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除夕之夜到了。常姝的胳膊已经可以活动了,只是她总觉得胳膊使不上劲来,若是动作幅度大了还会酸痛。她请太医来瞧了,太医只是还需养养,可太医躲闪的目光分明落在了她眼里。她想要问个明白,可太医却一直是那套说辞,她也就懒得问了。而此刻的玉露,却也只是在一边沉默。常姝在行宫中虽然冷清了些,但还好有陈昭若派人把宫中最好的舞姬乐师都送了来。除此之外的用度也都依着皇后该有的,甚至还加了不少好东西。常姝看着面前那些礼物,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殿下,”送礼物的使者恭敬道,“这些礼都是陈夫人亲自挑选的。陈夫人有言,希望殿下在甘泉宫好好养伤,莫要操心,下人若有照顾不住只管向她说,有想要的东西也只管提。陈夫人说,不能侍奉殿下身边是她的失职,还望殿下莫怪。”常姝点了点头,道:“你告诉她,让她也小心照顾自己,莫要太过劳累。她身子弱,如今天冷,更是要小心。”使者应了个“是”。常姝顿了顿,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陛下可有说什么吗?”使者有些慌,知道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只是道:“臣未曾见过陛下,但想必陈夫人的话里也有陛下的旨意。”“说的也是。”常姝微微笑了。玉露给了那使者赏钱,使者便退下了。常姝站起身来,屏退除了玉露之外的众人,去到那些礼物跟前仔细瞧了瞧。左不过是一些华丽的衣物和首饰,还有一些精美的用来打发时间的小玩意,比如棋盘。棋盘上面,还有残局。黑白两子杀得难舍难分,胜负难料。但纵然是常姝也能看出来,接下来一步至关重要,谁先出手攻击对方,谁必输无疑。“这一局真有意思。”常姝想。玉露在一旁看着那棋盘,道:“陈夫人又不下棋,送个棋盘做什么,”又奇怪,“怎么还有残局?”常姝看了看,道:“捧过来我看看。”玉露听了,便捧出了棋盘,来到了常姝面前。常姝伸出左手拿起一颗棋子,不由得笑了:“原来有磁石。”说罢,便把那颗棋子放回了原位。“也不知宫里送这个做什么,殿下又不爱下棋。”玉露有些疑惑。“搁在一遍吧,没事让我打发时间也好。”常姝说着,目光移向了别处。没多久,甘泉宫的晚宴开始了。虽然冷清,但好在还有乐师舞姬,也能勉强做出一副热闹的局面。常姝又开始喝酒,不停地灌自己。一杯又一杯……她显然已经醉了,头脑发热,眼神迷离。玉露劝道:“殿下,别喝了,伤身。”“我就想喝!”常姝嚷嚷了一句,推开了玉露,拿着酒杯便摇摇晃晃地要下台阶。此刻,乐师们刚好演奏完了一支曲子,大殿里安静了下来。舞姬们也都徐徐退下。常姝摇摇晃晃地下着楼梯,玉露忙过来扶住。舞姬上殿,看来接下来是个独舞了。乐曲随之重新响起,回**在整个大殿里。常姝却忽然愣住了。玉露不禁皱了皱眉。这是陈昭若从前在常府为常姝舞剑伴奏时的曲子。常姝看向那舞姬,这才注意到那舞姬一身劲装,手里还拿着木剑,看起来干练无比。常姝的眼眶湿润了,她走了两步,踉踉跄跄地下了台阶,在那舞姬前五尺的地方,她忽然间不顾一切地在一边抽泣不止。舞姬一惊,停了舞,畏畏缩缩地跪倒在了常姝面前。乐师也不知犯了什么错,忙停了下来,也都跪下了。“你们,你们这是做什么?”常姝问。玉露在一旁小声提醒:“殿下失仪了。”“失仪?呵,”常姝看向玉露,“难道我连哭的资格都没有了吗?”玉露低下头,一言不发。常姝苦笑着看向舞姬,问:“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舞姬浑身发抖,答道:“舞剑。”“你果然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常姝坐了下来,就不顾形象地坐在地上。“谁让你舞剑的?又是谁让你们奏这支曲子的?”玉露喝问。一旁的乐师瑟瑟发抖:“是陈夫人。陈夫人说,殿下喜欢这支曲子,便特意写了出来,让臣等演奏、舞姬伴舞。”玉露哼了一声:“我就知道是她!”说着,玉露跪在常姝身边,劝道:“殿下,莫要生气了,她不值得。”常姝抬眼,泪眼朦胧地看向玉露,道:“生气?我为什么要生气?”说着,又转头看向那舞姬,膝行两步到了舞姬跟前,问她:“你怎么一副畏畏缩缩、瞻前顾后的模样?”舞姬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是低下了头去。常姝便伸出手挑起了舞姬的下巴,强迫着她看着自己,道:“你为何这般轻易地低下头去?”舞姬看着常姝,嘴唇发颤:“妾身……”“拿起你的剑,给孤好好地舞上一曲。”未等舞姬说完,常姝便松了手,拿起剑,红着眼对那舞姬说。她拿剑的手抖个不停,纵使她醉着,她也明显感受到自己的力不从心,右臂那不适的感觉一直在提醒着她,她再也拿不了剑了。“殿下。”玉露心疼地叫出声。“我再也拿不了剑了,对不对?”常姝问。玉露低下头去,一言不发。常姝叹了口气,给舞姬递了剑,舞姬小心地接过,对着常姝行了一礼,便从头舞起。筝声响起,常姝看着女子舞姿,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我知道自己该舍弃这些痴心妄想,可这太难了。”“昭若,世间最懂我之人,果然还是你。”“可我们回不去了,不管阿媛怎样劝我,不管我们怎样努力地迁就对方,我们心里都明白,回不去的,就是回不去了。裂痕已经存在,就算强行缝合,也不会恢复如初了。”“说到底,从前那些过往,如今看来只是一场梦。而我如今的处境,才是真实。”想着,常姝又猛地喝了一口酒,眼前女子的舞姿让她头昏脑胀,她终于支撑不住,倒在地上,失去意识。可在失去意识前,她已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幼稚,她将舍弃那些小女儿家的妄想。什么一生一世一心一意,她不会再提一个字。从今以后,她只做大周的皇后。那把剑,她不会再拿起来了。第二日常姝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她刚一起身,就看见昨日那舞姬跪在榻边瑟瑟发抖。常姝疑惑不解,便问玉露:“她跪在这做什么?”玉露有些尴尬,凑近了问:“殿下忘了吗?”常姝摇了摇头:“孤什么都记不起了。”玉露便凑到耳边,小心翼翼地道:“昨日殿下醉酒倒地,舞姬上前搀扶,殿下非把这舞姬拉进了内室,抱着她睡了一夜,奴婢拉都拉不开……”常姝听了,看了一眼那舞姬,舞姬埋下了头。常姝的耳朵不禁红了,又看向玉露:“当真?”玉露退到一边点了点头。常姝看了一眼那舞姬的衣服,全是褶痕,看起来凌乱不堪。她觉得头疼,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问那舞姬:“你叫什么名字?”舞姬声如细蚊:“妾身名唤朝云。”“朝云,”常姝道,“昨日是孤醉酒,一时失态……”“妾身明白,”话还没说完就被朝云打断了,“妾身不会在外多嘴,还请殿下饶恕妾身无礼。”常姝笑了:“你以为我要罚你?”朝云有些惊讶,抬起头看着常姝,常姝这才注意到这女子容貌昳丽,也是个难得的美人。“听你口音,是南方人?”常姝问。朝云点了点头,道:“妾身原本是陈宫舞姬,陈亡后,妾身被常大将军进献给了陛下。”“原来如此,”常姝若有所思,又道,“朝云,孤不会罚你,你若愿意,以后可在孤身边侍候着。”“奴婢愿意!多谢殿下恩典!”朝云听了,改了自称,忙向常姝下拜。常姝虚扶一把,朝云便站起身来。“玉露,服侍孤洗漱吧,”常姝淡淡道,又对朝云说,“你也学着。”玉露听了,便开始服侍常姝洗漱。刚洗漱完,正要为她编发,忽听外边太监来报:“殿下,宫中使者有事要奏。”“进来吧。”只见一个使者走了进来,对常姝道:“秉殿下,陈夫人有喜了。”常姝看着镜中的自己,不由得愣了一下,只听使者接着道:“昨夜宫宴,陈夫人忽感不适,干呕不止,太医瞧了,才发现是喜脉。陛下大喜,下了旨,要晋婕妤为昭仪。”常姝听了,垂下眼去,淡淡道:“这是喜事啊。”又对玉露道:“一会去准备贺礼,命人送去宫中昭阳殿。”玉露敢怒不敢言,只得应下了。而一旁的朝云,此刻也神情复杂。使者退了出去,常姝也不再看着镜中的自己。整个屋子压抑极了。未央宫,椒房殿。陈昭若本斜躺在美人榻上,看着面前来贺喜的柳怀远,坐起身来,从手边拿过了药瓶就摔在了柳怀远身前,忍着怒气,问:“你给我的,究竟是什么药?”柳怀远叹了口气,迎上陈昭若的目光,道:“我只是不希望你一错再错,不希望你毁了周宫,毁了天下,也毁了你自己。有个孩子,可以让你收收心。”“你没资格替我做决定,”陈昭若怒视着柳怀远,“你分明就是担心我用这药害人。”柳怀远沉默不语。“你走吧,我以后不会来烦你了。”陈昭若冷冷道。柳怀远依旧一言不发,只是摇了摇头,便告退了。陈昭若看着柳怀远离去的身影,苦笑着垂下了头。青萝走了过来,轻轻唤了一句:“主子……”“这个孩子必须死。且不说我的身体早就被人断言不适合孕育子嗣,就凭这是周陵宣的孩子,我也决不能把他生下来。”陈昭若十分冷静地道。青萝却道:“主子,其实奴婢昨夜里也想了想,有个孩子,也就有了个依靠,更方便我们行事啊。”陈昭若听了,半晌没有开口,末了却叹了口气,只道:“有了孩子,会让我分心的。再说,周陵宣也不是因为有孩子就会高看你一眼的人,林美人生了皇长子,不还是因为散布流言坏了他的名声,每日都要在漪澜殿前跪着吗?”周陵宣对待女子从来没有真心。他自以为情深义重、多情风流,可实质上是只喜欢玩弄女子,喜欢那种征服感和掌控感。所以,一向百依百顺的常姝虽能让他动心,却不能让他着迷。而陈昭若是周陵宣看不透摸不准的,加之陈昭若又有意做个宠妃,这便更加让周陵宣放不下了。陈昭若想着,又补了一句:“况且,如果是为了利用他才让他出生,而他出生后注定要受很多苦,我宁愿他不生下来。”“主子如今可有什么打算?”青萝问。柳怀远走的时候并没有关门,金风此时端着安胎药来到了门前,刚好能听见里面细微的说话声,便停了下来,侧耳去听。“冯美人的小厨房都摸明白了吗?”陈昭若问。青萝点了点头,压低声音道:“眼线来报,这小厨房看起来是没什么问题,用的东西也都是御膳房送去的食材,可有样东西却是她宫里自己产的。”“什么东西?”“半夏。”青萝答道。“半夏?”“奴婢打听过了,冯美人有痰症,常常需要半夏入药,她便命人在自己园子里种了些,太医院也会给她送这药材。半夏这味药,若剂量不多,常人用了是有治病的功效的,可若孕妇用了,就不一样了。冯美人的厨房里隔三差五便会发生把生半夏粉混入食材的事情,想必是冯美人授意的。”青萝道。“果然如我所料,”陈昭若冷笑,“看来不论是周宫还是陈宫,所有的妃子都不希望别的妃子生下孩子。从前陈宫的孙妃骗后妃用带麝香的药丸滋补,如今又有周宫的冯美人用含半夏的食物害别的妃嫔……可笑,可悲。”“这么多年了,还是用下药的法子,一点改进都没有,就连奴婢都看腻了。”青萝笑道。“不过,她想的还是周全,各宫平日里都有用她的点心,也一向没出过事。可若真出了事,谁又能疑心到她的点心上?”陈昭若道,“不过,她看起来不像个读过书的,怎么会知晓药理?”青萝抬眼:“主子的意思是,吴公公?”陈昭若微微一笑:“伪装痰症、暗里下药可不像是冯美人这种见识能想得出来的法子。冯美人的长处在于搬弄是非而自己不牵扯进去,暗地里使手段戕害妃嫔,我瞧她也没有那个胆子。”在外偷听的金风想起了送去椒房殿的糕点,心中一惊,后怕起来。她听着屋里陈昭若的声音,此刻方知陈昭若的用意。“主子,”青萝小心翼翼地道,“奴婢还是觉得,朝云如今在甘泉宫是不是大材小用了?她那样的人,最擅打探消息,可主子却把她派去皇后身边……”陈昭若摇了摇头:“她在那里正好,也是为以后铺路。她心思缜密,行事滴水不漏,我从前在金陵时便很看好她。只可惜我还没来得及把她从乐坊调来我身边,国便亡了。我这个长清公主,也随着陈国一起没了。”金风听到这里,不由得一惊,向后一退,踩在了一块石头上,脚一崴,药碗里的药便洒了一半。屋子里忽然安静了下来,接着便是青萝出来察看,只见金风慌慌张张地站在自己面前。青萝眯了眯眼,看四下无人,便一把把金风拽进了屋里。药碗落地,摔了个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