认，这真的是一个非常热闹的，非常混乱的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