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在尤醉身上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 以至于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白郁的怀里究竟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等到他醒来的时候,雨已经小了。柔软的雨滴落在透明的玻璃窗户上面,就像是给原本单调的玻璃加上了花纹的装饰, 他一时间有些发愣, 竟然不知道自己此时身在何处。鼻尖传来了带着些清冷的花香气,他身下软软的,带着些许暖热的气息。“醒了吗?”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后面伸出,落在他的额头上, 提他擦了擦上面渗透出来的汗珠。尤醉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刚刚是枕在了白郁的大腿上。他们两人就像是两只躲避风雨的兽类一样,蜷缩在用来待客的小小的沙发上, 因为尤醉占据了沙发大部分的空间,白郁的长腿只能委屈地向着一侧伸去, 用着一个别扭的姿势将尤醉护在怀里。尤醉赶紧坐了起来, 脸色不由得有些发红。“抱歉。”在哭过一场之后,他的情绪已经稳定了下来, 再看白郁的时候也不由得就有些不好意思。毕竟自己白天才刚刚义正严词地拒绝了对方, 可是就连一天都没有过去, 他就又扑在对方的怀里哭得稀里哗啦, 这未免也有些太过于丢脸了。白郁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点, 所以没有提起刚才的话题, 就像是他们之前的那种相处模式一样自然。“现在几点了?”不知道为什么,尤醉总觉得自己的嗓子有些干哑, 嘴唇似乎也有些红肿, 只是稍微抿了抿就传来一阵酥麻的疼痛。白郁看了一下手机。“凌晨一点了, 你还要回去吗?“不如今晚上就住在这里吧。”他提议道。尤醉也拿起了自己的手机, 但是手机似乎是进了水, 又或者是没电了, 他试了几次想要开机,但是却始终都没有成功。他有些无奈地晃动了一下,想起来自己因为事情发生的突然,甚至都没有和殷祁说明情况……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回去,如果回去了但是没有看见他的话,他应该也会很担心的吧。想到这里,尤醉就再也坐不住了。“不,谢谢你,我还是回家吧……“家里有人在等我……”他想站起身来,去拿自己的外套,但是脚下却一软,差一点栽倒在地。白郁及时用手握住了他的腰,这才让他保持住了平衡。“我送你回去吧。”白郁没有阻止他,也起身去拿自己的外套。冷气从玻璃花房外面涌进来,将里面的暖气裹挟一空。那种有些暧昧不明的气氛也跟着这些清新的冷气溜了出去。“今天晚上的事情,谢谢你。”“没事。”白郁握住方向盘,脸上的笑意温柔可亲。他很适合微笑这个表情,甚至就连脸上没有表情的时候嘴角也自然带着三分笑意。如果是他想要去在什么人面前刻意展现自己的时候,这种笑意就显得更加让人无法拒绝。“小醉,我知道你的难处,我也知道你内心的悲伤……“你永远都不用对我感到抱歉。”尤醉的眼眶又有些湿润了,他悄悄开了一点窗,就当是外面的水汽润进了他的眼眶里。下车的时候,尤醉看见一楼里窗户的灯还亮着,暖黄色的灯光照亮了乌黑的雨幕。“不用送我了,白先生。”尤醉下了车,感觉到冰冷的水汽骤然钻进宽松的裤腿里面,他身上还穿的是白郁的衣服,外套上面也带着他的气息。“好的,小醉,那你明天来花店好吗?”车灯开着,白郁在雨幕下闪耀的灯光里面垂下银白的长睫,从这个角度看去带着一点令人爱恋的恳求。“你的衣服干了,你来花店……我把你的衣服还给你。”“好不好?”尤醉停在了原地,许久都没有开口。他想走了,白郁没让他走,轻轻地在后面抓住了他的手腕。皮肤的触碰感觉是那样的明显,带着湿漉漉的水汽,两人的肌肤紧密贴合在一起。就像是在那皮肉下的两颗心也悄然地碰在了一起。尤醉的身子不由得抖了抖。白郁抓住他手的动作并不重,是他可以轻易挣脱开的一个力度。尤醉没有挣开,他转头去看芭蕉树宽阔的叶片,水滴汇聚在上面,汇聚成深深的一弯潭水,是清澈的一弯潭水。他又想起凌越了,想起他第一次见到凌越也是在一个雨天,像是雨水永远都不会停下来的,凛冽又温暖的雨天。而白郁还在等待着他的回答。尤醉看着芭蕉叶上的水珠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重。终于汇聚到不能支撑的程度,翠绿的梗左右晃动了一下,吧嗒一下倾落,油亮的叶片上面闪着光,重新傲然地挺立起来。是不是人走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就自然会有柳暗花明?尤醉不想去想了。他只轻轻嗯了一声,那声音很轻,但是两个人却都听到了。就像是曾经横贯在两人之间的那一层无形但是确实存在的壁垒被打破,尽管没有人明确地将这件事情挑明,但是两人却都已然明了。在白郁看似温柔但是却丝毫没有给出空间的步步紧逼之下,是尤醉终于做出了退步。“哗啦——”铁质的防盗门被人猛然推开,明亮的灯光下,殷祁一身冷气地靠在门边,用一种抓奸似的目光注视着他们。从房门里面射出的灯光将一切都照得亮亮堂堂,尤醉有些羞耻地想要将手从白郁的手里面抽出来,但是试了几次却都没有成功。白郁握住尤醉的手,看向了那个用理所当然的态度占据着这座屋子的男人,微微眯起了眼睛。只是刚刚一见面,他就从对方的身上觉察到了某种熟悉的……腐烂的臭味。那并不是属于上城的那种娇贵而柔弱的甜美花朵的味道……而是与之相反的,黑暗恶心的,尸体的味道……他已经很久都没有闻到过这样的气味了。尤醉觉得没有什么比现在这个情况还要让人感到尴尬了。他终于成功地将手从白郁的手下抽了出来,努力地想要缓和空气里面的那种冰冷得近乎要凝固住的气氛。“殷检察官,这就是我之前和你说过的白先生,他是阿越的大学老师,还是一家花店的老板……之前的万圣节晚会也是他带我去参加的……”哦。就是上次趁着宝贝睡了用他的手机给自己发微信的那个混蛋。殷祁露出一个灿烂得不带一丝阴霾的笑,甚至就连他一直以来的那种懒洋洋的神情都消失殆尽。如果让他检察署里面的同事看见他现在这个样子,怕是都会认不出自己眼前这个看起来无比阳光正直的青年会是那个整天摸鱼犯懒的殷祁。尤醉又对着白郁介绍。“这位是殷祁殷检察官,他也是个很好的人,因为我之前出了……那样的事情,所以这些天都是他和我住在一起,方便保护我的安全。”“你好,白叔叔。”殷祁笑盈盈地伸出一只手去。叔…叔叔?尤醉的嘴角都轻轻**了一下,白郁的年龄的确是比他们要大上几岁,但是也绝对没有到叔叔这个年纪,更别说对方相貌极盛,就算是说是二十几岁的大学生也有人相信。白郁脸上的笑容比他的还要温和,似乎根本就没有在乎这个称呼,他用手贴了贴,很快放开,完成了一次敷衍的握手。“感谢你送小醉回家,现在时间不早了,您也赶紧回去休息吧。”殷祁招呼道。“毕竟您明天还要上班吧,我们年轻还好,您还是不要熬夜,要多注意身体。”“好的,谢谢关心。”白郁脸上的笑容不变,主动后退了一步,看向了尤醉。垂首握住尤醉的手,白郁绅士地在他粉白如花苞的指尖上落下一个亲吻。“我明天在花店等你。”“不要迟到,小醉。”在殷祁的眼前被白郁做出这样子亲近的举动让尤醉有些羞耻,他的脸上浮上一层细腻的潮红,咬着唇应了一声。他低着头,所以没有看到在场的两个男人几乎是同时将目光落在了他的脸上,用那种隐晦的贪婪,充满占有欲的目光注视着他……并且在觉察到另外一道目光之后,他们又抬头,快速地交换了一个莫测的眼神。只是第一次见面,两人就对彼此生出了浓浓的厌恶。因为他们都已经敏锐地觉察到了对方身上那和自己相似的、黑暗的气息……当天晚上三人谁都没有睡好,尤醉本来睡得还好,他终于放下了心中的心事,本来也累得很了,以为能够一觉睡到大天亮,但是半夜却又被那种怪异的绮梦所纠缠。并且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一次那梦境更加来势汹汹,被人从身后用一个充满控制欲的,无法反抗的姿势将他反手压住,而后用炙热尖利的牙齿咬破了他的后颈。牙齿从血脉最为充盈的部分品尝一般滑过,轻轻磕碰,让尤醉忍不住颤抖哭喊。但是尤醉不管怎么反抗,却都无法从那诡异的梦境中清醒过来,只觉得那种像是被强大野兽咬在口中的恐惧感挥之不去。第二天清晨的时候尤醉满身大汗地从**醒来,原本就不清醒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了起来。他勉强支撑下床,洗脸的时候没注意,似乎看到自己的脖子后面有着一点红红的痕迹,像是被蚊虫咬出来的,用手指摸了摸但是却又不痒。没有多想,尤醉只是有些疑惑地凑近了镜子前看。“已经十月份了还有蚊子吗?”“怎么?”殷祁黑着一双眼圈打着哈欠从他的身后走过来,他看起来昨晚没睡好,但是神情却很餍足。“没事……”尤醉只能当成只是自己想多了。吃早饭的时候,殷祁顺手打开了投影仪,也许是每一个检察官都会这样吧,不放过任何一个能看晨间新闻的时间段。在和殷祁住在一起之后,尤醉逐渐也养成了这种看新闻的习惯。此时电视上面西装革履的主持人正面容严肃地播讲着一起凶杀案。“昨日23号傍晚,又有一名新的受害者在E区的一所废弃民宅内被发现……“在受害人的脖颈上发现了死于窒息的勒痕,经过检察局的法医鉴定,本次犯罪嫌疑人应该是外号为‘训犬师’的连环杀人凶手……“这是训犬师在这个月里面的第二次作案,这刷新了他作案的记录,因为根据以往的记录,训犬师作案的周期通常不会小于两个月的时间……“但是他这次却仅仅在一起案件后的一个星期内就再次作案,这打破了他以往的犯罪规律。“同样也有犯罪分析学家认为,训犬师的这一种行为的改变,可能是受到了某种外界的刺激……之前他的稳定作案频率,可能是因为他所处的环境是安全且稳定的,这才给了他从容地选择受害者的时间……“但是目前来看,训犬师的心态似乎出现了某种变化,也许在这种匆忙的作案下,他会留下线索,这会成为破案的关键……”投影仪上面的主持人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殷祁却嗤笑了一声,显然是对于上面所说的这些东西全然不屑一顾。“抓个屁。”他一口将粥喝光,把碗放在桌子上面,舔了舔唇。“这个疯子就算是发了疯也是一样的谨慎,昨晚在案发现场周围勘察了半夜也一点线索都没有找到……”尤醉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殷祁昨晚的晚归是因为这件突然的案子。“你也要多休息。”他有些心疼地看着殷祁脸上的黑眼圈。“总是这样对你的身体也不好,你们检察署是没有人了吗?怎么每次都要你加班?”殷祁勾了勾唇角,近乎愉悦地享受着他们这如同老夫老妻一样的相处模式。“没事的,我是自愿加班的。”尤醉皱了皱眉,有些不赞同地看着他。“那也不能总是……”他的话被打断了。“如果说是别的案子也就算了,这个案子不行。”“为什么?”尤醉问。“我和训犬师有些……私人恩怨。”殷祁看着尤醉疑惑的样子,笑起来,他的笑容难得没有虚假,显得倦怠又阳光,拨弄着一个煎蛋咬到嘴里,用力咬断。“我好像没有告诉过你我最初成为检察官,就是因为训犬师。”“因为一个连环杀手?”“是的,在我很小的时候,嗯,那个时候我的家境不是很好,住的环境也不是很好……但是我有一个哥哥,那个哥哥一直以来都对我很好,我们两个相依为命。”“后来呢?”“后来我十几岁的时候,生了一场病,一场很重的病……“哥哥他为了赚钱,就出去打工……嗯,他是那种长得很漂亮的男孩子,虽然那个时候,他的年龄还不大,但是因为他的好看长相,他能去一些工资更高的地方打工……”他的语气里面有些含糊,显然不想说出更多的具体的细节。“那天晚上的时候,他走到我的床前,对我说他很快就带着药回来,让我在家里等着他。”“我很乖地在家里等着他,但是等我再次看见他的时候——”他的话停住了,尤醉听得揪心,连口中的食物都吃不下去了。一双漂亮的狐狸眼忽闪着,看向殷祁的方向,无声地催促着他。殷祁轻佻地吹了个口哨,指了指投影仪上面那一具已经被白布遮挡起来的尸体。“就像是那个男人一样。”他那阳光的不羁笑容下隐藏着更多的,翻滚不休的黑暗和污浊。“我看见了他被人勒死的,死不瞑目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