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崖没有拒绝, 而是犹豫了。没有阳气,沐玄坚持不了多久,必须给他一些补充。被汲取阳气并非好事, 不可能推给别人, 例如药鼎峰主。沐玄潜伏于悬云峰, 就在楼崖眼皮底下,他曾察觉些许端倪, 却没去探究, 沐玄的事是他的责任, 不能推脱。楼崖挣扎了许久,终于在手臂划出伤口, 将带血的手臂伸向沐玄。药鼎峰主收拾东西, 去另一间房看池云镜。楼崖不会希望,妖鬼吸食自己阳气的画面被别人看见。叶桃不愿打扰沐玄休养,早已经离开, 房内仅剩下沐玄与楼崖,一人一鬼。血液自楼崖苍劲有力的手臂流淌而下,沾湿了桌布, 仿佛散发着竹叶清香, 沐玄迫不及待, 一声招呼都忘记打,用掌心贴住楼崖的伤口,如饥似渴汲取阳气, 楼崖始终一脸冷峻。沐玄消耗巨大, 还撕掉了部分魂魄, 变成残缺状态, 骤然得到满足的感觉难以言喻, 忍不住发出低低的喟叹。他的嗓音嘶哑,但调子莫名勾人,配上眼里的水雾,楼崖胸腔内的心脏漏跳半拍,一股热意涌上,高大的男人骤然起身,手臂脱离沐玄的掌心,凳子推到后面,与木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怎么了。”沐玄抬起含着水光的黑眸,疑惑看着楼崖。似乎妖鬼没有蓄意勾引,只是修士想得太多。“没什么。”楼崖坐回来。沐玄重新将掌心放在他手臂的伤口上。时间仿佛被拉长,楼崖手臂的肌肉愈发绷紧。“不要再发出那样的声音。”楼崖犹豫半晌,还是说出了这点,“那不太好,最好想办法改掉。”“我现在没有发出声音了。”沐玄感觉好笑:“那是种族的秉性,身体的本能,不好改。”“想改总有办法,只要你有心。”楼崖神色刻板,下颌线绷出凌厉的弧度。“行吧。”沐玄道,“今日就到这里。”得给楼崖慢慢适应的余地。“明日再继续,谢谢阁下了。”楼崖微怔:“还要继续?”“我要修补身体缺损的部位,亏空得厉害,得趁现在多补充些,否则等我进了镇邪塔,就不再有吸收阳气的渠道。”沐玄诚恳道,“我现在能指望的,只有阁下。”药鼎峰主也会治疗鬼族,但在这方面还是经验少,没有治池云镜那般见效。而且,阳气也会影响沐玄的自愈速度,药鼎峰主提供不了沐玄急缺的阳气,只有楼崖可以。楼崖再度陷入挣扎,沐玄看着都替他累。终究,楼崖还是答应下来。沐玄在客栈住了一周,频繁有来自昆仑境或其他大能的传音符找楼崖,问沐玄的事情,催促他们回昆仑境。楼崖大多不予理会,实在不能不理的,就给出池云镜与沐玄伤势严重,不能奔波的理由。又过一日,昆仑境掌门的纸鹤落到房间窗口。纸鹤张口就是:“楼崖,不要再躲了。“躲不过的,你们终究要回昆仑境。”楼崖道:“我没有躲。”“那就尽快回来,别拖到万宗大会开始,到时各大宗门齐聚,闹得更大,也不好收场。”掌门道,“现在我还能说,昆仑境的事情由我们自己解决,不让他们插手。”楼崖低声道:“明日回去。”掌门道:“先将沐玄关入镇邪塔,等昆仑境调查完他的事,择日审判。”楼崖:“他救了平阳城。”“这件事我难道不知?”掌门道,“但他是鬼族,还是怨魂,在昆仑境潜伏了三四年,诱导弟子包庇他,情节严重,镇邪塔他必须去一趟,这是规矩,也是必须做给其他宗门看的。”“你为楼家的家主,这些道理不用我多说,你该清楚才是。”楼崖自然清楚。以沐玄的身份,至少得进镇邪塔关几天,走个过场。这样一来,也能稍微平息这件事带来的影响。楼崖转过身,看向沐玄,“你都听见了。”“听见了。”沐玄点头,“我早就想过这一天。”池云镜依然昏迷着,近两日恐怕醒不过来。他的伤好了许多,主要是渡劫失败造成的心魔反噬,困着他的意识。药鼎峰主先一步带池云镜回昆仑境,宗门的法器与大阵更有助于他治疗。沐玄离开那天,叶桃来送他。楼崖一直没用法器束缚沐玄,别人丝毫看不出他是戴罪之身,也看不出沐玄回修真界是接受处置。“当初兄长一走就是好多年。”叶桃不舍道,“你们这回也要走很多年吗,我们还能不能再见?”“会的。”沐玄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山水有相逢。”叶桃认真道:“那你们可别等到我变老了,才回来。”“好。”沐玄道。*依旧是无聊的一天。韩芦坐在床沿,看着囚室的墙壁发呆。被关入镇邪塔后,每一天都过得枯燥无味。因为在这里不是死,就是生不如死,妖鬼才对镇邪塔闻之色变。不过,韩芦还算幸运的。筑基期的鬼修就算改过向善,也不被五大宗门需要,本来韩芦的下场只有死,让那些年轻修士得到历练,腾出牢房给新抓进来的妖鬼,但前些年他赌了一把,救出一个差点死在其他妖鬼手下的修士。入镇邪塔历练的宗门弟子,都有传送令牌傍身,但斗法每时每刻都十分险要,有可能来不及捏碎令牌就身死,何况在第一层历练的筑基修士都比较青涩。救了个人后,韩芦获得了与高境界妖鬼一般改过向善的机会,在修士看管下,可以在一定范围内自由活动。这两天,他从修士口中听说了个特别有意思的消息。一个鬼族潜伏在昆仑境三四年,伪装成玉典剑两个亲传弟子的剑灵,若不是陪池云镜离宗后出了意外,他的身份还不会暴露。敢待在玉典剑眼皮子底下,作为剑灵时刻伴随他的弟子身侧,韩芦简直高山仰止,很想了解一下,那个阿沐是种什么样的心态。可惜他只是个小角色。能骗过昆仑境的鬼族,修为必然高深,就算被关入镇邪塔,也会在高层,他是绝对见不着的。正在韩芦漫无边际胡思乱想时,塔内变得格外寂静。镇邪塔一层关的妖鬼太多,历练的修士也多,整天吵吵嚷嚷的,就算一层空间被阵法扩充得巨大,他关在最深处也能听得见。这会儿的死寂,显然不同寻常。落针可闻的环境中,有人带着鬼族过来的动静格外清晰。来者的身份必然特殊,韩芦应该就这么老实坐着,不去彰显自己的存在感,可他按捺不住好奇,走到了门前。囚室的金属门扉上端开着扇小窗,从里侧和外侧都能打开,韩芦悄然开启一条缝隙,小心翼翼往外看。那是楼崖。韩芦控制不住一抖,踉跄后退两步。楼崖近年来不怎么再出手,但他年轻时杀过太多妖鬼,妖鬼界至今流传着他的凶名。连韩芦一个筑基期鬼族,都听闻过他的长相。楼崖打开韩芦对面囚室的门,对漂浮在旁的沐玄道:“进去吧。”哪个筑基期的鬼族,值得楼崖亲自带来。而且,楼崖怎会对关入镇邪塔的妖鬼用如此温和的声音。注意到门上小窗,沐玄的身躯化为一缕轻烟,尝试着穿过去,楼崖制止道:“不行。”这句话说得有点迟了,沐玄撞到了头。沐玄现回原形,揉了揉额头,“果然,五大宗门不会留下这种漏洞。”整扇门上都附着阵法,别说用遁术穿过小窗,就是传递物品都不行。囚室内的陈设简单至极,仅有一张床,一副桌椅。楼崖不着痕迹皱了皱眉:“委屈几天。”沐玄调笑道:“阁下不如给我些好东西,置办一下囚室,否则这里环境实在太差。”楼崖脸上,浮现沐玄熟悉的犹豫。“我开玩笑的,怎么可能让玉典剑徇私。”沐玄笑着收回手,“有张床已经够了,一只鬼能享受什么。”而且,若其他宗门看见沐玄的囚室与众不同,别说对昆仑境不好,对沐玄自己的影响也不好。沐玄从里面关上囚室的门,朝楼崖挥了挥手。楼崖该走了。但他迟迟没离开,沐玄目露疑惑。下一刻,以楼崖为中心,无形的威压蔓延开,整层的妖鬼被压迫得趴到地上,对面囚室的韩芦同样不例外。这是对他们的警告。不能靠近沐玄所在的囚室,更不能来骚扰。楼崖的声音传到镇邪塔所有修士耳中。“沐玄情况特殊,昆仑境几日后自会审理,在此之前,希望诸位不要靠近他所在的囚室。”“若出现什么意外,你等担负不起责任。”这么特殊的鬼族,只有一个可能。韩芦已经想到邻居的身份。那个阿沐,居然只是筑基巅峰。他装作玉典剑弟子的剑灵,被拆穿身份后,玉典剑居然没有震怒萌生杀意,还隐隐有维护的意思。楼崖终于离开。短短数日,沐玄在修真界已然名声大噪,按理说会有很多人过来围观,但玉典剑的震慑颇有效果,目前一个敢来的都没有,十分清静。韩芦都觉得,沐玄的囚室安排在他对面,也是玉典剑有意为之,因为他是这层唯一改过向善的妖鬼,足够识趣,不会生事。忽然,韩芦听见匆忙的脚步声。刚被玉典剑那般警告,居然真有修士敢过来。韩芦饶有兴趣往外看,见到了一个俊朗的少年。“朗风。”沐玄面露意外,飘向囚室的门,“你刚回来?”“对。”楚朗风喘着气,棱角分明的脸庞往下滴汗,打湿了黑发,“怎么会这样。”他在宗门外做的任务刚收尾,就听说了这件事,立刻赶回来。来的时候,楚朗风还撞见了陈舒。“楚师弟。”陈舒站在镇邪塔的入口处,声音细弱,“我就知道你会来。”“师兄,我急着去见阿沐,有事之后再聊。”楚朗风语气匆匆。“我猜到你会来见沐公子,才在这里等你。”陈舒咬字用力,“你是不是对沐公子有意。”楚朗风顿时僵住。他还是在夜市那天,才稍微意识到这件事。当时楚朗风心乱如麻,选择接任务离开宗门,结果刚回来,就被陈舒当面戳破。“我见沐公子对你无意。”陈舒建议,“你目前继续当他的弟弟,是最好的选择。”楚朗风的心绪再度紊乱,但已经不是管这些的时候。“多谢师兄提醒。”楚朗风点了下头,前往第一层深处。陈舒望着他的背影,有些意外。感觉楚师弟出去一趟,发生了变化。变得沉稳成熟了不少。不知他在外面经历了什么。*“你在外面经历了什么?”沐玄了解楚朗风,一眼就看出他遇到了事。楚朗风的喘息逐渐平复:“相较于平阳城的异变,我遇到的事不算大。”平阳城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楚朗风刚听说沐玄被关入镇邪塔就匆忙赶回来,没来得及打探原委,但也听到了两耳朵。“我执行任务的村落有个河神,为了村子安泰富裕,为了村里的人都身体健康,长命百岁,那里每年都要将妙龄女子或纯洁孩童扔进河底,献给河神。”楚朗风声音低沉,“村里的妙龄女子与孩童不够,或者舍不得下手,他们就从外面拐来,这些年不知残害了多少人,我来到河底,看到了累累白骨。”“村民拐来的人,也不全是献给河神的,还有的家里自己留着,那些人没死在河里,过的却也不是人的生活。”沐玄道:“我从你身上闻到了血味,是因为河神受的?”“我将河神杀了,那是个妖物。”楚朗风道,“那妖物修炼邪法,常年靠吞噬女子孩童的魂魄壮大自身,实力不算太强,但魂魄十分顽固,受了伤会飞速重生,难以杀绝。”“到最后,河神的魂魄只剩一小部分,它的意识压制不住吞噬过的人,一些女子的意识冒了出来。”沐玄猜测:“你停手了?”楚朗风点头,“她们不攻击我,只想报仇,毁掉村子。”“那村子如今怎样了?”“当时我不想阻止她们报仇。”楚朗风道,“我满心戾气,觉得那么罪恶的地方就该毁得一干二净。”可就在放任她们的下一刻,他想到了阿沐。他接任务离开宗门,就是因为夜市那晚冲动行事。外门秘境里险些虐杀莫林,也是被暴戾的本能冲动支配,他当时还害怕阿沐看见。既然怕阿沐看见,就不要再那般行事。人总想在心仪对象眼里变得更好,楚朗风同样不例外,他不希望再因自己的冲动令阿沐失望。“我拼命思考,怎样才是对的。”楚朗风道,“那些女子全无理智,完全被复仇的怨恨支配,真要放任她们屠尽全村,然后我再杀了她们么。”“村里的人,是不是全部都该死。”“思考后,我觉得不能那样。”楚朗风垂头,笑容不好意思,“我尝试与她们对话,发现一位姑娘还存在微弱理智,她死前的愿望相比报仇,更想回家看一看爹娘。”“我按她的指引,找到她们最恨的罪魁祸首,给她们杀了报仇,然后带着残魂,去看那位姑娘的家人。”“恢复神智的女子越来越多,河神的意识重新长出一点,我就毁掉一点,河神的残魂不剩多少实力,还有那些女子帮忙压制,我能够应付,挨个带她们回家看望亲人,在外面耽误了多日。”楚朗风将这座村落的残忍恶行公诸于世,官府十分重视,昆仑境还特意插手,做过恶事的村民必会付出应付的代价。“传送符在杀河神时弄丢了,我没第一时间收到宗门的消息,今天回村子,见到来处理这桩事的宗门执事,才从他口中得知阿沐的消息。”沐玄问:“那些姑娘怎么样了?”“都自愿消失了,拖着妖物一起。”楚朗风道。“你长大了。”沐玄目露欣慰,“做得很好。”楚朗风面上浮现红霞,看着沐玄的眼里带着光,若背后有尾巴,恐怕已经摇了起来。“可惜,我不能摸一摸你的头。”沐玄遗憾叹气,“你的气息已是筑基巅峰,看来你又得到了机缘,已经比肩我的修为了。”楚朗风道:“尽快变强,才能保护你。”“以前大多是我为你操心,孩子大了,该轮到我享清福了。”沐玄用开玩笑的口气,委婉暗示,“当年第一次见到你时,你矮我半个头,如今已经比我高了,五官也俊了不少,弟弟出落得这么优秀,我很欣慰。”楚朗风陷入沉默。沐玄也没有开口,任由静谧蔓延。过了半晌,他听见外面的楚朗风深深吸了口气。“以前我一直没意识到,阿沐对我有多重要。”楚朗风这些天自己想了许多,来镇邪塔时也听了陈舒的提醒,有点心理准备,反应并没有沐玄想象中大,甚至重新挂上了笑容,“仔细想来,阿沐就如我的亲人一般,我会将阿沐视作兄长。”回忆过去,楚朗风惊觉,阿沐一直将他当成不够成熟的小孩看待。继续当阿沐的弟弟,确实是最好的选择,直到他成长为阿沐能够正视的男人。而且,阿沐身份暴露的事情要紧,别的现在都要往后放。“你真的长大了。”沐玄忍不住重复,“你的路很长,今后会遇到更值得喜欢的人。”而不是一个前途不明的怨魂。楚朗风本就长得好,眉眼间的青涩消失后,剑锋般的锐利便浮到水面,衣服包裹着有爆发力的身材,英气十足。这个阶段的少年成长起来很快,只是一夕间的事,令人猝不及防。沐玄以前陪在楚朗风身边,对他的那些维护,反而拖慢了楚朗风的成长。这种事无法评价是好是坏,沐玄只是意识到,楚朗风既已踏上修道之路,该经历的磨难总要经历。楚朗风关心问:“阿沐缺阳气么。”“进镇邪塔前我吸了很多。”沐玄道,“昆仑境有很多事问我,不会让我缺失阳气陷入沉睡的。”楚朗风:“谁提供的阳气?”沐玄实话实说:“你的师尊。”“原来是师尊。”楚朗风松了口气。在他看来,楼崖是纯粹的长辈,比阿沐再找另外的男人强太多。从小窗看见囚室的陈设,楚朗风皱眉:“阿沐的居住环境太差了。”他知道阿沐喜欢享受好的东西,喜欢好吃的与柔软床榻,只是一直没什么条件享受。无论在楚朗风那里,还是池云镜那里,沐玄都算是寄人篱下,只会帮他们节省。沐玄随遇而安,“这就是囚犯应得的待遇。”忽然,楚朗风的传音符亮起。听完传音,楚朗风道:“是师尊。”“我包庇阿沐许久,他要我过去交代清楚。”“阿沐是我带进昆仑境的,到时我们要一同接受审问。”楚朗风接到这个消息还挺高兴,只是听到后面,眼尾又垂下来,“在此之前我要禁足,不能再来看你。”“等到审问,我一定会帮阿沐说情,把你摘出去。”“使不得。”沐玄道,“你要做的是保全自己。”沐玄有黑珠傍身,出了意外能找机会跑路,但楚朗风不行。在平阳城,沐玄就该消失离开了,却不知为何被池云镜留了下来。“你的二师兄受了重伤,你应当也听说了。”沐玄嘱咐,“记得去探望他。”池云镜和楚朗风在夜市发生争执,池云镜因心魔发作,还出手伤人,沐玄希望他们之间的关系能修复,毕竟是同出一门的师兄弟。只要楚朗风不再重新喜欢上池云镜,就再好不过。应该不会重新喜欢上吧。沐玄有点拿不准,不确定剧情的力量有多大。沐玄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出言提醒,他今日委婉拒绝楚朗风,在这方面已经聊得够多,总不能楚朗风刚放弃他,就提醒他别重新喜欢池云镜,那不合适。等楚朗风不舍离开,对面囚室的韩芦忍不住好奇,问:“刚才那是玉典剑的小弟子?”“是。”沐玄点头。见沐玄态度随和,韩芦接着问:“你怎么做到的?让玉典剑的弟子包庇你。”“因为一些恩情。”沐玄说着,眼角余光不经意瞥见一角红色。他当即转过身,红衣似血的精致少年坐在床沿看着他。楼雾眼神复杂,不知已经这样看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