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常姝坐在镜子前,双眼无神地任由玉露给自己拆发髻。烛光下的她只穿了一身绿色亵衣,颇为动人。方姑姑走了进来,行了个礼,道:“见过殿下。”“是方姑姑啊。冷宫的事可处理好了?”常姝问。方姑姑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道:“已查明是自己投井的。说起来也是个可怜的孩子,从陈国来到这里,无亲无故的,又整日待在那样的地方,一时熬不住,竟自尽了。已命人抬出去埋了。”常姝听见“陈国”“无亲无故”几个字眼,忽然想起了陈昭若。“陈婕妤,”方姑姑又开了口,似是知晓常姝在想些什么一样,“陈婕妤今日也去冷宫了。”“她去那里做什么?”常姝回头问。方姑姑道:“听说,她本只是在外闲逛,听说了冷宫出事,这才忙过去看了。”常姝心中暗道:“这不像她的性子。以她的性子,她多半会躲着这种事。”“后来呢?”常姝问。“后来,陈婕妤在冷宫遇见了幼时好友,一个叫青萝的宫女,从前在陈国王宫服侍过长清公主。青萝幼时入宫,两人便失去了联系,如今两人好不容易重逢,那青萝简直哭成了泪人。”方姑姑道。“天下竟有这么巧的事,”常姝感慨道,“世事沧桑,她们想必感伤的很。”方姑姑点了点头,又道:“奴婢问了两人从前的事,家里的地址,说的都能对上,想必是真的旧交。”常姝觉得方姑姑太过谨慎多疑,可想了想,多问一句也不是坏事。玉露也在此时感慨道:“陈国的幼时好友,如今都来了长安,不过不同的事,一个成了婕妤,一个却是宫女。果真世事弄人。”常姝没有说话,只听方姑姑接着禀报道:“陈婕妤向奴婢讨要那青萝近前侍奉,奴婢想这也是人之常情,便给了她,还给青萝准备了点体面的行头。此时,青萝应当已在昭阳殿了。”“方姑姑有心了,有劳了。”常姝对方姑姑说着,同时伸手示意玉露拿来了一盒茶叶。常姝接过那茶叶,起身,对方姑姑道:“本宫多亏了方姑姑指点帮扶,才能顺利打理后宫。姑姑喜欢饮茶,这是本宫大婚宁王送的茶,还请姑姑一定要笑纳。”说罢,常姝把那茶叶送到了方姑姑面前。“殿下这说的是什么话,这都是奴婢分内的事。”“拿着吧,”常姝说着,把那盒子茶叶送到了方姑姑手里,低头苦笑,“本宫年幼丧母,母亲在回忆中只是个模糊的影子。而今,本宫遇见了方姑姑。方姑姑对本宫体贴,就如同本宫儿时幻想的母亲。所以,还请方姑姑收下这点心意,这点东西,权当是本宫孝敬方姑姑的了。”方姑姑听了这话,轻轻叹了口气,神情复杂。她接过了那茶叶,道:“谢殿下。”“天色已晚,方姑姑早些休息吧。”“殿下也早些休息,奴婢先告退了。”“嗯。”常姝看着方姑姑离去后,又坐回了镜子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入宫快两个月了,每当入夜,常姝对着镜子时,仍然会有一种失真的感觉。在这失真过后,便是由孤独而引发的入骨的寒冷。“玉露,我们明天再去一次昭阳殿吧。”常姝开口。玉露有些不情愿:“殿下,还去那里啊?今日陛下为了昭阳殿的那位,对你说了什么,你都不在意吗?”“在意,自然在意,”常姝道,“可这是陵宣做出的事,为何我要迁怒于旁人呢?”既然陈昭若有意避宠,想必她入宫也是有苦衷的。如今想想,说不定是周陵宣先看上了她,强娶她入宫也说不定。只可惜陈昭若对此一句话都不说,只能让她在这里瞎猜。“殿下大度。”“不,我才不大度呢。陵宣说的没错,我善妒的很。我只是,我只是要做一个皇后,皇后可不能像我一样。”常姝看着镜中的自己,喃喃道。她此刻已做出了一个决定,一个端庄贤淑体贴丈夫的皇后会做出的决定。而这个决定,常姝是不会做的。玉露也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帮着常姝打理头发。“那个宫女名叫青萝对吗?”常姝开始漫无目的地闲聊。“是。”“她还服侍过长清公主?”“听方姑姑说,是。”“那我可要好好问问她长清公主的事,看看那些传闻又几分是真的。”常姝说到了长清公主,眼里忽然又有了光。在那些父兄离家征战、妹妹尚小而不知事、家务都压在常姝一人肩头的日子里,她最喜欢的便是听人讲长清公主的事迹。她喜欢传言中的那个公主身上的坚韧,敬佩那个公主对自己国家的一片赤诚之心……她曾很想活成那个公主的模样。虽然一南一北相去甚远,两人也从未谋面,可她偏偏生出了这样大胆的想法。只可惜长清公主早已香消玉殒,还是自己的丈夫下的命令、自己的父亲去执行的。若长清公主还活着,而且面临着今天自己的境地,她会怎样做呢?常姝忍不住地去想。清晨,昭阳殿。陈昭若刚用完早膳,忽听外边来报:“皇后驾到。”陈昭若和青萝对视一眼,忙起身,带着金风和青萝出门去迎接。“妾身拜见殿下。”陈昭若行礼道。“平身吧。”“谢殿下,”陈昭若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对着常姝微微一笑,“殿下有何事?”常姝走近了两步,看着陈昭若,皱了皱眉,道:“你今日气色怎么又不好了?”陈昭若低了眸子。昨夜和青萝说话,直到快三更天了才睡下,今日难免神色憔悴了些。“可能是妾身昨日睡得太晚了,让殿下挂心了。”陈昭若道。常姝看向了陈昭若身后低着头的青萝,笑问道:“这便是青萝姑娘吧?婕妤的幼时好友?”陈昭若点了点头:“是。”青萝忙跪下行礼,道:“奴婢青萝见过殿下。”“快快请起,”常姝说着,虚扶了一把,又看向陈昭若,问,“可有闲情逸致陪孤在宫中逛逛?”陈昭若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几人漫步在御花园中。常姝回头看了看陈昭若,又看了看青萝,边走边问青萝道:“青萝,孤听说,你从前服侍过长清公主?”青萝抬眼看了一眼陈昭若,陈昭若神色如常。青萝低头恭敬道:“是,殿下。”“那长清公主是个怎样的人?”常姝又问。青萝十分谨慎,想了想,方道:“长清公主,命苦。”说着,她声音里不知何时笼罩了一层哀伤。陈昭若听了这个回答,嘴角泛起了苦涩的微笑,但并未有人察觉。“是啊,命苦。长在乱世,有几个不命苦的呢?”常姝停了下来,望着四四方方的天空感慨道。陈昭若专注地看着常姝的侧脸,睫毛不自觉地抖动了一下,又迅速地低下了眉眼。“孤从前很是仰慕长清公主,只可惜无缘一见,”常姝对青萝道,“在未央宫的陈宫宫人里,还有几个见过或服侍过长清公主的?”青萝听到这个问题,一股子难以抑制的悲哀涌上心头。她轻轻叹了口气,答道:“只有奴婢一个了。见过公主的人,大多已不在了。如今在未央宫的陈宫宫人中,只有奴婢服侍过公主。”“你还念着长清公主?”常姝随口问。“殿下,”陈昭若终于开口了,打断了二人的对话,“青萝如今和天下人一样,都是大周的子民。这话,有些让她不好回答了。”常姝停了下来,有些奇怪,回头问道:“有什么不好回答的?”陈昭若颔首恭敬道:“若青萝说思念,那便是思念敌国公主,若传出去了难免落人口实;若说不念着,便又有了薄情之嫌……让人陷入两难。”“你倒是想的周全,”常姝道,“不过你也未免太谨慎了些,一切都是人之常情,又有谁能够左右?孤也不会因她的回答而责怪于她。”常姝说着,顿了顿,道:“毕竟青萝姑娘是你的幼时玩伴,也算是你在这里少有的亲故了。”“多谢殿下体贴。”几人一时默默无言,只是在宫中逛着。正走着,忽然看见远处林美人、冯美人一行人正抱着皇长子周琏玩。玉露清了清嗓子,那边的人才发现皇后凤驾已至。冯美人忙放下手中的一切,跪下行李。林美人却是懒洋洋的,看起来十分不情愿地把周琏交给乳母,又理了理衣襟,才跪了下来,道:“见过殿下,见过婕妤。”“免礼。”两个美人听罢起身。陈昭若看着乳母怀里的周琏,一时有些出神。常姝看着那孩子,心中虽仍有些不自在,但终究还是逼迫自己放下了那些不该属于皇后的心思,对林美人道:“把琏儿给孤抱抱吧。”周琏毕竟是周陵宣的第一个儿子,她身为皇后,是该体现出独属于自己的慈爱。林美人听了,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孩子抱给了常姝。常姝抱着那孩子坐了下来,看着那孩子的眉眼,不像周陵宣,像极了林美人。这孩子体型看起来也是随了林美人,瘦小的很,也难怪他常常生病了。而此时的林美人,则一双眼睛都在陈昭若身上。周陵宣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去过她那里了,而陈昭若此时在宫里却是占了头一份。陈昭若病着,周陵宣也常常去探视,宫中其余妃嫔就没有这个待遇了。林美人看着陈昭若,越看越生气,周陵宣已好几个月没去她那里了。而陈昭若此时却只看着常姝和她怀里的孩子。冯美人打量打量这个,又琢磨琢磨那个。“陛下过几日要去骊山,也不知会带哪位姐姐随行。”冯美人看似无意地笑道。常姝逗弄孩子的手顿了一下,问:“去骊山?”冯美人点了点头:“是。”林美人这个时候酸溜溜地开口:“想必是陈夫人去了。夫人盛宠,如今可是陛下面前的红人。”说着,林美人瞧向了陈昭若,眼神里的嫉妒似乎都能喷薄而出。“还没定下的事就不要妄议了。”陈昭若还没张口回答,常姝却先开口挡下了。“是,殿下。”林美人一看就是很不服气的模样,但还是要规矩地应付一声。冯美人笑着打趣道:“不过林姐姐的推测却也有几分道理,陛下十分重视陈姐姐,殿下也和陈姐姐是闺中密友。如今在这宫中,也就陈姐姐最有可能随侍了。我们是不敢妄想的了。”“妹妹说笑了。”陈昭若淡淡地回了一句。常姝看周琏似有睡意,便把孩子又交付给乳母了,对众人道:“陪孤四处走走吧。”几人应了个“是”,便要走。林美人只看着陈昭若,越看越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她又一向恃宠而骄,说话不过脑子,此刻便看似打趣,酸溜溜地对陈昭若道:“听说,陛下在大将军府中时,就曾和陈姐姐共赴云雨了?”陈昭若听了这话,登时握紧了拳头,只是顾及身份,只得隐忍着。常姝也是一愣,但随即便沉下脸来,转身问道:“林美人,你方才在说什么?”林美人看常姝面色不善,便讪笑道:“一些宫中流言罢了。”常姝阴沉着脸,冷冷问道:“宫中不上台面的流言,是妃子能随意拿来说笑的吗?”林美人刚想辩解,只听常姝冷笑一声。林美人抬头看去,只见常姝怒气二字都表现在了脸上,句句紧逼:“况且,你话中矛头直指陈婕妤和我大将军府,你是想说婕妤在入宫前不洁身自好,还是想说我大将军府管教不严?婕妤的名声、我将军府的名声,岂是你个小小的美人能随意玷污的?”常姝越说越是生气,完全失去了进宫后那刻意的控制,此刻的林美人在她眼前,仿佛只是将军府的一个普通下人。林美人看见眼前的皇后,忽然有些不知所措了,今日的皇后怎么忽然不客气了?“更何况,皇长子如今也在这里,他虽年纪尚小,但也不是你不顾及的理由!倘若皇长子耳濡目染,也学了你这副搬弄是非的模样,你该当何罪?当着孤、当着皇长子的面,你就敢随意议论这些事?孤看你是太不知宫中规矩了!”常姝呵斥道。林美人一时怔住了,冯美人忙上前拽了拽她的袖子。林美人这才反应过来,忙跪在地上,声音竟有些发抖了:“殿下恕罪,妾身知错了。”陈昭若只是冷冷地看着地上的林美人,一言不发。“在这里好生跪着,没有十二个时辰不许起来!”常姝道。林美人听了这话,整个人都懵了,连求情都忘了。“殿下,”冯美人出言提醒,“皇长子怎么办?”常姝看了看那熟睡的孩子,这样都没能把他吵醒。她又把目光移回林美人身上,正色道:“孤乃皇长子嫡母,自然会好生照顾皇长子。”“不,殿下,琏儿还小,琏儿不在妾身旁边会哭闹的。妾身知错了!”林美人终于想起了求情。常姝如今哪里有心思管这些?她转身对玉露道:“传令后宫,再有随意传播谣言的,便来同林美人一起跪着。”说罢,又是冷笑:“孤倒要看看,这御花园里能跪几个人?”冯美人在一旁看着,脸上幸灾乐祸的神情一闪而过。陈昭若在此时看向了冯美人,似乎明白了什么。“陈婕妤,我们走。乳母,你把孩子抱去椒房殿。冯美人,你自便吧。”常姝道。“是。”众人齐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