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阜远舟神色未变,只摇头道:“他叫柳天晴,生在塞外,有母无夫,至于他和柳叔的关系,远舟也不太清楚。”当年柳一遥和丁思思的事情他是真的不知情,这还是前段时间同样半知半解的苏日暮告诉他的,不过事情牵扯到刹魂魔教,他明智地决定当做什么都不知道。阜怀尧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不过对方神色坦然,看不出端倪。他皱了一下眉,冷哼一声,“朕真当他柳一遥多么一心一意的人,没想到也不过如此。”阜远舟想了想,还是道:“也许柳叔另有苦衷,”回想起那人坐在廊檐下形单只影天地寂寞的模样,他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其他的我不做评价,但他对父……”顿了顿,“对父皇决计是真心。”“……真不真心,现在已经无从考究了,”阜怀尧淡淡道,也注意到他称呼上的停顿,有些心软,在对方蹲下来抱他的时候没有拒绝,幸好瞭望台四周的墙很高,下面的人看不清,他道:“朕说过了,不会有什么改变的,你不需要去在乎那些虚妄的东西。”他是玉衡的永宁王,只要事情不被曝光而阜怀尧咬死这一点,就没有能拿阜远舟是阜徵的儿子一事借题发挥。阜远舟低着头,“……我知道。”他话是这么说,不过语气明显带着一些迟疑的黯然,完全不似平日里意气风发的永宁王。心知身世本就是他身上的一处死穴,阜怀尧闻声就真的心软了,伸手抚了抚他的长发,淡淡道:“英雄不问出身,没什么的。”阜远舟弯了弯嘴角,“远舟可不是英雄。”阜怀尧眼神也微微柔和,不再说话,望着下面演练场的局势变幻。“皇兄。”阜远舟突然唤他一声。“嗯?”“……我想收徒。”阜远舟道。阜怀尧有些意外,“谁?”之前不是一直不肯收徒的么?“柳天晴,”阜远舟没有看他,镇定道:“他是个好苗子,也很适合学我的剑法。”阜怀尧沉默了一会儿。“皇兄?”阜远舟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忐忑。“你确定他的身份没有问题?”阜怀尧问。若他真的是柳一遥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儿子,却突然出现的京城并且参加了武举,这未免太巧合了。“应该不会有问题,”阜远舟道,“就远舟所知,并没发现他的背景有什么奇怪之处。”阜怀尧沉吟了片刻,将手轻放在他头上,纵容道:“随你喜欢便是了。”阜远舟松了一口气。阜怀尧望着演练场里勇往直前的黑衣少年,隐隐能在他身上看到年少时阜远舟的影子,狭目之中掠过一丝复杂难明。不管他是不是柳一遥的儿子,孩子终归是无罪的。不然,柳天晴只会是第二个阜远舟。只是,柳一遥真的背叛了他的父皇?当年的事情除了阜仲告知的便是巨门查出来的,但是阜怀尧现下却发觉,自己所知的东西还远远不够拼凑出完整的真相。在兄长身上靠了一会儿,身为主监考官的阜远舟就不得不离开了,他站起来,亲昵地将阜怀尧鬓角散落的发挽到了耳后,“我先下去了,皇兄若是累了就回去吧,有远舟在这里便可。”过于温柔的举动让阜怀尧一时反应不能,直到他走远了才怔怔抚上刚才对方碰触的脸颊部分,觉得比素日里要热上一分。他不由自主地无奈。以前拼命抗拒这份感情的时候自然是心有抵触,表现得冷淡一些,但是从他意识到自己后悔开始就代表已经正视了对方的爱恋,反而更不自在起来了。阜怀尧叹口气。阜远舟这个模样,哪有半分是对待兄长的态度?他完全可以想象楚故连晋甄侦等等那几个头脑活跃过头的亲信看到这幅情形会脑补出什么样暧昧的场景,而事实上他们也的确正常不到哪里去。而阜远舟在走下瞭望台之后便敛去了笑容。阜怀尧的注意力他转移得了一时转移不了一世,以前不说刹魂魔教的事是因为不想说,要给自己留条后路,现在却是不能说,怕将兄长卷入危险之中。不过他想起了阜崇临、江亭幽以及那些奇奇怪怪的虎人巨蟒,眼神微沉。他们的爪牙已经在扩张了,也许,他需要动作更快一些,在那些人的手伸进朝堂深处之前将他们尽数铲除。迷宫演练场内。柳天晴拽住岸边的长得极高的杂草,慢慢将自己的一条腿从及膝盖的泥泞中拔出来,拍了拍粘着的泥土,不过没什么用,他便不拍了,望向不远处半边身子陷在不知连晋他们从哪里搬来的软绵绵的粘人泥沼里的武生。这是他遇到的第四个对手,看起来学了差不多三十年的武功,很强,加上地理环境问题,他打得有点吃力,但还是打败了对方,不过最后那武生使诈准备将柳天晴困在泥沼里,却没想到柳天晴的反应之快超过他的估计,这下子两个人都被陷住了。柳天晴还好一点,人在岸边只困住了一只脚而已,没几下就把自己弄出来了,倒是那个武者比较倒霉,自作自受地一骨碌栽进泥泞里,虽然这深度还不至于将人埋进去,不过也是越挣扎越出不来。他默默地看了一会儿。那武生正懊恼着这泥土怎么这么缠人,就忽然看到一根棍子伸到了自己面前,他诧异了一下,抬头看见那个眉目都带着一股塞外荒凉气息的黑衣少年面无表情地站在岸边,拿着棍子默默地看着他。武生更愣了,好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张手抓住那棍子。柳天晴也没有不耐烦的神色,只是运力将他慢慢拽上来。满身狼狈的武生好不容易才上了岸,他抹了抹脸上的泥土,眼神复杂地望着柳天晴。后者没理会他的目光,看他暂时不会有力气偷袭自己,便转身准备走了。“小子。”那武生却突然叫住他。柳天晴回头,微微挑一下眉头表示疑惑——这个人已经出局了,难道还想再打一遍?那武生却没邀战,只是皱着眉问他:“你小子为什么这么做?炫耀你的菩萨心肠么?”有这个救人的时间,早可以去下一关了,何况救的这个人还是刚刚才使过诈对付他的人!柳天晴并没有因为他的恶劣语气生气,或者说他根本没把这种事放在眼里,淡淡道:“没必要。”他已经打败了对方,没必要再炫耀什么,救人之事,不过随手。武生怔怔地注视着他离开的背影,明明同样身带泥土,他明显要比少年狼狈得多了。他年轻的时候听说塞外有一种树叫胡杨,生时百年挺直,死后百年不倒——此时冷不丁的想起来,是发觉柳天晴就像是一株胡杨,坚韧得理所当然。神才永宁王在武举初赛当场宣布准备收徒的时候,他本是对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很是不屑,此时却隐隐升起一股佩服之感。不是谁都有那个胸襟将援助之手伸给自己的对手的。迷宫演练场外。苏日暮轻轻了“咦”了一声,他怎么觉得柳天晴的那种逼人的戾气要消去了很多?他移开目光,看向对面正从瞭望台下来的人,若有所思。看来子诤是真的打算好收徒了啊……正关注着比赛的甄侦侧过头来抛给他一个疑问的眼神。苏日暮摇头表示没什么。旁边的闻人折月却冷不防的开了口:“苏贤弟懂武功?”苏日暮淡定地侧过头去,一脸无辜兼之无语:“小生手无缚鸡之力,怎么会懂武功?”这语气,好似对方问了个多笨的问题似的。甄侦眼皮子跳了一下。这丫的就是装!装的好像全世界就他一人白莲花似的天真无邪!!!苏日暮暗地里抛给他一个白眼——你和小爷比又差多少?!闻人折月倒是没有表现出生气的意思,“苏贤弟看得这么入神,在下还以为贤弟对此深有研究。”“作为书生也能有大侠梦嘛~飞来飞去什么的很帅哦~~~”苏日暮眨巴眨巴眼睛用恶心死人的少女梦幻语气道。甄侦眼皮子跳得更厉害了。其他文官听不到,只有子鸳很痛苦地捂住了脸——这货究竟是什么构造的?!倒是闻人折月微微笑着,碧绿的眸子里只有包容没有不耐,就像是个纵容耐心的长辈,“你若是喜欢去学便是了,在下记得贤弟和宁王殿下的感情不错,请殿下出马教导,应该事半功倍吧。”苏日暮天真表情一收,嘴角一抽,“……免了,小生资质愚钝,不劳烦阜三爷了。”要是去拜阜远舟为师的话,他可以去撞墙了!甄侦挑眉。这闻人折月居然能让苏某人吃瘪,这段数不低啊!另一头,阜远舟走到庄若虚身边,问:“现在形势如何了?”“还剩下九个人,想来他们体力都消耗得差不多,准备休息了,”庄若虚回答道,“其余人已经全部出局,陷入机关的有五个人,剩下的人中有三个重伤,连晋已经让他的士兵把人带出来了,没有发生预料之外的情况。”阜远舟居高临下注视着演练场中还在谨慎前行或多或少都有些狼狈的人,“现在谁的成绩最好?”庄若虚察看了一下陆陆续续送上来的资料,然后道:“柳天晴和沙临志,同样是制服了四个人,闯过了七个关卡。”沙临志?——阜远舟目光动了一下,脸色却没什么变化。迷宫演练场内。柳天晴在遇到的第二个湖边停了下来。他用湖水洗了一把脸,将就着把身上的尘土拍干净一些,然后找了一个隐蔽的地方坐下来拿出水囊和干粮,用最快的速度恢复体力。两个时辰。他看了看天色,发觉自己进来已经差不多两个时辰了,以前在塞外环境更恶劣,大漠上顶着烈日荒原上身披大雪走上一整天的事情也不是没试过,那样他都不曾试过这么快就累了的,这个小小的错综复杂危机四伏的演练场却迅速侵蚀着他的体力,林林总总层出不穷的机关埋伏以及武生的取胜手段中有很多是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幸好他有野兽一般的敏锐力和过硬的武功,才勉强脱身出来。柳天晴灌下一口水,心想这一趟来中原果然不枉此行,若是能顺利拜得神才为师就更好了。他没见过阜远舟的剑法,但是剑法这种东西,有时候不用看就能估量对方的深浅,阜远舟的实力只能用深不可测来形容,除非是用什么龌龊手段,不然阜远舟在中原年轻一代中已经难遇敌手,他仅用一身剑势就能压得柳天晴几乎连剑都拿不稳,单这一点,便叫后者心悦诚服。不过话说回来,初赛那天神才前辈身边的那个白衣服书生是谁呢?柳天晴有一秒钟的出神。第一眼看上去,就有些熟悉和亲切的感觉……迷宫演练场外。阜远舟在特设的看台兼之官员休息区上注意着场内形势,庄若虚等人已经去巡视全场了。负责场外秩序维持的连家军元帅左阙走过来,倒了两杯水之后站在了蓝衣王侯身边,尊敬地递过去一杯。阜远舟有些奇怪地接过来,他和左阙交情不算深,本是无意看了他一眼,谁知这一眼就看出了意外,阜远舟微微皱了眉,不悦:“你怎么跑来了?不是让你们都出城么?”“尊主恕罪,属下是为急事而来。”“左阙”赶紧垂下头低声道,明明有些一张成熟男子的脸,开口时却是少年的声线。“什么事?”阜远舟问,自是认得出这是听舟。“方才蜚语大人在城外撞见了紫危楼的人和一批不明身份之的人打起来了,就……就没忍住出了手。”听舟吞吐了一下,道。阜远舟闻言眉头皱的更是厉害,眼里厉色一闪,“我说了非常时期不准惹是生非,紫危楼这种情报组织最是不能碰,她想反了是不是!”“尊主息怒!”听舟连忙替六指女魔蜚语辩解请罪,“蜚语大人只是觉得事情不对,才会出手的,还望尊主从轻责罚!”阜远舟冷哼一声。紫危楼背景不明楼主神秘,几年之内就能成为江湖上最大的情报组织就定是有所依仗,除却“紫危”二字让人听起来有暗喻帝星紫微星危险的意思,过于大逆不道,又明目张胆不做朝廷生意,阜远舟几乎就以为这是巨门的翻版了。而紫危楼收集贩卖情报的能力很是可怕,让人极为忌惮,所以江湖人宁可和它两不相干也不与之为敌,免得曾经做过什么缺德事丢脸事被抖出来弄个身败名裂无脸见人,突然有人敢袭击紫危楼的人,的确很是蹊跷。不过蜚语那个只懂得杀人的女人怎么会想的这么多?!心知属下是什么货的阜远舟决定将这件事押后再说,先问明具体情况,“是什么人袭击他们?”“查不出来,是没有身份标识的死士。”听舟道,“而且他们是在抢一份资料,不过两败俱伤无一生还,被蜚语大人趁机……呃,见机行事,把东西拿了回来。”事实上是蜚语加入了混战之中,无差别攻击,不然他们之间最后定会有胜利的一方才对的。听舟没说完的事情阜远舟用膝盖想也知道,便无视了,道:“他们抢的是什么?”听舟犹豫了一下,不过不知道怎么说,而是这件事对于刹魂魔教的人来说都是一个噩梦,“宿天门……出现了。”阜远舟手里的杯子猛然化作靡粉。……庄若虚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左阙”的背影消失在转角,不过也没在意,拿起杯子灌了几口,然后随手抹了抹汗,对静立不语似有所思的蓝衣男子道:“三爷,只剩下四个……”说到这里就是一顿,看着下面场中有一个被制服的人,慢腾腾接上刚才的话题,“……三个,要鸣钟结束了么?”看台上的百姓已经翘首以盼武举三甲的新鲜出炉了。阜远舟回神,道:“不用,柳天晴和沙临志的成绩是一样的,让他们打一场。”庄若虚点头,让人打旗号让场中的连晋改变阵法让这两个人相遇。这时,左阙溜溜达达从下面走上来了,拿起一大杯水就灌,完了之后舒服地叹了一口气,“渴死老子了!”心道真是什么样的元帅出什么样的将军,庄若虚望向他,笑骂:“不是刚喝过么,这么快就渴了,你是水桶啊?”“啊?”闻言,左阙茫然地看着他——他什么时候喝过了?之前就一直在下面维持秩序,然后又被一个老头子愁云满面地拉走说是他孙子在看台外面往里挤的时候不知怎么的晕了过去,他赶紧跟着老头跑去看,却发现是个大乌龙,那个衣服比人长的少年是被绊了一跤摔晕的,左阙去到的时候他已经悠悠转醒,那个老头欢天喜地地拉着他感谢了老半天,害没帮上忙怪不好意思的他亲自把人送了出去,这会儿才回来。阜远舟恰在这时转移了话题:“庄大人,本王要亲自下去把运转的阵法关了,等沙临志和柳天晴分出胜负了就让连元帅将人带出来,左将军,麻烦你在这里镇一下场子了。”“是。”说到正事,庄若虚和左阙立刻把刚才的一点小插曲抛到脑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