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州城是典型的江南流域,铭萝庄里的园林精致美好,一步一景。可惜路过的人却没什么观赏的心思,一行数十人浩浩荡荡走过,身上属于武者的肃杀气息将栖息在假山上小泉边的鸟儿都惊起,为首的四个红衣侍女似乎毫无所察,依旧维持着得体的笑容,领着他们往前走。刹魂魔教这边在进入铭萝庄之后队形已经变了,阜远舟和阜怀尧并肩在前,谢步御和乔装打扮后的白鹭随行两侧,苏日暮和听跟在身后——对此苏大酒才不是很理解自家好友的用意,听枫并不是当年魔教出名如黑面饕餮随见忡六指女魔蜚语之类的厉害人物,而是和听舟一样在殊死之战后出生的后天“血承”者,穿着宽大的衣袍时不时还被绊一下,完全看不出他出彩在哪里。因为天仪帝此番只带了白鹭一个人前来,其余影卫候等在外围,所以魔教众弟子自成一脉,分散在四周,看似不经意,却是俨然是一种行兵阵法!阜怀尧注意到了此番景象,倒是理解了自家三弟当初在帝位之争里明明没有兵权却底气十足的原因,魔教教众发展至今已有数万人,虽然和慕容桀在世的巅峰时期比不上,但是和宿天门斗争多年,个个都是精兵强将,加之武艺出众,对上朝廷普通士兵定是以一敌十,作为刹魂魔教教主,阜远舟登高一呼就能将这些教众聚于京城脚下,困城围攻信手拈来。当然,这等鱼死网破的做法为下下之策,不如宗亲府地牢那出戏来的精彩。他这般走神,在旁人看来,实在是悠闲得紧,也不怪乎正厅台阶前的深色衣衫的男子摇着折扇笑道:“陛下不愧是人中龙凤,何时境地都能如此镇定从容。”明明身中剧毒的是他,最随意的人也是他。阜怀尧的注意力被他带了过去,无视了他的言辞,目光平静地道:“好久不见,江先生。”掌上轻扇——江亭幽讨了个没趣,倒也不生气,视线移到了他旁边的蓝衣王侯身上,“殿下……或者在这里说是阜教主比较合适?”阜远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问道:“项文雯是谁?”江亭幽脸上翛然的笑意一僵,不过一瞬,转瞬即逝的不自然,“正是亡妻。”阜远舟点头,“师姐夫。”江亭幽的脸上也挂不住了,“江某不清楚殿下在说什么。”阜远舟微笑,温文淡定的模样,好似刚才自己什么都没有说似的。阜怀尧无奈地看他一眼,觉得自家三弟在牵涉到慕容桀的事情上,似乎都有一种不肯吃亏的感觉。四个红衣侍女听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只是静静地站着不动。江亭幽深呼吸了一口,恢复了常色,才笑道:“陛下和殿下难得来一趟,还是不要站在外面了,免得说我家主子招待不周,里面请!”“魔教弟子亲如兄弟,本王自然不会让弟兄们在外面受风吹雨打,江前辈不介意吧?”阜远舟像是无比客套地问道,但是稳站不动的样子就像是如果眼前的男子说个“不”字,他就大可站在外面谈话了。江亭幽看了一眼谢步御苏日暮等人,随意地点了点头,“两位乃宿天门贵客,当然没有不应的道理。”“失礼了。‘阜远舟朝后摆了摆手,有两个魔教弟子走前一步前去带路,他毫不掩饰防备的心理,淡然地携着阜怀尧随之走了进去。身后魔教弟子换了一个防守的阵势,跟了进去。阜氏兄弟二人经过身边的时候,江亭幽自然地一同并肩进去,意味深长地和阜怀尧对视了片刻。阜怀尧迎上他的视线,微顿,不着痕迹地一颔首,收回了动作。阜远舟有些疑惑地留意到他们的交流,不过现在不是说话的时机,他没有问什么。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宿天门和刹魂魔教的冲突已经从暗斗发展到了明战上面了,这一次的请帖也是宿天门门主亲自发出来的,本来他们都以为会见到宿天门门主本人,但是一进到正厅,里面的情景却是出乎了绝大部分的人的意料。阜怀尧盯着坐在主位上的人看了好一会儿,才道:“范卿家。”语气是难得的迟疑。倒不是天仪帝被吓到了或者是不敢相信,只是他在猜测他看到的人和他认识的人是不是同一个罢了。记忆里的范行知不过才五十岁,正是老当益壮的年纪,阜怀尧上一次和他见面是在迎娶太子妃的时候,对方一生戎马,满身战场气息,挥斥方遒颇有大将之风,无怪乎能够有魄力接掌辰州一带的水军主力,阜怀尧对他一直很是忌惮。而如今,主位上的范行知站了起来,原本挺拔的身躯已经隐隐有了佝偻之意,一头黑发白了大半,脸上老态毕露,眼袋青黑容色惨白,活脱脱一个病入膏肓的瘾君子!他微微弯了弯腰,可以算是大逆不道的礼节,“多年不见了,陛下果然一如当初威仪无双,倒是老朽不如当年了。”被忽视的阜远舟也不在意,只是打量着他,忽然传音入密问谢步御:“半成品?”谢步御也一直在关注着这个人,闻言眉头一蹙,微不可见地点一点头。“冒昧问一句,”阜怀尧面上看不到什么波动,语气也是平平,“范卿家可是身体抱恙?”范行知的脸色阴郁了一分,“老朽年纪大了,自然身体就有些毛病了。”“所以,卿家不惜卖国杀人,求一个长生不老?”阜怀尧淡淡问。面前永远叫人捉摸不透的白衣帝王终于提到了正题上,范行知用力地直了直身子,看向这个站在自己面前比当年更有帝王气势的年轻男子。天仪帝已经过了及冠之间,一袭白衣清冷如秋霜,眼角嫣红泪痣如冷血立雪,原本遗传自先帝秀丽的轮廓已经长开,比之当年消去几分冷丽勾魅,多了几分森冽肃杀,华贵无双绝代风华,正目含悲悯地看着他,好像是在怜悯一个在浮生中挣扎的蝼蚁。范行知微微睁大了眼,嫉恨地几乎要把眼睛瞪出血来。青春,相貌,智慧,气度……无怪乎这些东西叫人羡慕嫉妒得能呕出心肺来,因为在这个得天独厚的人身上,没有人能看不见它们的美好!范行知想着想着,不由地笑了出声,沙哑的笑声像是砂石摩挲地面一样粗糙地不忍入耳,“陛下并非凡人,岂能了解我等俗人的想法!?”阜怀尧轻微了皱了一下眉头,眉宇之间只是出现了一些细微的纹路,都叫人恨不得伸手替他抚平那些烦恼,“卿家执迷了。”范行知魔怔了一样嗤笑起来,“你怎么会懂……你怎么会懂呢?”“皇兄不懂,不过,我教中懂的人却是大有人在。”阜远舟及时插进话来,把范行知的注意力引了过来。其实他是没有见过范行知的,四年前阜怀尧大婚的时候,他正好和对方错过了,不过通过平时情报所述,也能了解当年的范行知是何等枭雄气概,落得如今地步,也难怪乎他会如此偏激。范行知看向了他,不用细想便能辨明他的身份,怪笑了两声,“当朝最受宠的三王爷……天下文人墨客武林中人心目中的神才永宁王殿下,居然是武林中最大的邪魔外道刹魂魔教的教主,若是被旁人知晓了这个秘密,不知道要掀起多大的波澜呢!”“本王虽说是担下了刹魂魔教教主的位置,但是十几年来一心对付的也不过是该死之人,不曾多造杀孽,”阜远舟倒是没有一分在意的模样,笑意吟吟地看着他,“相比起来,范将军通敌卖国,杀人放火,才是十恶不赦的事情吧?”两人对视,一人微笑,一人咬牙。阜远舟继续添油加醋,“范将军想不想知道长生不老是个什么滋味?本王这会儿没法跟你说,右使,不如你来给范将军解解惑?”谢步御踏前一步,面无表情地看着范行知,大有对方一点头就给他一一娓娓道来的意思。范行知气的脸色更白,“宁王殿下这般语气,似乎很是不屑于长生不老之事?!”“长生不老?!哈,长身不老!”阜远舟夸张地讥笑了一声,素来面目温文尔雅的他做起这般神态,倒是另有一种恣意放肆的潇洒之意,“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卿非长生,安知长生苦?”这一番话道来,看似随意,实质上暗藏无尽沧桑之意,被他用微笑的面具一一盖过。随行前来的魔教弟子都不约而同地眼里飞掠过一抹异样的神态,大有苍凉之感。一直坐山观虎斗的江亭幽闻言,手中摇着的折扇微微一顿,片刻之后又重新摇了起来,只是频率比方才慢上了一分。范行知狠狠瞪了他一眼,“刹魂魔教和宿天门系出同门,你作为刹魂魔教教主,想必早已得到不老之躯,才会说得如此轻巧吧!”这句话说得委实有些唐突,阜怀尧虽然外表看不出变化,但是心里确实打了一个咯噔。他终于察觉到了这段时间来自己一直的不安来源自那离了,慕容桀、孙澹、木石圣人和素修枝的“血承”之毒都在阜远舟身上,那么,他现在是不是真的能够延续不老的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