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外,京城,皇宫。“这是陛下的药方子,一天三次,文火炖,三碗煮成一碗即可。”顾郸写好了药单,将其递给了天仪帝身边的近侍第一人常安。常安接过来看了看,见上面的药物种类实在不少,便忧心问:“陛下没有什么大碍吧?”顾郸苦笑,“积郁成疾,忧思成患,说到底,医术无边,也治不得心病沉郁。”其实也不算大事,却就这么慢慢腾腾地拖着,一点一点地熬煮着人心。眼前老者的笑容让常安一下子想起那个骄傲凛然的永宁王。他在的时候,他只要想讨天仪帝开心,不管做了什么后者都会露出无奈又宠溺的表情,嘴角勾出一丝细小的微不可见的弧度,便算是笑了,冰雕一样存在的人儿霎时有了活人的气息。……没有阜远舟在,阜怀尧就是这个天下最令人仰止的神祗——他就这么孤零零地端坐在神位上,俯瞰万人匍匐,死守江山无忧。舍己,济世,无欲,则刚。常安深吸了一口气,“你觉得这样错了?”“不,没错,”顾郸道,语气沉重,“你觉得没错,我觉得没错,陛下觉得没错,天下人都觉得没错,”他将笔搁在笔架上,微微垂头的姿态像是瞬间老了十几岁,鬓角的白发都显得有些刺眼了,“只是陛下泽被苍生,却惟独不曾恩泽宁王殿下一人。”“你在犹豫什么?”常安看着他,不解地问,“你不是誓死效忠玉衡,期盼陛下振兴我朝,收复失地,一统天下吗?”“我没有犹豫,”顾郸道,回想起阜远舟知道了残红一事后的危险反应,“其实我真的不喜欢宁王那样的人,锋芒毕露,胸有城府,出鞘之剑过于狠戾,总是先伤人,再伤己。”常安微微皱起眉头,“你说得对,如果不是他,陛下岂会困入魔障里不得安生?”“魔障?究竟谁是谁的魔障呢……”顾郸喃喃着问,伸手拿起自己沉重的药箱子,身形似乎又被压得佝偻了几分,步履蹒跚似的缓缓走出殿外,声音越来越小,越飘越远,“我只知道,宁王临走前曾经找过我,”比谁都骄傲的年轻王侯一鞠躬几乎叩到地上,许他万千财富,送来珍药异草,只为佑得一人无病无灾,“……而我,终是负他所托。”不是心软,不是同情,也不是愧疚,只是恰巧踩中了他心尖上那根最细的弦。犹记当年,陌上花开蝴蝶飞,桃花流水鳜鱼肥,是谁家少年背着逃家病重的人儿翻山越岭,蹚水渡江,最后跪在红漆的大门前,亲手将心爱之人交回到高不可攀的长墙里,然后赔了一命,换他一生?那人,那人……明明连模样都记不住了,却记得他也像永宁王这般,赤诚之心,昭昭日月。将心,换心。一如阜怀尧不曾恩泽于阜远舟,却任由他把心撕扯着带走。常安怔怔地看着顾郸的背影消失的逆光之中,拿着手里轻飘飘却如重千钧的药方子,忽觉有些茫茫然不知方向。如果谁都没有错,那么天仪帝的日渐憔悴,又是因着什么样的因果?……御书房。常安端着煎好的药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陛下,该用药了。”他眼角的余光看了看黄龙梨木大桌后对着一份奏折凝神思索的白衣帝王,出声道。阜怀尧抬眸看了他一眼,颔首。常安将药碗送过去。阜怀尧一言不发地喝下,苦涩的药汁并没有在他表情上留下什么特别的痕迹。常安默默地看着他、眸色复杂。“怎么了?”阜怀尧忽然望向他,发冠上的白色缀玉发出细微的碰撞声,他的一双寒瞳狭长,清清冷冷。“常安冒犯了。”中年的近侍赶紧垂眸请罪。阜怀尧静静地注视了他片刻。常安额头渗汗。“你似乎有话想说。”阜怀尧淡然陈述道。常安微微迟疑。阜怀尧面色无波无澜,“你与朕还有什么是说不得的?”常安的双唇嗫嚅了一下,“陛下……是不是想让宁王殿下回来?”“你还是坚持你的想法,”阜怀尧平静地反问:“认为朕得子诤则负天下?”常安为之辩解:“……不,陛下从来不曾负过玉衡。”阜怀尧缓慢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羽在眼底落下一片薄薄的浅影,“你只是觉得有了远舟,朕就不再是明德之君。”常安稍微抬了一下头,“陛下认为常安说的不对?”“究竟怎么样才是明德之君?”阜怀尧问他,眼神如雪冰封,不见情绪起伏。“公正允明,爱民如子,兼济天下,造福苍生。”常安想也不想就道。阜怀尧顿了顿,“所以远舟阻了朕什么?”常安愣住了。阜怀尧的表情有细微的变化,似乎也觉得有些困惑,“远舟并没做错什么,若是你为帝位之争的事情,那么朕只能说皇家无亲情,人总是想坐在朕这个位置上的。”就连心境淡漠如他,也不想把这个位置拱手相让与他人,他不是真正无心无情,他也有自己的抱负,自己的野心——就如阜远舟所想,阜怀尧冰冷天成,却永远不会是雪中傲梅,而是花王牡丹,因为傲雪凌霜的梅花,永远学不会翻手云覆手雨的阴谋明谋。常安张了张口,几次反复之后才干着嗓音问:“陛下这是为宁王殿下辩解吗?”“朕只是想说,他没有乱了朕的国家,”阜怀尧望向窗边架子上的红缨木箫,眼神却已然飘远,不知去了何方,“他只是乱了朕的心罢了。”如果是在以前,阜远舟的聪明才智也许还会毁了他的苦心孤诣,只是如今那个人眼中心心念念的都是他,那个人一往情深如海,就不再可能是他的绊脚石——那个人甚至甘愿俯身成为他的一块踏板!“乱心不是比乱国更可怕吗?”常安忽然觉得自己很难明白阜怀尧的心思了。“那时候朕一直觉得无情方为为君之道,父皇也说将感情束之高阁才不会被蒙蔽双眼,”阜怀尧的手指习惯性地摩挲着手上的褪色手绳,“可是远舟却让朕明白,感情能杀死一个帝王,但是与此同时,无情无心,却不能真正懂得兼爱众生。”就像是绝世的剑客,无情便是屠戮的侩子手,有情便是济世的侠义者。一如双刃剑,用好是救人,用不好是杀人。常安僵立了许久,“陛下是想告诉常安,您想做一个有情有义的帝王?”阜怀尧低下眼眸,看着药碗里残留的苦涩药汁,“朕也曾经以为无欲则刚,无情则圣。”可是,伤阜远舟一分,他就痛上三分,感情才是那把最锋利的刀,杀人救人,无一不可。“您打算一尝人间情爱,才知如何治理天下?”阜怀尧的语气淡然,又比白马寺中慈眉善目的金佛多了一分人气,“未曾入世,如何出世?”常安有些难以置信。他铁血刚心的天仪帝陛下,也被人间情爱缚住了手脚了吗?!阜怀尧忽然收回视线,笔直地看进他的眼眸深处,“朕知道你心中对朕忠心耿耿,为了朕的万世基业鞠躬尽瘁,一句一谏都是为了让朕成为千古明君……可是常安,你还记不记得,朕是帝王,却不是神?”说这话的时候,素来冷面酷厉的年轻君王终于流露出了一丝苦笑。常安脑子瞬间一空,乱哄哄的声音奔腾在耳边,喧嚣又混乱。他似乎能够理解到一些自己效忠的陛下的言下之意,但是又捕捉不了其中的信息。眼前白衣霜冷的男子,仿佛都变得陌生了起来。这是他心目中的神——他真的把他当成是他的神……可是,他的神却亲自走下了神台,用一种隐含悲切隐含寂寥的语气和表情告诉他,其实他也不过是被万人跪拜,捧上神位,要他无情无欲,要他孤寡一生,要他独享江山万里孤单如雪。“陛下想告诉常安,您也有人间七情六欲,爱恨嗔痴?”常安喃喃着问他。“朕是人,朕为什么不能有?”阜怀尧微叹一口气。常安有些思绪混乱,说出来的话也带了一些强硬的斩钉截铁,“您是玉衡的主子,您应该明白自古多情空余恨,您要兼爱众生,而非独专一人。”“朕没有独专一人,”阜怀尧缓缓道,“朕要爱护天下人,可是,远舟也是天下人之一。”“陛下后悔让宁王离开了?”常安咬着牙问道。“朕这一生后悔的事情不过一件,并不包括这个,”阜怀尧并不在意他的语气如何,“有些事情总是要分开之后才能明白,至少,朕已懂得以情待天下黎民。”“陛下想让宁王回来?”“也许是,也许不,”阜怀尧闭了闭眼眸,“朕只是希望,不再伤人伤己。”如果阜远舟不能明白这个道理,他就教会他明白。他知道他能一个人走完这条漫漫长路,却不能让阜远舟为此付出遍体鳞伤的代价,再拖着他一起下地狱。爱给予的是温情,不是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