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岑碧青再次见到她时,已经相隔了近千年。他与她成了最陌生的人,近在咫尺,恰似远在天涯。“许汉文?……凡人?”他挑起眉角,不掩嘲讽,“是辛君让你来寻的我?”玄衣小童缚手垂眼,“虽是荒谬……但却是辛君亲自卜的卦。想来,只有君上出马方能成事。”他嗤笑,“那辛君没有告与你,岑碧青可是随意听人差遣之人?”“辛君只说,只消告知君上合作之人,君上定不会再拒绝。”不会拒绝的人么?这可算是透露?……脑海中便浮现出了模糊的影像。他沉默地背着手,望着一处血红的珊瑚礁,许久,方才开口问道:“何人?”“騩山,白素贞。”白素贞是谁?他一直想要知道,白素贞是谁?这个会偶尔出现在他梦中的女子,究竟会是谁?明明是陌生人,为何会有这似曾相识的感觉?这个问题,困惑了他近千年。兰卿走后,他一直坐在水晶宫的琉璃瓦上等着她到来。然后,看着她的表情从迷惘到淡然,最终一脸惊奇地凌空划着圈……一直未曾注意到他。而他分明没有施任何术法。警惕性竟是这般的差么?他觉得自己实在有必要提醒她一下了。“啧,你就是那蛇妖?”“你才是蛇妖!”她猛地抬起头来,嘟着嘴,一双眼睛亮得过分,一脸懊恼的模样。他想,这样的表情,他曾经见过,只是忘了是在哪年哪月。一如他当初鬼使神差地答应了这个任务一般,他莫明觉得她熟悉。熟悉她的每一个笑容,每一个表情……就好像她整个人都已经镌刻在心底……可是分明是陌生。如若没有记错的话,他以前从未见过她。也正是因为这份莫明的熟悉,他一直优待她……虽然她大概从来不觉得。这是一条没心没肺的蛇妖。“素素,你可曾……见过一条青蛇?”有次,他突然便开口这样问她。“青蛇?”她略一思忖,开口道来,“自然见过啊……不就是你么。”“何时?”她疑惑地偏头看他,“自然是现在啊。”……果然是不认得。她与许仙成亲那天,他吻了她。她说,他本不该对她如此亲昵……她说,他们只是两个不算熟悉的人……她说,他们完全没有必要这么亲密无间……他第一次发现,这个妖怪虽然笨,但是有时候说出来的话却真真能够气死人。本是气急了才吻的她,到最后……意乱情迷的也是他自己……她始终独自一人在原地迷惑他的异样,却从未想过要走进来分担他的心情。她第一次说了自己心中所想,却是对着他的式神。他告诉她,自己做了个人偶替代,却没有告诉她,那人偶里灌注了他的灵识。她所说的,他有听到。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他正在听下属报告这一次宫内的死伤,耳边便传来她低低的呢喃。而后,他的耳里便只剩下她的声音。她断断续续说了许多,像是说给他听,更像是说给自己听。很多话他都记不得了……只记得她说,她很害怕……她在抱怨他总是欺负她。他听到她说,“岑碧青……你真是个混蛋……”他的眉头便皱了起来。她说,“我好像有些喜欢你了……”他想,那一刻,他是欢愉的。她接着说的却是,“可我不能再喜欢你了……岑碧青,我不能再喜欢你了。”她说的对……只是……他兀自捂住胸口,明知道最明智的方法应当是放手,可是,这颗心中为什么会这般不舒服?妖怪……怎么会有人的情绪?许是错觉吧。可他很快便知道那不是错觉……当他在她身上闻到那个男子留下的味道,他失控时的震怒是那般清晰。那一刻……他真想亲手毁了她……他的东西,宁可碎在他自己的手中,也不能被别人所污了……而他本不该如此。南老曾经断言,他这般的面相,必是命犯桃花。这一生的气数,注定会毁在一个情字之上。他不置可否,心里却是在冷笑。一个没了情根的人……又怎么还会纠结于情上?她的母亲,一个对情死心的女人,对自己孩子最好的祝福,便是抽去了他的情根。无情则刚,无爱则洒。……那他如今……又是为何?南老再次主动露面时,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你岑碧青向来冷血冷心惯了,如今对那小白蛇这般模样,莫非是还想尝尝这人世间的情是个什么味道?……情之一字,还是得慎之又慎,你若是将自己赔了进去,便是得不偿失了。”“你的话,太多了。”他冷眼置之,心中却是蒙上了迷雾,第一次猜不透看不清。可是他想要看透。他不惜以损耗元神为代价,冲破了体内的禁锢,终于将千年前的那段遗失的回忆寻了回来。南老觉得不值。可这种东西,只有他自己知道值不值得。许仙……西王母西箩爱慕騩山耆童,求而不得,与之定下十世赌约的事情,他也不是不知道的。他对素素的态度……令他介意。他并没有想过他会放了素素,竟想到以一纸休书,还她自由。他原本觉得他傻,后来才知道,他才是最聪明的。素素的心根本不在这里,不在任何人身上……便是强留下来,又待如何?若是这样放过她,她还会心存惦念。父亲的身份,母亲的遭遇,还有自己这副面容……他原本已经不欲爱人。但是,爱这种事,却是他所难以把握的。只有拿起过,才有资格放下。当她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想,大概就是她了,便生出了亲自尝试的欲望……而他原本是想试试看这毒药究竟怎样伤人怎样令人成瘾难以忘却?像他母亲一般醉死在爱情里不可自拔……却在尝试的过程中感受到了身不由己而一次次的却步……或许,当他决定这么做的时候,早已注定了他的败局。对纯粹的妖怪而言,情之一字,反而比人更加经不起。妖与魔相近,亦是一股执念。既然已经拿起,又怎么可能轻易放下去。她看着愚笨,其实远远比他聪明决绝得多,她走得很匆忙,什么都没有带走。南老依旧是调侃。“怎么,不去拦她?这万一要是走了在外头放野了,再也追不回来,青儿可不得后悔死?”他沉默良久,“我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他将灵藻给了南老。“等到了那时,便将这个给她……”他给她一个机会去选择,虽然结果并不由她。他闭上眼睛,脑海里全是她。既然如此,那便不再挣扎了吧,他放手,任由自己的心意主宰这一切罢了。只是,既然选择了沉沦,他又怎么能甘心孤单一人沦陷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若活,他便与她一起活着,齐享永生……若是死,他亦会抱着她一起下地狱去……碧落黄泉,她所能在的地方,只能是他身边的方寸之地。他知她是想要扯断这里的一切牵挂,想要逃开……可是,他怎么能允许她这样做?今生所求,不再是天下霸唱,不再是冰冷无意义的强大……不过是如那普通凡人一般,以他之姓,来冠她之名。他记得,他的父亲只教过他一样,便是想要的东西,那便要不择手段不计后果去争取。代价可以付出,但前提是,你得确定那样东西是你真心想要的,而不是一时的冲动。他想要她。却不忍心因此伤了她。这代价他愿意付,但是,结果必须得如他所愿才行。他要他回来,回到他的身边,心甘情愿不带丝毫勉强。只要她回来了,那他便再无可能放她离开。西王母的心思他不是不知道,但既然她想要利用他,那么他就顺水推舟,也省去了重新布局的麻烦。他连创三青鸟,却在最后关头,一己承下所有过错,自愿镇于雷峰塔之下。这其实是个赌局,他很有可能因此输得一败涂地……这是他最大的退步。纵使得不到,他也不允许她相忘……这样惨烈的结局,便是她再无情再聪明,他也注定成为她心中的一根刺。至少能让她记他一辈子……当然,这远远不够。他太清楚自己想要的,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只是为了能够得到她,而不是一个虚幻的念想。他那么了解她,又怎么可能会输。她终究没有让他失望。第三个月,她独身一人冲进雷峰塔,见到他的第一句话便是,“岑碧青,你敢不敢让人省心一点!我的事情与你何干!要你学什么圣母巴巴跑去替我顶罪!”若不是如此,她又怎么可能会主动跑来见他?如今还不知在哪个海角天涯潇洒着。她自然不会知道这三个月里,他心中的烦闷焦躁。便是算准了又怎么样?他依旧会担心这条小蛇是否会突然狠下了心来?与西王母的约定自然不算什么……他从来也不是一个守信之人。这雷峰塔,他自是想走就走,想留就留……可是,如今他却不敢走。她永远不会知道,他的心远比他的表象要诚实了许多。他听见自己压抑的仿佛毫不在意的声音,“喔,那你来做什么?”她被呛住,嘴硬道:“我来逛逛不成!”这不是他想听的话,他说不出有些失望。依旧面无表情望着她,“你随便逛。”她瞪着他的模样一如从前不曾有过芥蒂那时,像是被踩了痛脚,大叫道:“岑碧青你是个大混蛋!……你是吃定了我是不是!一点面子都不留给我!”他在心中苦笑,他若真是吃定了她,又何来如此的不安……她是高看了他,还是低看了她自己。“岑碧青,”她放弃似的低叹一声,“我怎么就被你吃死了呢?”他一怔。她已经扑上来搂住他的腰,嘴唇印上他的。这是她第一次在清醒的情况下主动吻他……他发现自己很享受她的主动……虽然她总是像一头发怒的小兽,粗暴得很……咬得他的唇有些生疼……没有关系,这种事情,他可以来教她。意识飘远之际,他想,若是能如此相守,便是失去了自由又何妨?即使是一生囚于这雷锋塔中,也无甚不好。他只需有她,即可。素素……素素…………素素。突然便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形……那一日,其实远远比她以为的第一次见面还要早一些。那是他刚被放逐到这山海妖界的时候,法力还未被禁锢。她从天而降,替他打跑了两条调戏他的蛇妖……自然,她自己也伤得不轻,被那两妖打得鼻青脸肿。他沉默地站在一边,只是觉得她多事。若不是她搅合进来的话,他早将那两只没眼色的妖怪打得魂飞魄散了。他岑碧青,又岂是什么人想欺负就能欺负得了的?她朝他笑笑,却因扯到了嘴角的伤口而疼得倒吸一口冷气。蛇妖善**。这般落拓狼狈的蛇女,他还是第一次见着。“喂,”她说,“我救了你。”目的?他挑眉,等着她说下去。“但我也不可能一直救你。”她左左右右打量了他的面孔,得出结论,“你长成这副鬼样子,也不能怪别人来调戏你啊!”他眼眸一深,手在青衣袖下握成了拳,生平最厌恶别人谈论他的相貌。“想要不被别人欺负,那就努力变强吧。”她说这话时,眼睛分外亮,分外认真。他缓缓松开握紧的手掌,却突然想笑。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弱者。但……兴许,她说的不错。他需要变得更强,让这世间再无可欺他之人。这之后,她再也不曾来找过他。他却不曾忘记过……后来,他又见到了她,只不过这次,却只是躲在树后看好戏,不曾再出来。他一眼便认出了她……可她后来只是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便拖着猎物走了。后来,那人派人来杀他……他将他们已与击毙,但也因此触动了禁制,损了元气……再醒过来之时,已经是在她的野水涯之上了。……所谓的历练结束,他同来的时候一样不情愿。父神自然是知道的,以他的母亲为威胁,在解开他禁制的同时,也剥夺了他百年的记忆。可他却一直记得她,虽然模糊。但是从未忘记过。他辗转找到了那个梦中的女子……直到她爱上了那个凡人。终究从来不是他的……她的一切,从来与他无关。他挥手打碎了刚刚凝练出来的水镜,自此不再关注她的消息……已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知道她被别人所伤,吃了七绝引,被南老带入白龙洞沉睡百年。……不过是一只不相干的妖怪而已……他这样告诉自己,却违背了原则,亲手去废了那个伤了她的人。……她后来时常问他。“你是为的什么喜欢我?”他不答,她便不厌其烦一次次地追问。他想了想,笑笑“可能是日久生情吧。”她抖了两抖,认真表示:“我还以为是一见钟情……不过想来,你那时果然是够无赖的,我多么无辜的一个人,竟然就活生生被你拖去当了垫背……要不是我那么善良,就绝对不会再管你死活了……”“是么……”“那是当然的!”……她最近似乎很爱追忆往事……他有些无奈。从来都是注定。他不信天命,但若那人是命里该有的……他便认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