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来做个假设……不,也许并不是假设,”阜远舟注视着他,“闻人家族的北长老闻人折蘇既然化名为舒几梦闯荡江湖,那么他神秘失踪之后必定有什么势力代表他崛起,继续策应其他三方的长老,或者说,作为他们的退路。”苏日暮赤红着的眼褪去一缕疯狂,“例如,铸造神兵利器但是并不完全属于黑白两道的素剑门?”阜远舟苦笑,“既然你明白,应该就不用我多解释了。”他之前一直保留在阜怀尧面前所说的对于素剑门和舒几梦的推测,就是为了给苏日暮一个缓冲的时间。舒几梦的消失,应该是被宿天门的人发现了踪迹,然后被杀,大概就是因为他孤身一人没有援军才会出事,所以他的后人素修枝就建立起了素剑门,一开始是以黑白不沾边的姿态,不过因为素剑门的乐善好施和行侠仗义的行为,才会被武林白道默认为是他们这边的人。在二十年前,殊死之战在即,慕容桀魔功大成之后却没有必胜的把握,但是这一场仗却又不得不带着半数精锐做出破釜沉舟的打算。当时的形势其实是对刹魂魔教极为不利的,二十年一轮回的时间点已经到了,之前专心发展势力的宿天门门主一改漫不经心的态度,对慕容桀虎视眈眈起来,又因为慕容桀修炼魔功的缘故,使得武林之中对魔教恨之入骨,阜徵先打击魔教在先,后又被利用挑起了魔教内部的叛乱,使得魔教元气大伤。所以这一战,刹魂魔教也许连一成赢的把握都没有。那么,这一战就能避开不打了吗?不,不可能,两方的冲突已经濒临爆发的边界,刹魂魔教不战,只能等死。为了处置这些闻人家族的“叛徒”和实现永生的愿望,宿天门已经等得太久了,他们没有再忍下去的理由。而作为如今的“叛徒”之首,慕容桀也没有让自己手下的人去送死的理由。……既然有人注定要牺牲,那么,选择并不难。所以慕容桀保留了刹魂魔教的高层,独自一人,几乎带走了刹魂魔教一半的教众,而这些教众,都是教里最精锐的人。然后,做出用酒毒死教众退下山崖的假象,表明他宁可杀了这些忠心耿耿的属下都不会将他们的血肉送到“肉糜”者嘴里助他们青春不老的决心,然后自己孤身赴战场。而那些教众则是在留下木头骰的信息的项文雯的带领下消隐于百姓之中,在素剑门恰好兴起的收徒之风中陆陆续续加入素剑门,蛰伏起来。“食物”被推下山崖粉身碎骨,这样的行为显然触怒了宿天门,他们疯狂地开始追杀起剩下那些没有参战的刹魂魔教教众,用他们的血肉来浇灭他们的愤怒之情!那些教众,就是牺牲品,为了保护那些能够对抗宿天门的力量的牺牲品!在慕容桀原先的谋划里,应该是他战死在这一役里,刹魂魔教余下的教众被牺牲,但是中坚力量保存了下来,由素修枝接任下对抗宿天门的重任,休养生息,再打一场有把握的仗。但是宿天门门主即使不知道他的所思所想,却也不会轻易如他的愿。慕容桀自然不会让在二十年一轮回里让对方得偿所愿,宿天门门主得不到,也不杀他,废掉他的修为,让他享受永远无法再回到巅峰的状态与宿天门抗衡的无力,反而要他背负着杀死效忠自己的人的愧疚……事实上阴差阳错,宿天门门主的目的也确实达到了,本来一死了之本就是一了百了,但是慕容桀不死,就要看着因为自己而变成牺牲品的教众去死。所以他艰难地做出了一个决定,一个能保住性命,却会在将来让所有人怨恨他的决定——让剩下的教众变成“血承”者,抵挡宿天门铺天盖地的追杀。其实直到现在,阜远舟也说不出这个决定的对错是非。看着周围认识的朋友不断地老去,死去,而你却青春常驻,背负着过街老鼠的名声,躲藏在黑暗里见不得光……死亡其实不可怕,可怕的是死亡带来的一切的静止,所有拥有的不再拥有,失去的不再得到,想要记住的会消失,想要拥抱却再也没有力气……死,还是当一个怪物,本就是一个没有正确答案的选择题。错误的开始注定了悲剧的结局,慕容桀反借助闻人折傲折磨他们的“血承”之毒救了刹魂魔教,宿天门门主自然不会善罢甘休,慕容桀的众叛亲离就是他搞的鬼,慕容桀的沉默也并不是因为他真的杀了当年那些被撤离到素剑门的魔教精锐,而是因为留下来的那些教众确实是因他而过得痛苦不堪的。那时候,被阜徵临死都心心念念着“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我死君且在”的男子也许是天命已至,老态已经渐渐爬上他骄傲入骨的身躯和狂狷的眉目,这些日子阜远舟常常梦见他和苏日暮联手击杀慕容桀时的情景,慕容桀的面容从没那么清晰地出现过在他的脑海里。那时候,那种似怨恨又似解脱的神情……他也许是真的爱着阜徵的,却又不得不被魔教的责任所束缚,甚至亲手杀了所爱之人,到了最后,大概他也不曾明白自己是不是真的爱过吧。蓝翎州的一箭穿心,八瓣的格桑花,葡萄架下醉酒时的一句“小娃娃,你回家了吗?”,生死一线时的众叛亲离……其实慕容桀这一生,何其悲哀呢?造成慕容桀一生凄惨的宿天门门主达到了这个目的,自然是心情畅快,不过恐怕连宿天门门主也没有想到,他为了发泄怒火的一场算计,竟然会撞破慕容桀当年在殊死之战里设下的计中计!作为素剑门少主的苏日暮拿走了慕容桀的佩剑荆麟,在素修枝都还不知情的时候就被外人撞见,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传言根本没有刹住的可能,江湖上的人议论纷纷,也让宿天门起了怀疑之心,慕容桀利用的本就是宿天门对刹魂魔教集中火力之后而对江湖门派产生的盲区,这一查之下,所有事情自然都水落石出。恰逢当时的武林盟主和沙肖天薛义保等人心怀不轨,宿天门便趁虚而入,鼓动他们召集武林中人攻打素剑门,而宿天门的人,就隐藏在这几千江湖人里,当时形势一片混乱,根本没有人会注意到。能注意得到的只有本就是作为对抗宿天门的力量的素剑门,这也就是为什么素修枝宁可看着自己的长子素望苍被逼得自尽而亡,也没有站出来说过一句澄清的言辞的原因——因为他已经没有澄清的必要了,宿天门将他们逼上梁山,他们只能背水一战,江湖上的人对不对他们泼脏水,在生死命悬一线的时候,根本毫无意义。经过多年的休养生息,此时的素剑门显然比当年的刹魂魔教更有一拼之力,正邪之战打得轰轰烈烈,只可惜最后还是以两方两败俱伤作为了惨淡结局,伤筋动骨的宿天门被迫暂时退出玉衡这块肥沃之地,作为殊死之战的牺牲品的这批教众却意外成了最后一批对抗宿天门的力量,被阜远舟带领着,不可谓不是人算不如天算,真真是天意弄人。再后来,便是宿天门吸取教训,在八年前找上了木石圣人一门,毁山灭派,抓人试验,再来就是今年年初的孙澹一家,杀人放火,寻三仙向南图。当年叛出闻人家族的东南西北四大长老建立的势力,已经去其三了。……前因后果一一分析推测下来,其精彩传奇程度,当真听得人目瞪口呆,头晕目眩,即使身在局中,都忍不住暗叹一声果真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话本里说得天花乱坠,也终究比不上生活来得戏剧化。所坚持的,所醉生梦死的,一切,忽然很像是笑话呢……苏日暮怔愣上了许久,还真的就扬声大笑起来,笑声里掺杂着疯狂蹿动的内力,让没有武功的阜怀尧暗觉心口一痛,然后被阜远舟护了起来。其他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笑声不过持续了几声,随即慢慢低了下来,断断续续的,猛地一听之下,比起笑,却更像是哭似的。苏日暮就这样垂下头,低声笑着,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像是强行压抑着什么极痛苦的事情,看了都叫人心生哀戚,如同感同身受。甄侦看不下去,走过去直接拖着苏日暮往外走,然后在外面走廊的拐角处就忍不住回身抱住他,把他的头按在自己怀里,堵住所有教人呼吸困难的笑声。宫清和连晋默默地走了出去离远一些,给这两对人一个安静的空间。只剩下两个人的书房里,阜远舟看似平静地坐着,他心中的沉痛并不比苏日暮少多少,却依然要维持着比他冷静的模样,只是抓住阜怀尧传递内力过去护住他的那只手,同样在颤抖,细微的,悲伤的颤抖。阜怀尧眼睫低下,沉默片刻,伸出另一只手,双手拢住他,微凉的温度此时竟是成了阜远舟身上唯一还有暖度的地方。“远舟,”眉目冷丽的男子用此时看起来显得太过淡漠的语气道:“不需要这样,别忘了,我还在这里。”所以,你永远不用以这种强撑的姿态,站在众人面前,因为顶着这片天的人,是我。这很好,不是吗,一个为彼此的感情努力,一个为彼此的责任奋斗,然后,各自成为彼此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