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封后大典已过了一月有余。按祖制,这一个月里,皇帝都应该在椒房殿留宿。可周陵宣并没有依祖制来办事,前前后后加起来,他也不过是在椒房殿里留宿了五天。而这五天里,他连碰都没有碰常姝一下。皇帝只在椒房殿住了五天的事自然传遍后宫,甚至前朝都有人知晓,民间也有多嘴的人议论。于是,常姝便成了后宫妃嫔暗地里的一个笑柄,而周陵宣也成了前朝群臣的靶子。不过看起来,两人对此似乎都不在意。这日,皇后母家进宫探望。按理来说,这进宫探望也不是谁都能随便进来的,需得是女眷,还要有封爵。不过若真是这样,那常家便无人能来了。因此,周陵宣特准了,让常宴、常辉和常媛都能进宫探视。常姝端坐于正位之上,看着父兄妹妹都朝着自己下拜,心中颇不是滋味。“你们,快起来吧。”常姝说着,眼泪就掉下来了。寻常女子成婚是有“哭嫁”习俗的,可常姝偏偏不同。从上了凤辇到今日之前,她一滴眼泪都没掉下来过。可今日,她看见父兄妹妹都跪在自己面前,一下子便忍不住了。身旁的玉露也是一样,看见此情此景,不由得红了眼。“谢殿下。”常宴带头应了一句,起身入席。“看茶。”常姝道。宫人们早就准备好了茶水,小心翼翼地给几人斟满了。“殿下在宫中可还顺心?”常宴问。常姝鼻头一酸,道:“父亲,不必如此称呼我。”又对宫人们吩咐道:“你们且下去候着,有人传唤再上来。”方姑姑听了便先回了一句,道:“殿下,这是宫中规矩,况且有外男在此,不可轻废。”常姝冷笑一声,道:“从孤入宫至今,似乎本也没有几件合规矩的事。”方姑姑看常姝执意如此,虽不放心,却也带着宫人们退下了。一时间,椒房殿的正殿上便只有姓常的在了。“他怠慢你。”常辉愤愤不平地说着,却被常宴瞪了一眼。常姝没有回应,只是问道:“家里好吗?”常宴怕常辉说出什么不当之语,忙抢话道:“都好。殿下切勿挂心。”“父亲──”常姝有些生气了,“不必如此称呼我。”“这是在宫中,总要如此的。”常宴道。“这可不是你的性子。”常姝道。常宴道:“如今和从前不一样了。”常辉笑着道:“是啊,是不一样了。”这话语里分明有些自嘲的意味。“大哥,家里怎么了?”常姝扭头看向常辉。常辉刚要回答,却见常宴又要抢话。常姝忙故意回呛道:“大将军,孤在同车骑将军将军讲话。”常宴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只见常辉对着常宴笑了笑,道:“父亲,儿子得罪了。”然后,常辉便把这一个月的事情讲了一遍。原来,大典过后,周陵宣第一天上朝时,便收了好几封奏报常宴征伐陈国时挪用军饷的奏折。周陵宣大怒,当即在朝堂上斥责了常宴一番,朝野震动。过后,常宴交出了一份清单,轻而易举地便证明了自己无罪。周陵宣虽特意登门致歉,还将一个名叫张勉的卫尉丞调入了常宴麾下,美名其曰给常宴一个得力助手,这事就算这么过去了。常辉说罢,疑惑地问常姝:“怎么?你在宫中不曾听说吗?”常姝一愣,摇了摇头,她的确半点风声都没听到。“莫要说这些让殿下心烦的了。”常宴道。“也是,”常辉接话自嘲道,“我们家的人啊,论起打仗,个个都是英雄,偏偏到了这朝堂上,就怎么都施展不开手脚了。我真恨不得一辈子都在战场上,总好过在这朝堂之上内斗不止。战场上哪有朝堂上凶险啊?”说着,常辉的坐姿也随意了许多,就像平日里在家一般。只不过,就算是随意的坐,他举手投足间还是有着军旅之人的风范。“别说了。”常宴一脸严肃。虽然他心中也是这么想的。常姝点了点头,道:“不提也好。”可心里却是早已有了想法,她拿起茶杯,饮了一口。常媛终于开口了:“长姐,表姐在何处?为何不邀来同坐?”听了这话,常姝手不由得一抖,半杯茶泼在了案几上。常宴看了常姝一眼,并未说什么。常辉忙道:“你这丫头,提她做什么?”常媛没想到一句话会让常辉和常姝这么大反应,忙解释道:“我只是想着,如今长姐表姐同在宫中,理应更加亲密些。”“是啊,理应更加亲密。”常姝放下茶杯,喃喃道。她从进宫到现在,基本上日日都能见到陈昭若,只是二人却一句话都没说过。不过在宫中这种流言漫天飞的地方,二人却并未传出不和的消息。常姝想了想,应当是陈昭若常常打发金风来椒房殿送些东西,在外人看来,二人的关系也还是不错的。“昭若,你究竟想做什么啊?”她低了头,轻轻叹道。说起来,大婚第二日,后宫众妃去向皇后拜贺。周陵宣的后宫妃子只有十三人,虽比不上那荒**无道的陈灵帝,但同大周的列祖列宗相比,还是多了些。在那群花花绿绿、跪在地上的妃子里,常姝一眼就看见了为首的陈昭若。陈昭若如今是宫中唯一的婕妤,是除了常姝以外位分最高的人。陈昭若看起来和往昔一样,一样的清冷温婉。这是她入宫以后第一次看见陈昭若。不知为何,她竟然不恼她了。“殿下,殿下。”直到玉露出言提醒,常姝才回过神来。她也不知是怎么了,一看见陈昭若便出了神去,周围如何便顾不得了。“平身吧。”常姝清了清嗓子,说道。后宫群妃道了谢,站起身来,都不由得悄悄上下打量起常姝来。常姝道:“都落座吧。”“是。”群妃略施一礼,便都入了座,椒房殿的宫人们奉上了茶。一个看起来瘦极了的妃子先对常姝笑道:“皇后可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常姝挑眉,微微一笑,问道:“你是?”妃子自觉失礼,忙赔笑着说道:“妾身姓林。”方姑姑在一旁小声提醒常姝道:“这位是生育了皇长子周琏的林美人。”常姝心中一震:“原来是她!”面前这个看起来瘦弱至极的女子,便是前不久生育了皇长子的美人,那个让常姝借酒浇愁的美人!这林美人个子娇小,虽看起来干巴巴的,但也是个清丽佳人。想着,常姝又看向了陈昭若。陈昭若也是个病美人,但陈昭若的气质更在这林美人之上,容貌更是比林美人要精致千百倍。“皇长子可好?”常姝收了目光,问林美人道。林美人笑道:“琏儿都好,只是早上正睡着,不好闹醒他,便没带他过来向皇后请安。”方姑姑却先不悦了:“皇后为嫡母,怎能不向皇后请安?”林美人一听这话,似乎也有些生气,酸溜溜地道:“孩子还小,尚不能说话,更别提请安了。妾身为生母,也未听他叫过一句‘娘’了。”这话说的颇没有水平,还有藐视皇后的意味在里面。方姑姑沉下脸来,对林美人道:“看来夫人对这宫中规矩尚不熟悉。”常姝也在心里道:“她哪里配和昭若比,昭若才不会做出这等没有分寸的事。”想着,又暗暗骂自己:“怎么又走神了!”常姝忙又清了清嗓子,道:“今日之事,下不为例。明日务必要带皇长子来请安,孤身为皇后,理应照看皇长子。”说罢,又不容林美人质疑,便道:“今日且散去吧,孤乏了。”众妃面面相觑,然后便起身告退了。常姝坐在高座上,看着众妃一个一个退下去,看着陈昭若的背影离她越来越远。终于,陈昭若停了下来,似乎微微侧头回望她,但是很快,陈昭若便又迈开了步子,走了。常姝心里一阵失落。方姑姑在常姝身边叹了口气,道:“殿下,她们在试探你呢!宫中妇人向来如此,殿下下次可不能容忍了,平白无故地让她们坏了规矩。”“她可是有皇长子撑腰,孤只有自己。孤能怎么办呢?”常姝自嘲道。方姑姑忙道:“殿下千万不能这么想!殿下是正室,有大周撑腰!”常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林美人是哪家出身?在这种场合不知分寸,她可不像是大家出身。”方姑姑道:“殿下猜对了,她的确不是出身名门,她家里就是个破落户。当初她家里没钱了,把她卖给丞相家为奴,陛下去丞相家做客,正巧碰见她奉茶,便把她带回宫中了。陛下宠她,她肚子又争气,进宫三个月就有了身孕,养成了个跋扈的模样,如今又生下了皇长子,更加目中无人了。”常姝道:“怪不得,确实粗野。”“殿下,这些是御膳房刚送来的杨梅糕,殿下尝尝?”玉露从一边捧着餐盘上来,打断了二人的对话。常姝伸手拿过一个糕点,尝了一口,道:“又酸又甜的。”可刚说完,她就又后悔了。她想起了她和陈昭若吃的那几串糖葫芦了,也是酸酸甜甜的。周陵宣立后一个月里,去的最多的不是椒房殿,而是陈昭若的昭阳殿。大殿第二日晚,周陵宣便去了那里。陈昭若彼时正在弹筝,声音悠远。周陵宣立在宫墙下,特意吩咐了不许通报,就这样听了许久。他能感觉到,这筝声中透露出的难以磨灭的伤痛和凄凉。周陵宣听着,叹了口气,独自一人悄悄进了宫殿,站在了陈昭若身后。陈昭若听见了,却故意装作不知,直到把这支曲子弹完,她停了下来,装作偶然一回头无意间瞥见的模样,一惊,忙要对着周陵宣行礼。“不必了。”周陵宣忙上前,一把扶住她,轻轻地握住她的手。“陛下……”陈昭若做出一副娇羞的模样,让她自己恶心至极。周陵宣看着陈昭若的眼睛,动情地问道:“你弹的这是什么曲子?寡人从来没听过。”陈昭若答道:“是妾身自己作的。”“可有名字?”周陵宣一边问着,一边伸手揽过她的腰。“乱离。”陈昭若回答道,却也悄悄拉远了和周陵宣的距离。“乱离?这名字不好。”周陵宣说着,轻轻握住了陈昭若的手,似乎要拉着她向榻上走去。陈昭若却在此时莞尔一笑,反握住了周陵宣的手。周陵宣没想到陈昭若会主动握住他手,便点了一下她的鼻子,笑问道:“寡人没想到你会如此。”陈昭若抬头,用她那双温柔如水的眸子直视着周陵宣:“妾身想起陛下第一次握住妾身的手,还是在赌酒的时候。”周陵宣也陷入了回忆,半带自嘲地道:“是啊,寡人一时酒后失礼,婕妤莫怪。”陈昭若又低头微微一笑:“妾身想先同陛下饮酒。”任谁见了陈昭若如今的模样,怕都说不出拒绝的话。周陵宣立马同意了,拉着陈昭若坐了下来,将她揽进怀里,自斟了两杯酒,把一杯送到陈昭若口边,让她饮了。陈昭若低头笑道:“妾身从前,顾及面子,明明心悦陛下,却偏要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如今想来羞愧万分,自罚三杯,陛下莫怪。”说着,又连饮了三杯。周陵宣搂着她,轻蹭着她面颊,笑道:“你这样饮酒,就不怕寡人乘人之危?”眼前的这女子当真勾人!明明看起来是个清冷端庄的姑娘,可一接近了才发现这分明是被冰包裹住的一团火。说起来,她明明也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可却让人欲罢不能。陈昭若一边笑,一边接着斟酒拉开了和周陵宣的距离,道:“那陛下也饮。”说着,也把那满满一杯酒递到了周陵宣唇边。周陵宣一把抓过她的手,把酒饮了。陈昭若又倒了两杯酒,自己拿了一杯,给周陵宣一杯,笑道:“妾身敬陛下。”“敬什么?”“陛下灭亡陈国,一统天下,如此丰功伟业,难道不该敬?”“是极!”周陵宣把这一杯一饮而尽。陈昭若也把这一整杯酒都喝了,然后她又斟了两杯酒,把酒杯送进周陵宣手里:“妾身再敬陛下一杯。”“又是为何?”“陛下英明神武,百姓爱戴。妾身此酒,是代所有如妾身一般的平民百姓而敬。”周陵宣笑了笑:“你如今可不是平民百姓了。”说着,二人又把就饮了。“妾身再敬!”……不知过了多久,二人已各自喝了有二三十杯了。这宫中的酒就是比外边的好,又香醇,后劲又大。周陵宣明显已醉了,趴在桌上,昏昏沉沉的。而陈昭若却仍很是清醒,她轻轻推了推周陵宣,面带笑容轻声唤道:“陛下?陛下?”周陵宣一点反应都没有。陈昭若登时冷下脸来,收了笑容,放下了酒杯,站起身来,满脸厌恶地理了理被周陵宣扯乱的衣服。“这么点酒量,还真是高估你了,”她想,“一点都不像是长在王室、从小应酬长大的。”“金风。”陈昭若开口唤道。早被使出去的金风忙从外边跑进来,问道:“夫人何事?”陈昭若淡淡道:“陛下醉了,去把吴公公请来,让吴公公带他回寝宫休息吧。”说罢,便自顾自地去梳洗,准备睡觉了。她步子可是稳得很。金风目瞪口呆。这之后的一个月,周陵宣虽经常去昭阳殿,但彤史上,陈昭若的名字却一次都没有出现过,就和常姝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