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眼先枯,所谓死鱼眼,在人身上同样适用。鲜血滋养过的死人眼不再干瘪,也不似活人灵动,就那么直勾勾地。林炎在他眼前勾勾指头,老王直挺挺起立,从棺材里跨出来。随从递上一顶帽子,盖住老王那颗被化妆师精心修补过的烂西瓜脑袋。其余人迅速收拾现场,林炎则跟随老王一路进城。老王就读的高校离此不远,路上学生众多,谁瞧见个穿红衣服的大高个子都会多看几眼,看清其面目后更是惊艳得连连抽气,倒是没人去注意走在他前面几米外姿势略显僵硬的老王。林炎向来张扬,眼角眉梢的锐利被红衣衬得更加鲜明,他并不在意学生们看他,相反,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在调查与巷子闹鬼有关的诸多事宜,他倒要看看是谁最先忍耐不住跳出来善后。老王犹似活人,跨大步在这一条条他生前走过无数次的街巷中穿行。校园里灯光稍暗,掩住了林炎的风采,也少了频频投来的目光。林炎放慢呼吸,渐渐与习习相伴的凉风融为一体,如同化身成了老王的影子。他就这么静静地跟随老王,旁观着他生前的一举一动,去自习,去食堂,回宿舍,去上课,每一步都浅尝辄止,因为这些地方聚集了大票学生,难保没有认识老王的。生死两相隔,死者已别生前事,还是少与生前相熟之人接触为好。老王象征性地在校园最边上的教学楼门口转了一圈,随即绕过操场,走去了人比较少的人工湖。晚上的人工湖属于亲密小情侣,路径此地的单身学子都会不自觉加快步子。老王走得快了些,可他没走多远便调转方向,一头扎进了湖里。见老王湿漉漉地从湖里爬出来,手上虚空地拖拽着什么,林炎心中了然:这个平平无奇的学生便是由此改变了命运,他救人的善举竟是断送了自己的性命。由于落了水,老王头上的妆花得一塌糊涂,帽子再也藏不住他满身的死气。林炎叫随从开车进校园,载着老王直奔他们那天踏青的郊外,他要从老王死亡前几天的记忆里,尽可能多地搜刮出有用的线索。~霍纸看表的次数多到他心烦,前几次林炎外出他从未担心,今晚不知怎么着,林炎那身红衣在他脑海中晃啊晃,快跟停尸房里那三个小姐姐手拉手跳一出四小天鹅了。左右静不下心,他把三位姐姐从棺材里请出来,由着她们在院子里溜达。灵树许久未曾被如此浓稠的阴气包围,幼细的枝杈抖得像风中残烛。霍纸坐在院里的台阶上,单手托腮,思绪飘到了多年前。那一年,灵树仍是一株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周身灵气环绕,别说鬼怪不敢在其面前放肆,便是那没什么灵根的普通人在树下坐上两天也是能得些好运的。灵树造纸只能取芯,树一年才长多少,树芯就更少得可怜。过往千年,林家人尚算节制,只有时不可解的麻烦才会用上业火,更多时都是霍纸代为出马,如此灵树能够常年维持在平衡的状态。然而贪心终是毁了老祖宗留给林家的财富,也毁了林家一脉的修行。林家最有天赋的小辈是林炎,只是他性格顽劣不服长辈管教,尤其不服当时的家主。也难怪,若是林炎的父亲没有死,林家的家主原是该由他父亲当的。论血脉,林炎这一支是最纯粹的老祖后代,家谱要写在最前面的。他们这一支也是最能守住老祖初心的林家子孙,世世代代勤奋修行,怎奈终归被圈在如此庞大复杂的家族里,在权利和血脉亲情中浮浮沉沉,难以在修行上更进一步。林炎的父亲死于疾病,很急的病,发病没几日便走了。那时林炎只有五岁,而老家主,也就是林炎的亲爷爷也已日薄西山,在丧子之痛的打击中一病不起,很快也离世了。他们这一支只剩下林炎,五岁的孩子怎么能成家主,于是算是近亲的堂伯接掌大权,成了林家的当家人。在外人看来,都是姓林的,谁当家还不都一样。只有林家人才明白,家主意味着正统,所谓堂亲不过是继承了林姓,真论血脉,谁又比谁纯正多少呢。打从堂亲掌权,林炎骨子里的偏执被激发出来,偏偏他作为正统唯一血脉,没人有资格教训他。血脉之于林家,不仅仅象征着地位和权利,更代表了修行上的天分和最终能够达到的成就。祖宗蒙荫自然是更多关照在直系血脉上,得成大道的老祖宗为林家留下的福根也都是直系继承最多。只不过一代传一代,再厚的福泽也剩不下多少,到了近几代更是无限趋近于无。林炎的父亲就是个天赋平平之人,从小苦修也没能修出成绩来。因此当林炎展露出过人的修行天赋时,霍纸欣喜得很,横跨千年,他以为自己终于能够亲眼见证到林家重振的无上荣光。谁知……霍纸倚着身旁的柱子,轻叹口气。三具女尸貌似溜达累了,各回各的棺材躺着去了。霍纸这才发现天边早已泛白,天亮了。林炎还没有回来。实在担心,他给林炎传了信息,得到平安回复之后才回屋里换了身衣服,开始他新一天的忙碌。既然承了全城百姓的一声“纸爷”,他就得为有需要的人排忧解难,比如,谁家闹鬼他得去瞅瞅,谁家诈尸他也得去看看。前几天那种芝麻绿豆的破事都往他这送的混乱局面是控制住了,可真不对劲之处也一一显现出来。“纸爷,您快给瞧瞧。”老太太抱着个两眼翻白的小孩,心急如焚。霍纸不用翻孩子眼皮也知道这是中邪了。孩子十来岁,随着霍纸的靠近,那双白花花的眼珠凸得像是要掉出来。挤在远处看热闹的人们窃窃私语,入秋渐凉,一阵小风能刮到人心尖尖里,由里到外那么凉飕飕。霍纸问孩子近期去过哪里,老太太方寸大乱,说得不清不楚。围观人群大多是老邻居,你一言我一语帮忙补充。霍纸听了半天还是一头雾水,道听途说跟真相之间的距离,说不定能累死好几匹马。就在他准备尝试使用自己的手段,看能不能驱走孩子体内的邪祟时,孩子的喉咙乍然发出咯咯的响动,依稀在说着什么。霍纸贴耳过去,孩子的话音始终卡着,听不真切。见他如此动作,围观的人们也都情不自禁缩小了包围圈,老太太急得掉眼泪,碎叨着问孙子“想说什么”。“林……”这是霍纸听到的第一个还算清楚的音节。心头没来由地狂跳,霍纸下意识想阻止孩子说下去,却已晚了。“林炎,要杀林榄。”口齿不清的孩子突然掷地有声喊出这样一句。在场所有人瞬间沉默。林榄是谁,去焚城街上拉条狗都知道;林炎没听过,但总归是姓林的。这是足以令焚城颤三颤的辛辣秘事啊!霍纸面上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事情的发展并没有跳出他的预感:一个连林炎是谁都闹不明白的小孩偏在中邪时说出这样一句话,人离着远的时候不说,非要等大伙凑近了、能听清楚了才说,可见是有人提早算计好的。对方似乎也觉得单独这样一句话太过突兀,于是小孩又吐出一句:“救,我的主人。”霍纸眼底幽光浮动,前后两句话连起来,指向再明显不过:林炎要杀林榄,手下救林榄而死,死后附身在了这个孩子身上。林榄是一个人失踪的,林家也未传出有手下遇害的消息,那么附在孩子身上的不会是人魂,而是那个惨死的林榄护身小怪。除了他和林炎,还有谁知道小怪被杀?恐怕只有斩杀小怪的真凶了。既然知道了孩子身上的是什么,霍纸再不犹豫,扬手盖在孩子头顶,以业火发热,驱散孩子体内阴邪。正如他想得那样,阴邪并非贪婪这个孩子的肉身,稍有外力作用便作势要逃,然而它没能与孩子分离,一道雾蒙蒙的乌影一经脱离人体便化为了飞灰,烟消云散。一切都是安排这一切的人苦心谋划,围观人群却以为是纸爷大发神威,纷纷鼓掌叫好。霍纸有苦难言,林炎背上了要杀林榄的嫌疑,而他又背上了偏袒林炎而杀邪祟灭口的黑锅。寻常人捋不清楚这些,林家人却一定会这么想。好狠的一招离间计。焚城里能在林家有难时伸手拉一把的人都被推到了林家的对立面,林家不可能不清算二少险些被杀的仇,那么本就不待见林家的林炎以后就更不可能去管林家的死活。霍纸捏紧的拳头上,骨节泛起青白,人却在顷刻间冷静到可怕。既然来者想把整个焚城当作一盘棋,他倒要看看对方有多大的能量,真当他和林炎这两个棋子是随随便便就推得动的么。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