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机器人坐在轿车的后座, 阴影落到他的脸上,如同轮廓分明的玉石雕塑,看不出人类的血肉。他清楚自己不该下车, 或者说不用下车, 因为猜到对方会说什么, 面对谢娉婷的央求,他抿了抿唇下车。望着夜风里的少年, 谢娉婷忍不住舒了口气, 她是真的想和江戾好好谈谈。不过下车的除了江戾, 还有段知寒。段知寒没有干涉两人的谈话,只是静站在江戾身后, 仿佛在提醒她什么该说, 什么不该说。谢娉婷深呼吸了一下,凝望着江戾开口:“我当初离开确实有原因,忍受不了家里的环境, 那已经不能称作家了,对我来说无异于地狱。”她没有对江戾说谎,哪怕她从广平到了国外, 很长一段时间里, 她每天从噩梦中醒来, 那是她不愿回想的岁月。段知寒随意听着谢娉婷的话,无论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只要听上去美好就够了, 母亲抛下孩子是因为自身难保。然而谢娉婷话锋一转:“但这不是抛下你的原因, 我明明可以带着你去别的地方, 但我为了自己过上好日子, 为了自己没有负担, 选择抛下你。”小机器人意外地抬起头,他以为对方不会告诉他这些,没他想的那么无趣,可听着谢娉婷的话,胸膛像被什么剖开,脑子里浮出陌生的记忆。黑发小男孩儿从**醒来,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奶声奶气地叫妈妈,回应他的只有空****的空气。他茫然地穿衣服下床,焦急地寻找妈妈的身影,但从那天以后,他再也没见过妈妈了。他乖乖等着妈妈,每天更努力地学习,还会逼自己吃不喜欢的青菜,然而妈妈始终没有出现,他们都说她去别的地方了。以为是妈妈忘了带自己,自责那天赖床了,如果早早醒来的话,妈妈一定不会忘记带上自己,原来是抛弃了他,就像丢没用的垃圾。江戾的胸膛弥漫难言的情绪,机器人不会表达情绪,他只是安安静静咬住唇,捏紧的手很轻地颤抖。段知寒神色变得异常冰冷:“你可以走了。”谢娉婷知道不能得罪段知寒,她依然继续说道:“可能说出来你不会信,我当初真的很爱你,从你在我肚子里的时候,就觉得这只幼崽好可爱啊,从来不会踢我,每天想你会是什么样子。”“你比我想象得更可爱,我抱着你心就化了,我爱你胜过世上任何人,起码在那个时候是如此,只是我除了你更爱自己。”她察觉到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上次离开没有道别,这次她不想说谎,想好好地告个别。明知道江戾不会喜欢自己,甚至会厌恶自己,然而望着面前的少年,她忍不住问:“你能叫我一次妈妈吗?”她已经很久没听过江戾叫妈妈了。然而少年转身上了车。当江戾上车以后,段知寒走向谢娉婷,语气透出浓浓的冰冷:“你以为自己很坦诚?你只是想转移负罪感罢了,至于会给江戾带来什么,你完全没有想过,怎么配当江戾的母亲?”谢娉婷自知自己不是好人,但也没有段知寒说得这么坏,江戾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她不明白段知寒为什么这么生气。江戾坐在车厢角落里,头快低到胸膛处,其实没什么不开心的,他对谢娉婷本就没有期待,知道自己是因为爱来到这个世界,那些记忆不全是黑暗,对他而言已经很好了。只是他的睫毛轻轻颤了颤,没力气望向窗外。吨吨似乎察觉他的情绪,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他的手背,像是在说不要不开心了,他一把抱住吨吨,上车的段知寒也抱住了他。车从空**的路边驶开,小机器人被段知寒抱着,他望着窗外的景色,从荒野植被到万千灯火,前方有更好的风景,不用为错过的风景失落。—次日秦芜敲开江戾的门,刚打开一条门缝,吨吨就狗里狗气地探出头。她经常上门治疗,对吨吨已经熟悉了,熟练地掏出牛肉南瓜小罐头,打开罐头放到地上。吨吨嗅到牛肉的香气,立马小跑到罐头前,吨吨吨吃起了罐头,边吃边发出满足的呼噜声。秦芜笑了笑走进门,望见客厅里多了个大鱼缸,这是养观赏鱼了?秦芜对鱼缸不了解,从鱼缸的材质上看,这个鱼缸怕是造价不菲,完全感受不到玻璃的厚度,像是家里多了方海水。她不禁走到鱼缸前,只见缸底铺满浅色的砂砾,砂砾上种着五彩缤纷的水生植物,质地细密的紫柚木倾斜而下,透明的小虾藏在缝隙中,还有刚刚蜕壳的小螃蟹。鱼缸造景十分用心,如同精美的艺术品,但养的鱼在哪儿呢?秦芜努力寻找鱼的踪影,近视三百度的她看花了眼,终于在沉木底找到条袖珍鱼,她对鱼的体型没意见,小有小的可爱,她望着灰扑扑的鱼身,在阳光下勉强能看出银色。这也能是观赏鱼???秦芜观察鱼缸的时候,打着哈欠的少年走出卧室。她没再思考是不是观赏鱼,走到江戾面前,朝少年伸出手:“早上好啊。”即便知道江戾不会回应,每次见面她都会伸手,这次也不例外,正当她准备收回手时,少年握住了她的手。哪怕握手的时间很短,可能只有两三秒,秦芜心中依然惊涛骇浪,这是不排斥和人接触了?这次会话没有段知寒的参与,聊的东西不算多,她走出房子以后,拨通段知寒的电话。“江戾的病情似乎有了好转,我不确定有没有持续性,希望你这边能多陪伴。”秦芜在治疗上不算保守,可对于病情的判断,再怎么小心也不为过,她不确定是不是真有了好转,毕竟江戾的变化十分细微。而小机器人出门拿了个快递,快递单上看不到收件人,不知道是谁送的。他疑惑地拆开包裹,包裹里是个惟妙惟肖的瓦力手办,和普通手办不同,瓦力的眼睛是黑色的星蓝宝石。他猜到是谁送的了。小机器人紧紧盯着机器人手办,想扔出去又舍不得,一个人盯了好久,以至于没听到开门的声音。直到男人懒洋洋的声音传来:“看手办干什么?”他握着手办转过身,用动作问叫你爹干嘛,段知寒格外理所当然问:“怎么不看看我?”这个问题令江戾沉默了,再好看的人天天看也会看腻,何况对方算不上多好看吧,也就眼睛深邃点儿,鼻子挺点儿,腹肌结实点儿。他下意识看向段知寒,对方出色的容貌在日光下尤为夺目,狭长的桃花眼像是浸了汪墨。他沉默地收回刚才的话,思考长这样算不算招摇过市。招摇过市的狐狸精捧住他的脸,直视着他出声:“有些话我昨天就想说了,只是怕你不高兴。”他面无表情摆脱对方的控制:“什么话?”段知寒的嗓音蓦然温柔:“你不用为谢娉婷难过,不管其他人怎么样,我会永远陪着你,我们是家人也是爱人。”小机器人依然面无表情,但胸膛下的心脏怦怦跳动,有什么东西要跃然而出,如冰天雪地中的一粒种子,被厚厚的风雪掩埋,以惊人的生命力生根发芽。他对这种情绪感到陌生。忽然对方叫出他的名字,段知寒很少会叫他的全名,江戾茫然地抬起头,以为自己出了什么问题。对方一眨不眨看着他,如墨的桃花眼熠熠生辉,语气轻盈得不可思议:“你开始对我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