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初夏,几场大雨过后,气候也渐渐转热了起来。甄府。午后时分,阜远舟端着茶道美人亲自沏的好茶,坐在树荫下看自家徒弟认认真真地练习他教的一招一式。苏日暮歪歪斜斜地坐在他旁边,拎着个酒壶自酌自饮,顺便评价道:“气势太重了,子诤你让他收敛收敛,这样不好藏气,偷袭不方便。”阜远舟睨他一眼,淡淡道:“一步一步来,他还小,急什么?”“啧,”苏日暮忍不住咂了一下舌,“瞧你这腔调,越来越像你皇兄了。”阜远舟不咸不淡道:“本就是兄弟,像也是正常的。”苏日暮咕哝:“又不是亲兄弟。”被踩到雷区,阜远舟的眼刀刷拉扎过来。苏日暮识相地给自己的嘴巴上了个封条。阜远舟冷哼一声——迟早撕了这张破嘴!“师父,”习完一套剑法,柳天晴收了剑,走过来,“方才我可有出错的地方?”阜远舟递给他一杯茶,“不错,再去练几遍,等会儿我和你过几招。”柳天晴眼前一亮,接过茶喝了,道了声谢便匆匆再去练习了。苏日暮忍不住嘟囔了:“严师什么的……”阜远舟似有似无地瞥了他一下,“你心疼?那让他这会儿悠闲点,以后做个废材大侠?”苏日暮抽抽嘴角,“子诤,你学坏了。”这毒舌杀人不见血的,跟谁学的?!阜远舟懒得理会他。苏日暮凑过去,用胳膊肘戳戳他,道:“从舅舅那里回来都几天了,你怎么还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阜远舟皱了一下眉,“我什么时候要死不活了?”“还说不是,”苏日暮撇撇嘴,“一天到晚黑着个脸,有事没事往我这里跑,你看见你皇兄的脸色没有,啧啧,不知道的还以为小爷拐卖了你呢!”阜远舟顿了一下,没忍住问:“皇兄真的介意我和你走得近?”这回是苏日暮脸黑了,“你的重点究竟听到哪里去了?”看这丫的魔怔的,除了兄长就什么都不记得了!阜远舟扭过脸不理会他,“还不回你的翰林院?”苏日暮不解地继续戳他,“我说,你不是真的还在意舅舅那件事?”“嗯?”“你们不是亲兄弟这样有什么的,他不是说了不管怎么样你都是他三弟吗?而且这么一来,你想跟你皇兄在一起不是更光明正大么?”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太过复杂太过离奇,他听阜远舟转述了之后都觉惊讶,不过也有些暗里的庆幸——不是亲兄弟,总有些事情压力小一些……阜远舟表现得比他更困惑,“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在意这件事了?”苏日暮难得错愕,“不为这件事,你干嘛好几天都死气沉沉的?”“我什么时候死气沉沉了?”阜远舟挑眉。苏日暮嘴角抽搐,“话说的比平时少发呆的时间比平时多你皇兄看你都没反应什么的,你皇兄下朝的时候都私下找过叫我开导开导你。”难得见那个眉目冷酷的男子露出了疑似担忧的情绪。阜远舟闻言,无奈地笑了一下,“那件事我说放下就是放下了。”“真的?”“不然还能怎么样?”阜远舟摇摇头,“他们都死了这么多年了,我还能去挖了他们的坟问问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吗?”苏日暮眼皮子一跳,“你不是已经已经挖了吗?”虽然只是衣冠冢……阜远舟深呼吸一下,忍住把这个牙嘴死贱死贱的家伙丢出去的冲动,“现在到底是谁搞不清重点?”苏日暮赶紧正色,问道:“那你究竟是纠结什么?”阜远舟凝重了脸色,“我在想舅舅的事。”苏日暮的眼神立马充满了控诉——你还说不是在想当年的事情?阜远舟面无表情地给他一脑刮子,“我想的是,那时候柳叔被人下药的事。”“你觉得其中有问题?”苏日暮微微蹙眉。“以药控制人心……这种把式,我总觉得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阜远舟有些不确定地道。苏日暮的脸绿了,“该不会又是你教里的玩意儿吧?”“……不清楚。”阜远舟迟疑,“教里应该没有,不然我肯定会记得,不过……可能真的有什么关系,小时候我依稀有那么些印象。”苏日暮皱了眉。扯上那个神神秘秘的煞魂魔教,他就联想到了宿天门。“所以你一直在想这件事?”“嗯,”阜远舟闷闷地点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觉得有点在意这件事,我担心宿天门那时候真的搀和了一脚。”联想到龚资振的事情,他这般担心,倒不是没有缘由了。……阜远舟回宫的时候,第一时间仍是习惯走去御书房——反正他的兄长总是会在这里的。不过等他踏步进去,却发现里面的气氛怪怪的。他不解地看了看礼部尚书卫铎和枢密院枢密使韩谷凝重的脸色,随即走向黄龙梨木大桌背后的白衣帝王。“怎么了,皇兄?”他问。阜怀尧微微抬眸,示意他坐下之后才道:“池尤的使者团已经在三百里外的镇子上了。”“这么快?”阜远舟微微惊讶,他记得军粮也刚运出京城不久……不过有连晋的安排,应该不会撞上的才对。阜怀尧颔首,“时间早晚倒是没什么,朕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嗯?”能让兄长说出在意,这件事定是不简单。“池尤国刚刚才把使团人员名单送上来,”阜怀尧微微凝眸,将一份名册放在对方面前,上面红纸黑字,格外醒目,“这打首的池尤使者,说不定是熟人啊……”阜远舟定睛看去,赫然发现上面的几个字叫人意外——国师:申屠谡雪!……京城城外两百多里,一处溪水边,停着一支规模不小的车队,虽是看起来很低调,行囊走车的细节处却能看出明显的异族风味。而车队中央,停靠着一辆比旁的都大一些的马车,浅紫色的纱帘软软垂下,依稀能看见里面人半躺着的身形,曲线柔美,叫人雌雄莫辩。“国师,”一个武士走到了马车边,有些忌讳地稍远几步便停下了,垂首低眉敬畏道:“天色已经不早了,这会儿阳光也不算太强,不如咱们趁早赶路,好到下一个歇脚点好好歇息?”帘子背后的人影动了动,似乎正在看什么东西,片刻后才道:“离京城还有多远?”一开口,便能发现原来帘子背后的是一名年轻的男子。只是他的声音又轻又柔,细细的软软的,像是水一样,几乎能漫进人的心底里去,叫听者忍不住沉迷其中,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一些美丽又空幻的东西,比如随着流水逝去的落花,比如江畔上不知何处响起的悠悠笛声。那瞧起来便心志坚定的武士也禁不住晃神了一下,却在对方的一声耐人寻味的轻笑里猛地惊醒。他忍住去擦拭冷汗的动作,头低得更低了,回答道:“还有约莫两百七十里。”“行,那就走吧。”那个声音道,微顿了一下,仍然可以听出里面残留的意味深长,“玉衡国都,真是久违了……”后面的那句话音量太小,还未来得及传递到帘子外就消散在了空气中,那武士只听到了前一句话,赶紧告退离开,去准备启程的准备。这个国师神神秘秘的,当真叫人害怕呢…………皇宫,御书房。阜怀尧合上最后一份奏折,便放下笔阖上了眼,单手撑在扶手上抵住了额头。一双手适时地伸了过来,轻揉他的太阳穴,指腹暖暖的,叫人不由自主就将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下来。“最近的政事要少上许多呢……”身后的男子这般道,由衷高兴的语气。阜怀尧也不自觉地被他感染,弯了一下嘴角,便算是笑了,“尚可。”阜崇临叛党已除,他也坐稳了这个位子,局势稳定了,最近也算风平浪静,事情自然就不会多得叫人焦头烂额了。“那我给皇兄你炖个虫娄猪肚汤吧,最近都没好好调理一下你的身体呢。”阜怀尧默了默,难得有些尴尬,“……朕,不喜虫娄。”“哦,那换天麻?”某帝王继续尴尬:“能不能……换点别的?”“……皇兄你其实是想吃辣的东西吧?”“咳,朕什么都没说。”“皇兄……”某王爷无奈了。两人随意地说了一会儿闲话,阜远舟忽然想起一事来,“对了皇兄,苏日暮的一月吏考差不多了,你准备给他安排什么官职?”武试中举没那么多规矩,阜远舟不想柳天晴过早沾染官场习气,所以替他在兵部要了个虚职,倒是苏日暮这边,阜远舟自己也拿不太准主意。闻言,阜怀尧睁开了眼,“你呢?你觉得如何?”阜远舟想了想,“做什么倒不要紧,只要呆在我眼皮子底下别乱蹦跶就好了。”阜怀尧眸色微微一动,“嗯。”阜远舟纳闷——“嗯”是什么意思?阜怀尧回头,望着他表示疑惑的脸庞。察觉到兄长的目光,阜远舟微微低头,更加不解,“皇兄?”阜怀尧似乎想说什么,但动了动唇,只是说了一句“没什么”又回过头去了。阜远舟冷不丁的就想起了之前苏日暮说的事情,心里微暖。感觉到对方俯低身子抱住自己,阜怀尧微微侧头,感觉到自己的脸颊贴上对方的,又赶紧收回动作,“怎么了?”“皇兄。”他的声音不大,但是很温柔,就这么响在阜怀尧的耳旁,近乎微一动就会吻上来的距离,他微微觉得不自在。“天晴刚开始学我的剑法,我不放心,在宫里又不方便,便多往苏日暮那里跑了几趟。”“嗯?……嗯。”怎么突然说起这个?“宿天门是个大麻烦,我一直在想怎么对付它。”“哦……”原来是为了这件事才常常发呆啊。“当年之事,我说过放下便是放下了,你不信么?”“……”人心长在肉里,阜怀尧看不见,但对于阜远舟的固执,他总是很担心。对方一声轻笑,“皇兄,我是你的,你说的,我怎么会不听?”此言一出,本是认真听着的天仪帝眼神一抖,几乎没绷住自己的面色——他是他的皇弟!皇弟!难道就不能多补充两个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