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昭若从宣室离开后,周陵宣手持着废后的诏书来到了离常姝一丈之远的地方,拿着那诏书在她面前晃了晃。常姝看着周陵宣,心如死灰。周陵宣叹了口气,假做怜悯地说着:“寡人本想着,让你以皇后的仪制下葬,也算全了你的夙愿。可没想到,你还是一样的倔。”“我不稀罕这个皇后。”她冷冷道。“也好,”周陵宣收起诏书,道,“反正你从来就不是个真正的皇后。犯下这样的罪过,能留你一命已是寡人的恩典。从今以后,去昭阳殿,做个奴才,多好。”常姝只是红着眼看着周陵宣,眼里尽是愤恨。“陛下!臣有事启奏!”又是于仲的声音。“进来吧。”周陵宣说着,回到座上,放下诏书,坐端正了。于仲从门口进来,似乎看了一眼常姝,又直向周陵宣面前走去。“陛下,臣派去廷尉府传诏的使者说,罪人常宴想见陛下最后一面。”“不见!”周陵宣几乎是想也不想就回绝了。“陛下,”于仲低下头,劝道,“陛下还是……去见一见吧。听说常宴在狱中已绝食多日,怕是活不到行刑了。”常姝听见这话,心中刺痛难忍。加之多日来没有好好吃一顿饭,今日又经历了这许多的噩耗……她一下子撑不住了,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嘭”的一声昏倒在地。于仲看了常姝一眼,犹豫了一下,终究没去扶。周陵宣也看着常姝,轻轻摇了摇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罢了,寡人去就是了。”周陵宣说着,似乎又回到了从前那副纯良的模样。廷尉府的牢狱阴湿无比,周陵宣一进去就闻到了一股难闻地发霉的味道。但久居深宫的他并没有闻过这种腌臜的气味,只当这是将死之人的残留气息。一想到这,他不禁有些发怵,却仍是撑着走到了牢狱前。隔着栏杆,借着昏暗的灯光,他看到了瘦骨嶙峋、蓬头垢面的常宴。“开门。”周陵宣冷冷地吐出这两个字,狱卒忙把牢门打开了。周陵宣径直走进去来到常宴面前,侍从忙在地上铺了个鹿皮做的毯子。周陵宣就这样在常宴面前坐下。“陛下来了……”常宴的声音虚弱无力。他努力坐起,徐徐下拜,未曾失了礼数。“是寡人。”周陵宣道。“陛下没有话想问老臣吗?”常宴问。周陵宣摇了摇头。“是无话可问,还是不敢问?”常宴又问。周陵宣皱了皱眉:“大将军,哦不,老师请寡人来此,究竟想说什么?”他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用了最开始的称呼。说出“老师”两个字的时候,他只感觉自己语气都柔和了下来。常宴长叹道:“难为你还肯叫老臣一句‘老师’。”常宴说着,努力坐端正,理了理衣襟,道:“老臣,有一请。”“请讲。”“请陛下,将老臣和府中兵器葬在一处。”常宴说着,又是一拜。周陵宣有些不解,有些惊异,他以为常宴会请求他放过自己的儿女,却不想他所请的竟是这个!周陵宣不由发问:“为何?”常宴似乎陷入了无限的回忆里,道:“说好了,兄弟们要葬在一处的。”又笑问:“陛下可知,从我府里搜出来的兵器,是怎么来的吗?”周陵宣摇了摇头:“自然不知。”常宴微微笑着,看向牢房里微弱的光,道:“许多年前,军营里有许多个年龄相仿的年轻人。他们和别的兵士不一样,他们都是孤儿、是流浪汉、是乞丐,他们是大周最为低贱之人,来军营只为混口饭吃。可在此时,他们遇见了一个英明的君主。君主不嫌弃他们的低贱,不仅引导他们、破格提拔了他们,对待他们更是好似对待亲兄弟一般。年轻人感恩戴德,发誓此生此世效忠于君主、效忠于他的天下。自那以后,这群年轻人便为了君主南征北战、浴血沙场……他们知道,战场凶险,能得马革裹尸还已是极好的结局,大多数人,只怕是尸骨无存。年轻人们便约定,若有一日自己战死沙场,生还的人便要把他的兵器带回长安,兄弟们把兵器葬在一处,全当大家尸首葬在一处了。而战死之人的尸骨不必还家,在战死之地就地掩埋,死后也要守着君王的天下……那次同北狄交战,死了太多的人了。一个营里出来的兄弟,竟然只剩了我一个。”常宴说着,眼角似有泪痕。“是我害了他们,是我疏忽大意,让北狄知晓了我军行踪,这才中了埋伏……几千人,就这么没了!我恨不得以死谢罪!可先帝拦下了我,他说,我若要死,也该打败了北狄之后才能死!不然,怎么对得起那些兄弟的英灵?”“我把那些旧人的兵甲带回了长安,却不忍下葬,只想着把这些兵甲收好,没事的时候去同这兵甲说说话,好似他们还在世一般……正巧,朝廷有了新的兵器,也并没有人来找我回收这些旧人的东西,我便偷偷把它们都留下来了。我想,这世间也只有我还记得他们了。等我死后,我要把这些兵甲和我葬在一起,就好像当年我们在一个营里一样……”常宴说着,又向周陵宣拜倒,道:“常宴无能,戎马一生却未能战死沙场,反而要死在这阴暗的牢狱之中,着实是个耻辱。还请陛下,准了老臣这最后一个念想。”说罢,深深拜倒在地,久久未起。“为何……不早说?”周陵宣问着,他的声音有些发抖。“因为,”常宴咧嘴笑了,抬起头,“常家一直是陛下的心腹大患,不是么?”“你!”“先帝的知遇之恩,常家永不辜负。先帝遗言,要常家好好辅佐陛下。如今既然常家威胁到了陛下的统治,那不如,让陛下亲手解决了常家,树立威信,对陛下日后统治大有助益啊。况且,私藏兵甲虽是重罪,但不致死。其实很早就有人提醒过老臣了,只是老臣本以为,我一人赴死就够了,却不想……”常宴说着,似有落寞,“却不想,常辉这个逆子,竟然辜负了先帝的重托,犯上作乱,连累我常家满门……我常家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也不能怪谁了。”说罢,又是一阵叹气。周陵宣沉默良久,忽然抬头看向常宴,道:“常辉……从未谋逆。”“什么!”“他是寡人用一封密诏,骗回来的。”周陵宣淡淡地说着,谁也看不清他面上表情。常宴眼里满是震惊:“陛下?”周陵宣说着,看向别处,道:“时候不早了,寡人要走了。”说罢,就要起身。“陛下为何如此啊?难道老臣一人去死,还不够吗?”常宴在他身后问着。“不够、不够,远远不够!”周陵宣登时发了狂,转过身来,怒气冲冲地看着常宴。“你满嘴都是先帝,可曾把寡人放在眼里?好,你是寡人的老师,在朝堂上对寡人指手画脚,寡人忍了。可常辉和常姝,他们两个是什么东西?从前在常府受教之时,他们便百般欺辱寡人,凡事都要胜过寡人一头!就算寡人做了天子,他们还是一样不改!寡人是天子,怎能咽得下这口气?寡人忍了许久,忍不下去了,也不想再忍了。”周陵宣说着,额上青筋暴起,眼里尽是血丝。他说着,似乎意识到自己又失态了,忙努力平复下来,做出一副讲道理的模样,道:“再者说,常家派刺客刺杀丞相,也是重罪。常家落到今天这个下场,不稀奇。”常宴听闻此话,不由笑了,笑得凄惨:“陛下以为,老臣会让刺客拿着故友的剑,去行刺丞相吗?”周陵宣沉默了。“先帝不会想看到陛下如此的。”常宴道。“先帝?”周陵宣冷笑,“你口中英明仁义的先帝,在他的儿子面前,杀死了他儿子的母亲,只为让他即将继位的儿子不要被后宫把持。”周陵宣说着,回头看向常宴,似乎哽咽了一下:“老师,你真的了解先帝吗?”周陵宣说着,也抬头看向常宴方才看着的微弱的光,似乎在自言自语:“先帝才是寡人最好的老师。”“陛下,老臣还有最后一句话要提醒陛下。”常宴本来正出神,看周陵宣要走,忙对他喊道。“可是寡人不想听了。”说罢,他握了握拳,拂袖离去,走得决绝。常宴呆呆地坐在原地,一时没能回过神来。他竟是本能地想提醒周陵宣小心陈昭若,却不想周陵宣如此回应。“可惜了,”常宴喃喃道,“孩子们,可惜了。”他的孩子们可惜了。常辉被判车裂,大好前程就这样因为一封满是谎言的密诏被断送;常姝被废,名义上是幽居别宫,在宫中不见天日,实际上她今后必将受尽□□;常媛,他最小的女儿,刚刚及笄,便将沦为官妓,从此生命里再没有半分温情……可惜了,可惜了。还有周陵宣,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从儿时的聪慧纯良到如今的阴鸷癫狂,也未尝不是“可惜”了。常宴想着,看向那牢房里微弱的光,眯了眯眼睛,最后头一垂,再无声息。另一边,丞相府里,于仲伸手合上了丞相于卫的眼。“父亲,”于仲道,“儿子欠你一条命,下辈子再还你吧。”于仲说着,唇边竟勾起一丝诡异的微笑。“可惜了,儿子的丰功伟业,父亲是看不到了。”于仲幽幽说着。周陵宣走出牢房,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放慢了。“陛下,”随从秉道,“罪臣常宴,已在牢中绝食而亡。”周陵宣停了下来,抬头望天,沉默良久。“留他全尸,葬入常家祖茔,以他私藏的兵甲陪葬吧。”你为了大周殚精竭虑,最后所求,寡人允了。周陵宣说着,就要走,却又有一个侍从自台阶下赶来,对他道:“陛下,丞相府传来消息,丞相他……毒发身亡了。”周陵宣正走着,听了这消息,忽然没站稳,踩空了一节台阶。侍从忙上前扶住,周陵宣却把手猛地甩开:“无妨!”他努力站稳,眯着眼睛从台阶上俯瞰下去,似乎在追忆,也似乎在感慨:“寡人的天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