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德治却忽然道:“先帝的这句话并没有说错,明德之君,本就不是无情之人。”“所以,”阜怀尧淡淡问,“朕错了?”“陛下何时有错了?”庄德治反问,“陛下从不是无情之人。”阜怀尧一怔。“若怀有仁爱众生之心的人都算无情,这世间还有多少有情的人?”庄德治却是这般问他。阜怀尧神思微微一晃。——仁爱世人是情,亲民如子是情,孝悌忠信是情,爱是情恨是情冷血无情也是情,是人就不可能抛弃感情,戏文里成仙的因为七情六欲贬下凡间的数不胜数,无情未必真英雄,怜子如何不丈夫,你为什么要逼着自己心硬如铁?是谁?是谁说过这样的话?是谁也曾经像是庄德治这样,说过他并非是无情之人?语调那么悲伤……不过他没有深思下去,只道:“父皇的意思,莫不是要告诉朕,朕不是冷心冷肺?”阜怀尧有些想笑,也不知是为什么。“老臣不敢妄自揣测先帝圣意,不过,老臣想,也许先帝是不想陛下重蹈他当年的覆辙吧……”庄德治眼里闪过一抹怜悯。亲眼见证过当年一事还在朝中的人已经不多了,那时,英雄气概的七王爷,满腹经纶的左丞相,性格温和的帝王,合作无间的铁三角,迅速将一盘散沙的玉衡皇城拧成一股绳,百废待兴,不知化解了多少外敌内乱。御敌有七王爷,中兴有左丞相,用人果敢是君王,所有人都在期待这个泱泱大国重新崛起,却不料……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大抵就是如此了。“朕从来没有打算重蹈覆辙。”阜怀尧淡淡道。“那陛下知道先帝所指覆辙是什么吗?”“知道。”“您真的知道?!”“……”阜怀尧猛地就迟疑了,心里有个模糊的念头闪过。“陛下你还记得菩善大师吗?”庄德治问。阜怀尧顿了顿,颔首。菩善大师是白马寺德高望重的主持,真正的出家高人,慈悲为怀,每年都会入宫布道一次,阜怀尧和他也有过几次接触。——君王若是心怀他物,就容易被左右想法,若是我心中有了不该有的感情,我该怎么样放下?那时候,他是这么问菩善大师的,只是对方却说:“阿弥陀佛,神人无心,帝王无情,所以这世上有情深不寿这个词,可是神悲天悯人,帝君爱民如子,无情无以为世,一如世间诸般因果,善与恶,对与错,真与假,光与暗,无界限,只有人心,殿下,你执迷了。”只是阜怀尧不明白,自己在执迷么?自己在执迷什么??庄德治语重心长,“菩善大师曾经告诉过老臣,如果有一天陛下开始怀疑自己所坚定的东西是对是错的时候,就对您说一句话。”“什么话?”“您不是不相信,只是在害怕。”不是不相信真心的分量。只是在害怕悲剧的重演。一句话,如同当头棒喝,打得阜怀尧瞬间脑子一空。……城外,擂台区,午间休息,有不少考生在休息区闭目养神,抑或言语切磋一番。吃完那顿心思各异的午饭之后,柳天晴请教了几个剑术上的问题后就告辞去休憩了,一直呆呆看着人家的苏日暮立刻拽着阜远舟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里。“子诤,像不像我舅舅?!不对,根本就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黑衣的书生激动地拽着他的衣袖。阜远舟皱着眉按住他的手不让他把伤口弄裂,“……的确很像柳叔。”不知道今年走什么衰运,居然遇到两个和故人相像的人,甄侦是神似,柳天晴是貌似。“可是也只是像而已,天下间总有相似之人,”阜远舟道,“闻离你别忘了,柳叔没有妻子……”柳天晴的年纪完全可以当柳叔的儿子了。“他有……”苏日暮的一句话惊得阜远舟一愣,“什么?”“也不算是。”苏日暮蹙了一下眉尖,搜寻着记忆旮旯里的东西,“你还记不记得你接手魔教之后,有一段时间有个女人一直在护送你出入宫中?”阜怀尧愣了愣,迟疑了一下:“……你是说,剑煞仙子丁思思?”“好像是这个名字吧,那时候我管她叫丁姨。”苏日暮也记不太清楚了。“她怎么了?”阜远舟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她当年很喜欢舅舅。”苏日暮道。阜远舟皱眉,“所以?”他还真的不知道这件事。“不过舅舅不喜欢她。”苏日暮停顿了一下,眼神飘忽了一下,欲言又止了一下,“不过有一天早上,我看见她在舅舅房间里……”阜怀尧一下子被唾液呛住了,“什、什么?”苏日暮咳了咳,示意接下来才是重点,“那时候丁姨衣、衣衫不整地一边哭一边在用很恶毒的话骂舅舅,舅舅就在那里**呆呆地坐着,表情……怎么说呢,有点可怕。”阜远舟掏掏耳朵,怀疑自己有没有听错——丁思思会泼妇一样骂街?柳叔会让人觉得可怕??苏日暮白他一眼,随即正色,“然后舅舅说了一句话,我到现在还记得,”他模仿着当时故人的声音:“‘就算你委身于我又如何?我心中早已有人,就算是两厢情愿之下我意乱情迷和你春风一度,我都不会娶你为妻,何况你现下用的是这般下三滥的手段。’之后丁姨哭着跑出去了,再也没有出现过,不过那时候我还不懂事,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便一转头就把这件事忘了。”阜远舟听罢,难得有种目瞪口呆的感觉。剑煞仙子丁思思和六指女魔蜚语都是二十多年前刹魂魔教出了名的女人,不过蜚语是因为嗜杀,丁思思是因为她温柔端庄的性格、美艳动人的容貌和煞气十足的剑法。阜远舟接掌魔教之后,丁思思就负责护送他来回宫中,苏家出事后满门灭族,亲系殆尽,同时也要躲避被认出的危险,所以寄住在唯一剩下的亲人那里,阜远舟便将丁思思派到他们身边,必要时候可以有个帮手,但是过了不到半年,丁思思就留下一封血字谢罪书,从此不知所踪。不过那时魔教自顾不暇,所以没有去调查丁思思离开的原因,现下听来,莫不是是因为情伤?……而且是因为柳叔?阜远舟回想着故人的音容笑貌,不得不承认那位的魅力的确能够让女人恋他成狂,只是他似乎心有隐伤,不过中年就深入简出常年隐居。柳叔对他很好,只是总是眼藏愁容,像是经历了太多的伤心事,总会在看着他时,怔怔出神,似乎想到了什么铭心的记忆。而且即使不说,年幼如阜远舟和苏日暮都看得出他心中恋着一个人——那种相思,叫人看了都觉得刻骨。不过柳叔身有隐疾,身体素来不好,丁思思消失之后那段时间更是每况日下,不久便去世了。阜远舟犹豫:“你的意思是……柳天晴是柳叔和丁思思的儿子?”说完,他自己心里都一种悬空感。丁思思剑法出奇。柳天晴是剑痴。柳叔姓柳。柳天晴也姓柳。真的……只是巧合么?苏日暮不说话,抿着嘴巴的样子有些像是倔强的孩子。阜远舟心里微紧。……柳叔死后,苏日暮就没有血脉亲人了,现在突然出来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