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轻言本是和阜远舟做好了约定的。前者提供出宫的地图、停仙宫的研究资料和一把阜远舟在找的“钥匙”,后者在某地找到一个木盒子并且找秦仪拿一种让人死得最安稳的毒药,然后在拿资料的同时重创钟磬书,让他在受伤的情况下毫无察觉地喝下毒药——毒下在那个水杯里。其实听到这个交易时,阜远舟有一瞬的迟疑,也许是出于同病相怜,他对钟磬书总有一种莫名的同情感,却也为长孙轻言觉得悲哀,他这一辈子都过得太无奈,最爱的人死于非命,最重视的人陷入疯狂,命运将他逼到了绝路上,最后决绝地选择和钟磬书同归于尽死后同寝,和安淑儿黄泉不见来世续缘。但是最后他同意了这个计划,却没想到长孙轻言竟是对引/诱钟磬书犯下无尽罪孽的宿天门恨到直接用整个停仙宫来陪葬。因为之前连晋和宫清率先带走了秦仪造成的混乱,钟磬书已经下令封闭了内外宫通道和对外的门,所以某一块区域的雷火弹爆炸时那里几乎没有人可以幸免于难,整个停仙宫都乱了起来。阜远舟自然不可能笨到现在跑来跑去找苏日暮他们确认安全,而是趁乱冲回宿天门门主的房间,找到了从软榻右手处数起的第三块纱幔。紫色的轻纱飘飘荡荡,阜远舟伸手拽了一下,然后人如蛇形一般攀着这薄纱飞身向上,手掰住正上方的房梁,仔仔细细扫视了一圈,但是并没什么发现。但是长孙轻言也没欺骗他的必要,阜远舟皱了一下眉头,一边细想自己是不是漏看了什么地方,一边顺着薄纱滑落下来。一声玉器撞击音打断了阜远舟的思考,他下意识地收紧了手停在半空上,侧眼一看,发现自己是碰到了缀在纱幔的玉坠子了。他扬了扬眉,继续下落,果然注意到一连串的玉坠子中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存在,他抬手一扯,然后轻轻巧巧落在地上。被钟磬书划到的伤口隐隐作痛,销魂刀的效果并不随着它的主人的死去而消失,不过他没在意。他将这个巴掌大的玉坠子捏碎,里面果然掉出一把铜质的钥匙。爆炸声已经越来越近了,阜远舟将东西贴身收好,返身出去。因为出不去,这个庞大的地下宫殿已经彻底混乱做一片,在死亡的威胁面前,这些追求着永生的生者和那些被迫丧失理智的试验品没什么不同,所有人都在奔走,喊叫,逃命,然后被无情的爆炸吞噬。阜远舟按着长孙轻言给的地图一路顺着最安全的道路离开,但是那毕竟是五年之前埋下的雷火弹机关,终年因为残疾被困在不见天日的石室里的长孙轻言显然估计有所差错,这个出口已经被爆炸引起的巨震波及,塌了下来,埋了近百个逃到这里的人,连塌下来的泥石都已经被血染红,混杂成叫人反胃的色泽。计划好的退路被封住了,也不知道苏日暮他们出去了没有,阜远舟心里有些不安,不过脚下已经火速后退,掉转头去找另外的出路。他呆在停仙宫这几天也算是熟悉了内宫的大部分地方,不过连走了几个出口,都只看到和刚才差不多的景象,来往惊恐的人群已经顾及不到这么个面目陌生的外人了。阜远舟站在摇摇晃晃的地面上,觉得自己的不安预感成了真——他找不到出去的路了。停仙宫是整个建在地底下、山腹之中……阜远舟仰头看了看龟裂的头顶石板,在考虑从上面出去的可能性有多大。身边忽然有人靠近,不是匆忙跑动的人群,而且刻意的接近的步子,阜远舟反射性地拔剑。剑方出鞘一半,他就停住了,挑眉看向不远处一身灰色劲装的年轻女子,淡淡开口道:“原来你在这里,思思、”丁思思抿住了唇,眼色复杂,开门见山道:“尊主,思思知道一条出路,请您跟我来!”阜远舟没说话,也没动,甚至连表情也没什么变化。丁思思有些急了,“停仙宫就快塌了,请尊主再相信思思一次!”阜远舟也不知是不是真的信了,只是随意道:“带路吧。”丁思思松了一口气,回头飞快往一个方向走去,毫不介意将自己的后背暴露在曾经背叛过的现任刹魂魔教教主面前。阜远舟跟上,一直注视着她的背影,冷不丁的道:“钟磬书死了。”丁思思的脚步滞了一下,“思思知道。”若是宫主未死,这个地下宫殿也不会乱得这么快吧。“停仙宫马上就会没了,你想要的也得不到了。”阜远舟继续陈述事实。这次丁思思没太大反应,也不问对方是不是真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又是为了什么背叛魔教,只重复道:“思思知道。”阜远舟挑了挑眉,跟着丁思思走进一条从没走过的小路。而在小路尽头,有一扇简陋的门。丁思思停了下来,指着门道:“尊主,从这里出去……”话音未落,她就惊恐地收缩瞳孔。她清晰地看到,雷火弹爆炸的火光在阜远舟身后的小路尽头亮起。……夜色深深,无月之空,天地晦暗。京城,皇宫,乾和宫。阜怀尧猛地将自己从噩梦中抽身出来,渗出的冷汗在夏季的炎热里冰凉凉地贴在皮肤上。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他用力地喘息了一会儿,才将那股惊惧呼出去,但是一阵又一阵的心悸还是怎么都压不住。自阜远舟入榆次山脉以来,他不是第一次做噩梦梦见心爱的三弟出事了,却从未这么真实过,他很是忐忑。已经二十多天了……还是没有消息。阜怀尧努力控制在自己不要往坏的方向想——他明明从不是这么悲观的人。可是,他还是担心,担心得要命。从爱上阜远舟的那刻起,除了那段这个孩子半痴半癫的日子,他就从来不曾试过不担心。担心自己的铁石心肠担心父皇的眼光担心阜远舟的生死……可是即使这样,他还是会爱着这个人。一天一天,一点一点,越来越爱他。阜怀尧甚至觉得,自己的生命似乎已经慢慢被撕作了两半,一半是江山,另一半是阜远舟。而现在,他的生命不再完整——他的一半在千里之外的天险之地,生死不知!!!……榆次山脉,停仙宫所在的连绵山峰,中间的某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凹了下去,渐渐变成一个巨大的叫人目瞪口呆的石坑,并且还在不停地扩大中。坑边有几个人影灰头土脸地爬了上来,狼狈地坐在了旁边稳固的地面上。连晋抹了一把脸上的沙子,忍不住怒骂道:“哪个该挨千刀的龟孙子玩的炸弹!?随便炸掉一个地下宫很好玩么!!!”苏日暮也“啧啧”了两声——差点就交代在这里了,要是死了得有多憋屈啊!宫清和秦仪在一边不说话,不过脸色也不太好看。“是谁炸掉停仙宫的?”甄侦一时觉得大惑不解。钟磬书这会儿应该已经喝下毒药死了,然后停仙宫就塌了,难道会是他做的?可是为什么??“谁知道是哪个疯子!”连晋看到宫清肩上被坠落的砾石划破的地方,没好气道。苏日暮收拾了情绪在附近转悠了一圈,然后脸色惨白地回来了,“为什么子诤还没出来?”众人闻言,看向已经塌掉的出口,表情变了。……停仙宫,一条小路的尽头处。塌掉掉落的大石堵住了大部分的通路,简陋的门已经变形,一个年轻的女子身体的大部分都被压住了石堆下,涓涓血流从她身下蔓延开来。、不远处的空地上,蓝衣俊美的男子撑着晕眩的脑袋站起来,目光在四周扫视一圈,在接触到被压着的女子时脸色一变。刚才的爆炸来得太突然,阜远舟是有反应,但是反应得来不及,可是他却没想到,丁思思那时候会扑过来推开他,代替他成为了被压在那些石头下的人。而他被一个石头砸了一下脑袋,眩晕了片刻,所以没阻止到她。“思思……”阜远舟走过去,察看着对方的情况,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把她弄出来。“没用的了,尊主还是快点离开吧。”丁思思睁开眼来,眼里并没有什么痛苦的意味,倒是带着一股平静的解脱,像是期待死亡期待地太久了——就像是刚把自己和钟磬书相拥在一起粉身碎骨的长孙轻言。“为什么……”阜远舟呢喃着问。“因为思思是叛徒,所以尊主才不相信思思是为魔教誓死效忠吗?”丁思思露出一个惨白的笑容。阜远舟眼神复杂。丁思思苦笑一声,说话的时候已经开始夹杂着血从嘴里涌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的味道,“思思知道,您是来找‘别有洞天’夫人钥匙,才会答应宿天门的交易。”阜远舟一愣,不太明白其中的逻辑关系。丁思思看着他的表情,眼里流露出了哀意,“其实‘别有洞天’有两把钥匙,另一把在天晴身上……思思以为尊主知道。”所以得知柳天晴拜阜远舟为师的时候,她才会下意识认为阜远舟在利用她的儿子,但是在榆次山脉阜远舟的几次试探里,她已经模模糊糊地知道自己弄错了,直至阜远舟将她和秦仪舍下,而秦仪不动声色,她才明白原来阜远舟一直在对她手下留情。可惜那时候已经晚了。阜远舟终于明白其中原因,皱眉,“我说过了,天晴是我的徒弟。”“思思明白……”她像是回光返照一般,眼神亮了亮,“所以……日后就、就请尊主多多照顾他了,思思……不是个好母亲。”丁思思断断续续道,说完之后,脸色就渐渐灰败下去。阜远舟抿住了唇,已经意识到了什么,眼露伤感,重复:“天晴是我的徒弟。”遑论其中有没有丁思思的嘱托,他都会照顾好柳天晴。像是得到了什么重若千金的承诺,丁思思眼中的神采慢慢淡了下去,“真好,终于可以离开了……”不过二十年不老不死,都快把她逼疯了。能够这般离开人世,比起魔教很多故去的朋友的结局,已经很不错了……她的天晴,也有人照顾了……身边重要的人都已经逝去,想要的留不住,不老不死,其实有什么意义呢?“最后一件事……”丁思思喃喃,“尊主还记得思思曾经说过,老尊主在白道曾有几个至交好友吗?”阜远舟犹豫着点头,一时猜测不出她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丁思思的声音越来越小,“这其中一个便是木石圣人,另一个,则是素剑门门主素修枝——百年前的剑客舒几梦的后人……”话音还未落,她的呼吸已经戛然而止。阜远舟怔在原地,似乎不太接受得了她最后那句话的意思。爆炸声再次响起,地面摇晃起来,惊醒了怔愣的阜远舟。他握了握拳,起身对丁思思的遗体一鞠躬,随即转身,穿过那个已经变形的门。身后,轰然巨响。阜远舟回头看了一眼。这里埋了三个他认识的人。还有两个哀伤的故事。这人世已经太凄凉了,何必再用这些故事增添绝望,既然已经埋葬,就让它就此尘封吧……于是,苏日暮他们费力找到这个难得狼狈的永宁王的时候,他就靠在一棵大树边上,目光落在已经完全塌陷的巨坑上,闻得动静时,淡淡开口道:“秦左使,刹魂魔教教众丁思思护主有功,以身殉职……记一等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