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捉虫）

那是个衣着考究的中年男人, 浅灰色的羊毛西服，五官轮廓深邃，灰棕色的眼睛尤为精明。江戾认出这人是段伯元, 买桂花糕的好心情瞬间没了, 冷冷换了个方向。本以为段伯元又是来吵架的, 谁知段伯元在后面开口：“我之前是不满意你俩结婚，既然知寒喜欢你, 我这个当爸爸的也没办法, 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我以后不会干涉你们。”小机器人不自觉停住脚步。虽然他讨厌段伯元，但也知道难以抗衡对方, 和平解决是最好的, 至少不用担心被封杀了。“那找个地方谈谈？”段伯元找的地方是前方的咖啡厅，已经提前清场了，连个服务生都看不到。看来对方有备而来。因为咖啡厅有整面玻璃幕墙, 店内的情形一览无余，他不担心段伯元敢做什么，跟着段伯元走进咖啡厅。段伯元冲煮了两杯咖啡, 即便江戾看对方不顺眼, 也不得不承认段伯元动作优雅, 有种老派英国人的腔调。江戾坐到靠窗的位置，段伯元没有问过他的口味，便把咖啡端到他面前：“这是莫洛凯咖啡, 年轻人应该会喜欢。”哪知少年来了句：“我怕有毒。”段伯元被江戾的话噎住了, 明明是少年处于弱势地位, 倒像是他要求着江戾。原本他不打算和江戾见面, 他全权交由秘书负责, 慈善宴会的事只是个开始。段知寒昨晚却打来个电话，暗示他浅水湾的地有问题。他不知道段知寒掌握了什么，不过他承担不了事情败露的风险，只能向江戾做出妥协。段伯元懒得和江戾客套，开门见山提出条件：“只要段知寒有个孩子，我就同意你俩结婚。”小机器人先是沉默了会儿，反应过来后忍不住喷：“繁殖癌吧你。”段伯元轻蔑地望向江戾，底层出身的人根本不明白血脉传承对家族的意义，耐下性子解释。“你们还年轻，不知道孩子有多重要，等到了我这样的年纪，就会渴望家庭的温暖，你可以多对知寒说说。”江戾知道段伯元为什么找他了，无非是想通过他说服段知寒，他从座位上站起来：“你自己没长嘴啊？”段伯元再次被江戾噎住了，如果段知寒同意代孕，他何必在这儿浪费口舌。他揉了揉太阳穴：“可能在你心目中，知寒是个冷静理智的人。”段伯元神色惋惜：“他从小到大成绩都很好，一直是校学生会主席，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会从名校金融专业毕业，未来继承我的公司。”“他却叛逆到撕了录取通知书，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跑去片场当龙套演员，刚开始那两年吃不起饭，现在倒是拿了些奖，但他挣的钱还不到公司零头。”江戾起身的动作顿了顿。明明段知寒拿遍国内外大奖，是无数演员钦佩的对象，作为父亲的段伯元却语气鄙夷，像在评价垃圾桶里的残次品。段知寒便是在这样的环境长大的吗？段伯元的神情依然和蔼：“如果不是他母亲劝着，我不可能让他当龙套，他后来还用花瓶砸破我的头，你说这种不理智的人，我要怎么说服他？”江戾听出段伯元说得半真半假，段知寒之所以砸段伯元的头，是因为段伯元逼死了段知寒的母亲。他原以为段伯元干涉他们的婚姻，多少有关心儿子的成分，听到这番话才意识到，段伯元只是想要个满意的继承人。段伯元不同意他俩结婚，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是个男人。他盯着侃侃而谈的段伯元，像在看一个披着人皮的怪物。他忽然明白段知寒的母亲为什么不离婚，不仅仅是对孩子的承诺，而是不愿意孩子生活在这种控制下。因而当段知寒羽翼丰满，她才选择从高高的阁楼跃下。江戾的头脑越发冷静：“你既然看不上段知寒，为什么希望他有个孩子，是不是你生不出来了？”小机器人只是客观问出问题，以段伯元的控制欲，自己生才是最好的，谁知段伯元脸色变了。原来是真的！江戾的嘴直接放开了：“人类男性生育年龄可以延续到八十岁，生不出来就是**质量差，像你这种无能中年男人，心理很容易变态吧。”段伯元气得心脏疼，如果说万铭是大范围普攻，江戾就是专挑痛处说，更可气的是还说中了。他这些年女人不少，却没没有人生下孩子，他去医院做了检查，医生告知他丧失生育能力了。他来之前的念头抛得无影无踪，深呼吸了下开口：“你心理才有问题吧？”段伯元不是在和江戾斗嘴，他上个月调查过江戾，发觉少年的过去空白得像白纸。显然是有人刻意隐瞒了。这反而激发了他的兴趣，经过多方打听才知道，江戾根本不是什么富二代，父亲是个爱家暴的赌鬼，母亲跟海外华侨跑了。这样的出身能有什么健全心理？段伯元的语速不缓不慢：“你先别急着反驳我，据我所知你爸爸叫江宏，是你们镇上有名的赌鬼，赌赢了还好，赌输了就爱家暴，你小时候没少被打吧？”江戾明知道对方在说谎，江宏根本不是他爸爸，只是个上门要钱的骗子，而且被段知寒赶跑了。然而他脑子格外疼痛，像是被人揭开伤疤，止不住的血流下来。段伯元没错过江戾的变化，原来高高在上的少年变得极为茫然，下意识堵住白皙的耳朵。但他知道江戾在听。“长期被家暴的孩子容易产生心理问题，这种影响是难以消除的，容易出现自残行为，甚至伤害身边的人。”他刻意加重了心理问题的影响，以循循善诱的口气暗示对方有病，眼看江戾沉默咬住唇，他问出最关键的问题。“你愿意爱人受到伤害吗？”段伯元本以为十拿九稳，不料少年抬起头：“你他妈才有病。”江戾漠然离开座位，其他人的话他可能会信，段伯元的话他完全不信。段伯元这才明白自己被耍了，再也绷不住脸色：“你信不信我封杀你。”小机器人不再理会气急败坏的段伯元，反正对方只会封杀他，有本事封杀段知寒啊。在段知寒刚拍戏那两年，段伯元还真能威胁段知寒，然而段知寒地位太高了，段伯元已经威胁不到人了。他拎着桂花糕走向车，只是忽然想到什么，走着走着停住了。他的胸腔涌起强烈的情绪，用力捏住桂花糕的袋子，逼着自己走到车上。驾驶座上的司机恭敬问：“回家吗？”江戾面色苍白摇了摇头，让司机开到段知寒的片场。夜航星的剧组没在影视城拍摄，而是选择自己在龙宝山搭景。龙宝山本身平平无奇，但中间有座上十万平米的沙漠，不少电影都在此处取过景。车辆在沙漠边缘停下，扬起细腻闪光的沙尘。浅金色的砂砾上搭着乳白色的基地舱，闪烁红光的飞行器飞来飞去，天空不时掠过飞艇，看上去就像另个世界。沙漠的温度比燕城高，江戾刚打开车门，裹着砂砾的热风便扑面而，他往上拉了拉口罩。比风更快抵达的是剧组的工作人员，戴墨镜的剧务不耐烦地催赶：“段老师的粉丝吧？和你们说了多少遍了，剧组不允许粉丝探班，在边上拍照也不可以，快回去上学吧。”段知寒出演夜航星的消息还未正式公布，这两天就来了不少粉丝探班，剧务自然把少年当成了追星的粉丝。谁知少年摘下口罩：“他是我爱人。”剧务望见江戾那张脸，脑子当场空白了两三秒，居然是这位小祖宗！剧务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脸上堆满讨好的笑意：“早知道您要来探班，我们肯定派人来接应，一路上辛苦江哥了，段老师就在前面拍戏。”小机器人跟着剧务走进沙漠。剧务边走边介绍片子：“我们这片子是根据小说《永不消逝的电波》改编的，原著拿了华国科幻银河奖，讲的是太阳即将熄灭，人类派出舰队寻找宜居星球。”如果是平时的时候，江戾肯定会好奇，然而他只想快点见到段知寒。他们爬过一个个沙丘，终于看到了穿着白色航空服的段知寒。不过拍摄已经开始了，段知寒朝他朝了朝手，便走入狭小的控制室模型。小机器人没看过原著，看不懂在拍什么，段知寒所在的舰队似乎在朝新的宜居星球而去，舰队身后则是载有上万人的移民船。他们已经行驶上千年了。好在台词是现场收音的，他可以听到控制室中传来声音：“那不是什么宜居星球，而是颗膨胀的白矮星！我们最初便偏离了轨道。”偏离轨道在飞船航行中是件极为可怕的事，意味着失去了坐标。虽然可以耗费时间修正轨道，但他们航行的时间太长了，长到飞船上的能源所剩不多。正当小机器人以为他们会失败时，段知寒冷静的声音传了出来：“呼叫NCK8013！呼叫NCK8013！呼叫NCK8013！”“这里是FN1079，我们侦测到此处空间扭曲，原有的坐标无法指引我们前进，在接下来的三十秒，你们将会看到耀眼的红光，请以这个坐标继续航行。”江戾不明白哪里来的红光，在广阔无垠的宇宙，人造光源根本无法指引方向。直到段知寒的声音再次响起：“再见了，NCK8013。”他猛然意识到没有什么人造光源，那红光是FN1079爆炸后的产物。FN1079完全燃烧自己三十秒，化为茫茫星海中的坐标，指引身后的移民船找到新的家园。他不知不觉看入了神，如果这部片子能上映，肯定会成为现象级电影，可惜始终没有上映。拍科幻片不是件容易的事，演员需要穿厚重的太空服，加上是在炎热的沙漠，他甚至能看到段知寒太空盔上的水蒸气。不少演员撑不住要休息，段知寒却从未休息过，直至把今天的戏份拍完。江戾的胸膛堵得更厉害了，淡色的唇抿得直直的，连段知寒什么时候来自己身边的都不知道。段知寒俯下身问：“怎么了？”他的话音刚刚落下，漂亮的蓝发少年便抱住他，他无奈笑了笑：“我身上全是汗。”然而少年却不放开他，他只好用毛巾擦了擦汗，再牢牢抱住少年，像是在哄闹脾气的小猫咪。江戾隔了会儿才闷声闷气问：“要是电影不能上映怎么办？”段知寒揉了揉少年的头：“那也没什么。”他早知道这部电影不能上映，不妨碍他接下片子，能拍好片子就够了。小机器人的呼吸停住了，对方是真的很喜欢拍戏，不是追逐电影带来的名利，单纯享受拍戏的过程。这样的人怎么会为了所谓的冲奖，放下所有去国外拍戏？他紧紧抱住段知寒，嗓音生涩地求证：“如果段伯元用我威胁你，你会放下所有出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