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皮囊

沐玄随池云镜来到铸器峰。这是他第二次来了。经过绿树成荫的山腰, 上面是寸草不生，布满黑色岩石的山体，岩浆在沟壑间蜿蜒流淌, 将黑岩炙烤得滚烫, 打铁声在微微扭曲的空气中回**, 山上熔炉灼亮得像第二个太阳。一条岩浆河流旁，坐落着玄色金属建成的大型屋舍, 外墙布满齿轮, 上面纹刻着阵图, 不停旋转。屋舍外散布着大量人型傀儡，都残缺不全, 缺胳膊少腿, 还有弟子来来往往搬运，远远望去活像是凶杀现场。沐玄问：“这里是？”“天工长老的所在。”池云镜上前敲了敲门。浑身脏兮兮的小女孩从里面打开门，头发乱糟糟得像鸟窝, 左边衣袖烧掉大半，露出木制的左臂，上面还落了火星, 将木制手臂烧出一个洞, 内部是正在运转的齿轮, 再往上看，木纹蔓延至女孩的一半脖颈，她至少一半躯体都做了替换。这正是天工长老。池云镜提前来过一次, 天工长老直接道：“进来吧。”宽阔室内摆满机关工具与阵法图纸, 找不出一条顺畅路线, 天工长老娴熟地在乱七八糟的东西间绕来绕去, 沐玄倒不用绕, 身躯直接穿过，来到摆放傀儡人的场所，这里的傀儡人大多栩栩如生，体型高矮胖瘦，外表男女老少都有，与真人别无二致。天工长老的亲传弟子柯响正在为傀儡人整理仪表，无论何种面貌的傀儡人，他面上都带着温柔愉快的笑，像是享受其中。“百年前，我一直研究如何做出威力更大的傀儡兵器，但傀儡的反应都遵循机关设置，终究显得死板，后来我又试图让傀儡产生器灵。”天工长老道，“失败后，我有一日忽然想到，能不能让别的器灵进入傀儡体内，控制傀儡活动。”池云镜道：“长老技艺超绝，做到了这件事。”“借鉴鬼族的夺舍与附身之法，才做到的。”天工长老摆了摆手，看向沐玄，“你可愿进入傀儡身体试试？”沐玄答应。天工长老教了他附身傀儡之法，补充道：“这法子不是对每具傀儡都有用，需要和你的三魂六魄契合才行，具体什么样的才算契合，我也搞不明白，你挨个试吧。我先和你们说好，有可能所有傀儡都不契合，之前我找一位峰主的器灵试了试，就没有适合它的身体。”池云镜道：“长老让我们来试，已经十分感激。”“我希望有个器灵，能控制我做的东西动起来。”天工长老瞥了他一眼，“倒是很少见你对什么上心，还是借来的剑灵。”沐玄挨个开始附身傀儡。池云镜带他来，就说明他作为鬼修能使用傀儡身体。天工长老也说了，她的研究借鉴了鬼修之法。不过，沐玄尝试的结果都是失败。他能进入傀儡内部，但无法操控身体灵活动起来。试完所有傀儡，其中两三个与沐玄有着些许契合，只能做伸手抬腿之类的简单动作，连稳定走路都不行。天工长老目露可惜。忽然，亲传弟子柯响出声：“还有具傀儡没试。”天工长老一怔，想起了什么，“你的得意作品完成了？”柯响跑到屋舍深处，兴致冲冲搬来一具花容月貌的傀儡，看着它的眼睛，会有种它快要活过来的错觉。傀儡每处细节都透着制作者的心血，身穿的红裙长及脚踝，用金丝绣着精美的纹路，外穿一件浅色纱衣，发间点缀着金饰，原本这里的傀儡已经足够逼真，现在都被比了下去。沐玄再度使用附身术法，进入这具身体。缓缓的，容貌美丽的傀儡眨了下眼睛，瞳孔浮现淡光，彻底活了过来。柯响满脸激动，目不转睛看着沐玄将手抬到眼前，握了握指节，然后直接起身。“居然完全契合。”天工长老满意点头。心血之作活过来，柯响眼里散发兴奋的光彩，忍不住上前一步去碰，却被池云镜伸手挡住。柯响满心都是自己的作品，看都不看池云镜，打算绕过他，池云镜直接握住他的手臂。“师弟松手，疼！”柯响叫唤。池云镜能对他下多重的手，天工长老觉得弟子装模作样，斥责道：“这傀儡已不是死物，别再随便动手动脚。”“知道了师父，师弟松手！”柯响疼得都有点语无伦次，“我是发现了傀儡有点问题，想稍作修改！”池云镜放开手，“阿玄，你先出来。”沐玄离开傀儡身体，漂浮在半空，柯响甩了甩发麻的手臂，迫不及待冲上前，一边看着沐玄，一边修改傀儡的面貌。“只是改长相？”沐玄问。“对。”他感觉傀儡的相貌与沐玄不太匹配，相比之下有些瑕疵，自然无法忍受，要将作品重新修改到心中完美的地步。傀儡的样貌在柯响手下逐渐发生变化，多了鬼气森森的艳丽。柯响看了眼沐玄，还是觉得有些够不上，可他抓耳挠腮也无法修改得更好，天工长老适时开口：“够了，别在这种事情上钻牛角尖。”她看向沐玄，“这身体你们带走吧。”池云镜问：“长老需要什么？”“不用。”由于沐玄悬浮着，她的身高还不到沐玄膝盖，“把使用傀儡的体验告诉我就行。”“我有一个条件。”柯响开口，看着沐玄的目光浮现恳求，“衣服是我费劲千辛万苦为它搭配的，希望你继续穿在身上。”沐玄试身体的时候已经发现，傀儡只有外貌区分了男女老少，并没有具体的器官。穿个女装，相较于获得身体的好处不值一提，沐玄本来就穿着，那件衣服伴随他死亡，几乎成了他的一部分，难以彻底脱下，只能用鬼气织出新的衣服掩盖。沐玄答应了他的条件。临走前，天工长老嘱咐说傀儡主要靠上品灵晶驱动，若里面的灵晶消耗殆尽，就要填充新的。就算有许多灵晶用来填充，一天也最好不要使用太久，因为傀儡结构精密，容易毁坏。灵石之上，才是灵晶。灵晶内蕴含的灵气比灵石纯净数百倍，价值也是如此，何况上品灵晶。而傀儡需要十块灵晶才能运转。沐玄直接把身体脱了下来，他不是在走路，而是在烧钱。“你可以尽管使用身体。”池云镜道，“我手里的灵晶足够。”“不行。”沐玄摇头。不但吸池云镜的阳气，还烧人家的钱，简直是丧心病狂要把人榨干。池云镜道：“救命之恩，岂是灵晶能衡量的。”沐玄：“你给予我阳气，已经足够报恩。”“我觉得不够。”池云镜淡淡道，“若你不收，我于心不安。”“那给你这个吧。”回暮寒居后，沐玄将元婴鬼核交给他，“换灵晶。”鬼核来自元婴中期的怨魂，沐玄只用来修炼到筑基巅峰，里面还剩许多鬼气，价值不低。他帮楼崖克服心魔，也能收取灵晶作为报酬，这样一想，傀儡身体还是用得起的。池云镜只得无奈收下鬼核，否则沐玄不会使用身体。兜兜转转，他赠予沐玄的这枚鬼核，回到了他自己手里。“我知道你不打算卖，就收藏着。”心魔故意恶心人，“今后欲望无法纾解时，可以拿阿玄用过的东西出来看看。”池云镜不禁蹙眉。阿玄是他的救命恩人，他怎会产生什么欲望。沐玄没注意到少年的神情变化，穿上身体来到主屋，夹了一筷子还热着的菜肴。傀儡身体能尝出味道，相较于人的味觉差了不少，但沐玄已十分满足。食物入腹，会被身体里的阵法化解，不过这样消耗灵晶的速度更快，沐玄目前手头拮据，需要节省，尝了几口就放下筷子。池云镜整理好桌上的话本，对他说：“去换话本。”“换成你喜欢的。”*内门的书铺里人流如织，柜台前结账的修士排起长队，老板坐在后面，笑呵呵收下客人付的灵石。昨日，池云镜破天荒来了他这个小书铺，买了些积灰的冷门话本。老板将这件事稍稍宣传一下，果然涌来了许多新客人，都冲着池云镜买过的话本而来，仓库堆积许久都卖不出的话本飞快流出，他还到别处的书铺收，这些话本在昆仑境外也不好卖，外面的老板都愿意折价出给他，这两日他简直赚翻了。老板笑容满面收着灵石，店内骤然一静。他疑惑抬头，整个人一晃，险些从高脚凳摔下去。池云镜再度光临他的店，还带着一位貌美的女修。这是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画面！店里的客人显然都这么觉得，陷入沉默。沐玄来到柜台前，“池云镜昨日在你这里买的话本，能换成别的吗。”“当——”老板舌头打结，“当然可以，只要没有折痕破损。”沐玄点头，将话本放在桌上，然后在店里挑了些新的，摆到老板面前。他挑选的，都是近来卖得最好的，老板迅速心算了下，“这些书更贵，要补差价。”池云镜准备取灵石，沐玄按住他的手，“不用。”沐玄拿出两本书，放回原位，这样价格就正好。直到两人离开，店内才爆发喧嚣。“我没看错吧，那是池师兄？”“池师兄有了道侣？什么时候的事，之前竟然完全没有风声。”“果然是郎才女貌，那应当不是我们宗门的弟子，否则这么漂亮的女子，我应当有所耳闻。”“池师兄光临这家店原来是为了道侣，他好爱。”“我还以为，等我老了都不会看到池师兄有道侣的一天。”沐玄走在街道上，察觉到了别人的眼光与窃窃私语。池云镜看向他手里的话本，欲言又止，沐玄笑着问：“怎么了？”“那本我有看过。”是他昨日来挑选话本时翻看的，“里面的剑道内容全是胡编乱造。”“他们甚至用剑做……”池云镜说不下去，耳根泛起微弱的红。沐玄一怔：“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忘了。”池云镜低声道。那些污秽内容，早被他扫出脑海。结果沐玄买来，唤回了他的记忆。“那我不看了。”沐玄照顾少年纯洁的心灵，将这本塞到最下面。“第二本我也看过。”池云镜顿了顿，有些难以启齿，“这本写男人可以怀孕，还被道侣从身体到精神百般折磨，险些流产，逃跑后生下一个天纵之资的儿子，独自抚养他长大，多年后重见前道侣，两人在儿子的牵线下修成正果，处处古怪，没有条理。”沐玄笑着捏了捏少年白皙的脸，“故事好看就够了。”这里就是上个月开过夜市的长街。经过那家成衣铺时，池云镜步伐微滞。“对了，当时我一眼就觉得，挂在门口附近的那件衣服适合朗风。”沐玄道，“你也看见他穿那身衣服了，怎么样？”果然。阿玄与小师弟相伴三年，自然情谊深厚。“合适。”池云镜平静道。心魔呵呵两声。沐玄提议：“不如我也帮你选一件。”池云镜意外抬眸。正当沐玄以为他会拒绝时，池云镜走向店铺。黄衫少女依然在店里打工，见池云镜与一位漂亮的女子进来，她杏眼瞪圆。直到老板娘喊了一声，黄衫少女才回神，连忙上前接待。因为上次被池云镜拒绝过，她问：“师兄想给这位姑娘裁衣？”“不是我。”沐玄懒得见人就解释性别，等他是池云镜剑灵的事情传开，别人自然会知晓，“是池云镜买。”因为生前的职业，沐玄在穿搭方面颇有经验，给池云镜选了一件。无论他选什么，池云镜都没有异议，进里面换上。沐玄挑的是件黑色劲装，漆黑底色腰封上绣着暗金纹路，凌厉窄袖缚着池云镜的手腕，黑衣衬得肤色白得像雪，清瘦的身材看起来隐隐有料，都有点不太像万人迷主角受。沐玄满意点头：“就这件。”与此同时，池云镜与貌美女子同行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封蚀正与同门师兄在一间凉亭内对弈。爱八卦的小师姐跑过来，叽叽喳喳告诉他们这个消息，师兄没有反应，而封蚀执棋的手一歪，棋子下错了位置。“我输了。”封蚀露出恰到好处的苦笑。“原本落入下风是我，师弟分心了。”师兄收拾棋子，“没想到师弟对这些小道消息感兴趣。”小师姐双手叉腰：“哪是小道消息，许多人都看见了！”封蚀问：“看见了什么？”封蚀入峰以来，与师兄师姐都交情不深，但他性格好，小师姐也不介意与他分享八卦：“昨日池师弟去书铺买话本，不知你听说没有，今天他又去了书铺，还带着一位貌美如花的女子，看年龄比池师弟大点，妖媚艳丽，没想到池师弟喜欢这样的类型。”小师姐说着有点跑偏，封蚀问：“长青街的书铺？”宗门里卖话本的书铺本就少，那里算相对有名的一家。“对。”小师姐点头，“买了话本，他们又去成衣铺，池师弟的道侣给他挑了衣服。”小师姐已经将那位女子称为池云镜的道侣，封蚀听着不快，但没有打断，面上依旧是耐心的笑容。“听说池师弟还穿着道侣挑的衣服离开了铺子。”小师姐道，“天呐，要不是姐妹拍胸脯向我保证，我都不敢相信那是池师弟。”封蚀笑道：“池师兄一心修道，向来不近女色，身边怎会突然冒出一名女子。”“我也不清楚，那名女子好像并非我们宗门的人。”小师姐语气匆忙：“我了解的都讲完了，那我去找别人说这件事了。”封蚀道：“小师姐慢点。”她离开后，封蚀也不再下棋。他与师兄分开，独自前往长青街。长青街不止商铺林立，还有几家酒楼饭馆，上个月的夜市，他就是在一家酒楼的楼顶，对池云镜怦然心动。内门修士大多辟谷，不过偶尔也会来这里满足下口腹之欲，何况酒楼用的都是灵兽肉与灵菜，对修为有所助益。时间刚过晌午，在这里吃完饭的修士不少，从他们口中打听池云镜的消息也很简单。池云镜与那名女子还在长青街，封蚀在一间茶馆找到了人。姿容出众的两人相对而坐，池云镜眉目如画，映着清浅柔和的阳光，将自己的茶推给坐在对面的女子。封蚀压制着内心的怒意，微笑上前。沐玄的傀儡身体用多了有点累，就进茶馆歇歇。他吃喝都要耗费灵晶，遂不打算点茶，让池云镜一个人点。池云镜的茶上来后，要分给沐玄一些。分解两口茶水的消耗倒不算什么，没必要斤斤计较到如此程度，沐玄往自己杯里倒了些茶，将剩下的大半推回给池云镜。这时，身后走来一个人，封蚀的声音响起：“池师兄，又见面了。”沐玄心里叹气，果然主角出现在哪，反派就会跟到哪里，美好的一天从看见封蚀结束。封蚀看向沐玄，“这位是池师兄的道侣？”传言丝毫不假，貌美脱俗，不似凡人所有，只是有丝丝鬼魅，若不是池云镜带着她，光明正大行走于昆仑境，他会以为这并非正道中人。池云镜道：“与师弟无关。”封蚀脑中浮现小师姐的话，没想到池云镜会喜欢这般类型。确实意想不到。这样类型的女子，邪道中有许多，虽然容貌不如面前这位，但她们更会魅惑男人。“这位姑娘令人见之难忘。”封蚀做出腼腆的模样，看着沐玄，流露出些许好感，“原本我是想恭喜池师兄的，一看见这位姑娘，却忍不住探究二位究竟是不是道侣，若二位不是道侣，那我还有机会。”沐玄不禁有点佩服反派，为了离间他和池云镜，都能装出喜欢他的样子。“我们不是道侣。”沐玄道。封蚀问：“那不知姑娘姓甚名谁，隶属何门何派？”查户口呢，沐玄腹诽。“你知道我的名字。”沐玄笑道，“我们见过。”“见过？”封蚀目露意外，“若我们见过面，我应当不会忘记才是。”沐玄故意道：“外门秘境里，我们都被金丹期树妖捉住，我独自逃生，没有管你。”封蚀一惊：“阿沐？”“没错。”沐玄摘掉一颗眼珠，给他看内部的木齿轮。经沐玄研究，他发现眼珠是可拆卸的，与他的灵体状态一样方便吓人。封蚀还有点没回过神：“阿沐竟是女子。”“我不是。”沐玄纠正道。“那你的声音？”“声音受了这具身体的影响，有所变化。”所以那么多人以为他是个姑娘。等他与封蚀的对话流传出去，就不再会有人误会了。封蚀恍然，“楚师弟将佩剑借给了池师兄，我有所耳闻。”不过今日才知道，剑灵还弄到了具漂亮的皮囊。声音也犹如珠落玉盘，与本体半点不相称。身体的来源，封蚀能够猜到，肯定是天工长老。进昆仑境之前，他仔细调查过昆仑境的情况，知晓天工长老与其亲传弟子都热衷于制作傀儡。阿沐与这具傀儡如此契合，恐怕那对师徒将傀儡送给他都愿意。沐玄道：“你还对我倾心吗。”封蚀笑了笑，答案不言自明。“我还是喜欢人族女子。”沐玄心道，才怪。池云镜：“师弟问完了么。”封蚀感觉到，他对自己的态度格外冷淡，无奈苦笑：“我上次真的是单纯请师兄喝酒，分享修为突破的喜悦。”池云镜道：“你没有说那壶酒的特殊性。”“我想给师兄一个惊喜，没料到师兄那么容易醉。”封蚀道，“就算喝醉，又能有什么事呢。”池云镜委婉下了逐客令，“我知道了。”封蚀不好再待在他们桌边，找了个空位置坐下，让小二上茶。刚坐下，一对男女经过他背后的过道。女子身穿青色长裙，裙摆开着栩栩如生的栀子花，香气扑鼻。她的发间插着玉簪，腰间悬挂一根玉箫，上面有琴书门的标志。琴书门乃五大宗门之一。因为有镇邪塔连接，五大宗门间联系颇为方便，弟子提交申请，也可以去别的宗门串门。与琴书门女修并肩而行的，是昆仑境修士，两人关系亲密，应当是对爱侣。封蚀单手端起茶杯，眸光微动。他感觉到了合欢宗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