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气说到这里,阜远舟停顿了下来,接过身侧兄长递来的茶喝了一口。甄侦像是如梦惊醒一般,猛地指向怔怔愣愣的白袍子书生,几乎丢掉了平日里的冷静从容,“三爷的意思是苏日暮就是素剑门少主素望苍?!”似乎被这个名字击中了某条神经,苏日暮整个人都明显颤抖了一下,脸色煞白煞白的,像是暗夜里的一缕幽魂。宫清和连晋都没办法掩饰自己惊讶的表情。就连阜怀尧眼里都带上了一分讶异。阜远舟看了他一眼,顿了顿,默认。“这怎么可能?”甄侦瞳孔微缩,呢喃着道,“素望苍不是已经死了吗?”当年在素剑门和武林白道的对峙中,在无数双眼睛下用荆麟自刎而亡的孩童,为什么还能活到现在?!他之前问过苏日暮,他是不是素家的人,苏日暮虽然没有回答,但是甄侦心里多少都把他当成是素家的某个幸存者,可是,他从未想过这个人会是已经被确认已死、引起白道众人和素剑门正邪之战的苏望苍!日暮望苍……日暮望苍……如果这个人就是苏望苍……天资聪颖,剑法一绝,狂放不羁,荆麟随身……甄侦忽然发现,不是他猜不到,只是这是一个由死亡掩盖的盲点,所有涉及到这部分内容的人,都会因此而忽略过去。“你说得对,我是应该已经去死才对,”苏日暮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不堪,像是沙漠里久在烈日下行走的旅人一样,“可是我爹在荆麟上动了手脚。”所以,等他醒来的时候,他这个罪魁祸首没死,素剑门却为了他的狂妄陪葬。阜怀尧微微抬起眸来,看见阜远舟和苏日暮眼中血淋淋的伤痛,像是揽镜自照一样,如出一辙。阜远舟想,他终其一生都忘不了他得知素剑门出事时,赶来鼎州之后看到的那一幕惨状。他从未见过这么多的血,这么多的尸体,这么可怖的人间地狱。——那是他的第二个家,但是他的家却被毁了。而他自命不凡和他嬉笑怒骂无所顾忌的义兄浑身血污地趴在堆积垒砌的尸骸和凌乱的废墟里,努力用手去挖出自己每一个被压在下面的亲人,将父亲被炸碎的尸块拼接起来,抚平美丽的母亲脸上的污泥,扯开坍塌在师兄弟姐妹和亲生妹妹身上的石块木板,入了魔一般地绝望又木然地重复着这样的动作,他脖子上的伤口都已经崩裂渗血,十指根根血肉模糊,白骨**。就在看见阜远舟的那一瞬,这个七岁的孩童瞬间崩溃,拖着血红的长剑,赤红着眼就朝外面还在厮杀着并且白道之人援兵越来越多的战场上冲去,唯恨不能血债血偿。阜远舟提醒过他的,荆麟不能面世,否则必定天下大乱,是他太过疏忽,是他太过无所谓,让人瞧见了这把剑的存在,是他毁了自己千方百计想要逃离的家。他不觉得快意,只觉得绝望。同样有这种心情的还有阜远舟,他是提醒过苏日暮,但是并没有十分重视,他刚接手刹魂魔教不久,特殊时期为了避开宿天门的耳目,所以人员尽可能不外出,宫里那边也在做一些小动作,他根本无暇去关注江湖上的种种是非,等他收到消息快马加鞭赶来鼎州,事情已经接近尾声。是他接手了魔教,但是殃及池鱼的是素剑门……如果不是他拉着苏日暮一起去杀慕容桀……一切也许就不会发生!阜远舟也有恨不得拉着这些白道众人一起陪葬的念头,但是尚存些许理智的他明白,素剑门覆灭已成定局,这个时候冲出去的苏日暮只会让素剑门多死一个人罢了。这样的送死,根本毫无意义!既然素修枝费尽全力保住苏日暮的性命,那么他就不能让苏日暮去冒险!所以阜远舟打晕了苏日暮将他带走,在这场所谓的正邪之战结束的时候处理了素剑门门人的尸体,他寻到因为不被世人所知所以不会被波及到的苏日暮的舅舅柳一遥,将全部未报血仇之前就不能光明正大署上名字的牌位送到他的隐居之地。绝望过后便是沉寂,沉寂下来,累积愤怒,报仇雪恨。因为清楚真正的刹魂魔教究竟隐藏在哪里,所以素剑门被栽赃嫁祸这个念头被深深扎根在他们脑海里。而挑起这场正邪之战的白道诸人里,为首的都是不折不扣的伪君子!当时的武林盟主,东鹰派帮主沙肖天、晋安镖局总镖头薛义保、林家堡堡主邹洞天、海斛门门主包囿,这几个更是恶中之恶。他们之中,武林盟主曾经因为滥用私权而被素修枝私下蔑视过,沙肖天、包囿在素剑门求神兵而不得,恨恨而走,薛义保曾经是马贼头子,带着一大队的马贼被恰巧路过的素剑门的人行侠仗义杀得狼狈窜逃过,邹洞天曾是素剑门的外门弟子,因为品行不端所以被逐出师门,他们都对素剑门怀恨在心,所以一旦有了机会,就联合在一起对素剑门落井下石。素剑门的财富,素剑门的神兵利器,素剑门的独门内功,素剑门收藏的武功秘籍……这些都是能让人垂涎三尺的物事,他们又怎么能不心动!不止是他们,那些响应着正义旗号而来的白道众人,又有多少是真心来“除魔灭妖”的?!而事实也是如此,在正邪之战过后,他们几个人趁着所谓铲除魔教的名声趁势而起,拿着偷偷在潜入素家本宅用卑鄙手段炸死素修枝逼死素夫人之后拿到的钱财和神兵利器武功秘籍,在武林中混得风生水起,名号响亮的程度也是跟着水涨船高。对此,阜远舟和苏日暮恨得能把一口牙咬碎,几乎想杀将上门,把他们抽筋剥皮乱剑千刀万剐,将他们的恶行公诸于众。阜远舟也的确这么做了,可以等他将当时的武林盟主一家灭门殆尽,得到的只是苏昀休被白道之人追杀至几乎落水淹死的结果,那时候他们就明白,素望苍这个人已经声名狼藉,武林中人都因为痛失亲人朋友和同门师兄弟姐妹而沉浸在巨大的痛苦之中,所以这个时候,无论出示怎么样的证据,杀了多少素剑门的仇人,这都无济于事,这盆脏水还是泼在了素剑门身上。于是,他们只能等,年复一年地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为素剑门讨个公道。这是阜远舟和苏日暮坚持了十四年的信念。但是在今天,这个信念却是面临着坍塌的危机!“血承者已遵命成功撤至素剑门,徒儿婚期不定,谢师父成全。不肖徒儿项文雯拜上……”阜远舟慢慢地念着这句话,甚至重复了两遍。苏日暮的眼神慢慢被丝丝缕缕的疯狂侵占,他豁然站了起来,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阜远舟,血丝崩裂的眼球看起来可怕极了,低吼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子诤,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刹魂魔教的“血承”者会撤到素剑门?素剑门到底和刹魂魔教有什么联系?项文雯又是什么人?她为什么自称是慕容桀的徒弟?更重要的是,当年正邪之战的背后,究竟涉及到了怎么样的内幕!?!宿天门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太多太多的疑问了,它们充斥在苏日暮的心口里,几乎就要撑破他的心脏跑出来!这些问题不止是他想问的,更是在座的人都想知道的。阜远舟回视着他,在他失态的疯狂里,阜远舟却慢慢地冷静下来,一直都是这样,他在两个人中扮演理智的一面。“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二十年前慕容桀领着刹魂魔教半数精锐和宿天门的殊死一战很是蹊跷?”他沉声问道。“那又如何?素剑门那时已经在武林中占有一席之地。”苏日暮压抑着声线道。阜远舟缓缓吐出一口气,“那你还记不记得,素剑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门派周围就发展成一个村子的。”苏日暮注视着他,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僵住了身子。……就在二十年前,刹魂魔教在武林中留下嗜血名声和惊天仇恨之后淡出江湖隐退人前之后,没有任何征兆的,似乎就是素修枝某一天提了句门里太冷清没有人气之后,素剑门开始不着痕迹地广收徒弟,几年之间就已经发展壮大。他确实忘不了这种事,因为素夫人常常在小小的他耳边提起,素剑门的人是怎么样一天比一天多,他担负的责任又是怎么样一天比一天重。更令人奇怪的是,那些收进来的徒弟以及他们的亲人朋友关系都很好——好的就像是熟识多年的好朋友一样,苏日暮原先是觉得这是素剑门上下亲如一家的表现,可是此时想来,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合常理!而后来他的父亲素修枝宁可和白道数千人士决一死战也没有多加辩解这件事,更是他十四年来一直耿耿于怀的一件事。那么,如果当年,并不是素修枝不想辩解,而是……他根本就无从辩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