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怀远凯旋,周陵宣特地设下庆功宴,在柏梁台宴请了满朝的文武大臣。后宫中只有陈昭若得以出席。毕竟她如今是昭仪,是宫中位分最高之人,形同副后。或许是宴席设在柏梁台的缘故,整个氛围轻松了许多,根本感受不到庆功宴的庄重。周陵宣坐在高处搂着陈昭若喝酒,朝臣们在柏梁台上随意赏玩,半点君臣该有的样子都没有。若是从前于卫和常宴在,只怕二人早已出言劝谏了。可如今,他们不在了,没有人能够约束周陵宣,周陵宣简直是为所欲为。已是丞相的宁王周陵言拿着酒杯走到栏杆边,望着这大好河山叹了口气。柳怀远适时地跟了过来,似乎在埋怨:“怎么?我好容易回来,你却在这里唉声叹气的?”宁王周陵言笑了一下,道:“你多心了。”又道:“我是在感慨,这宫中奢靡之风更盛了。”“让我想起了陈国。”柳怀远饮了一口酒,道。周陵言看向柳怀远,又看似无意地扫了下四周,谨慎地低声道:“你可知,那位昭仪前不久给陛下精挑细选了六十二个美人儿?说是她小产之后心中难过,想要让宫中热闹些,添几个皇子公主。”柳怀远看了一眼正在和周陵宣饮酒的陈昭若,心中不快:“陈夫人?她会做这种事?陛下又怎么做了?”周陵言叹了口气:“陛下已多日未曾早朝了。”周陵言说罢,两人都沉默了。“柳爱卿,上前来与寡人说说话。”柳怀远听见周陵宣醉醺醺的声音。他很无奈,只得冲周陵言苦笑了一下,然后立马转身,拿着酒杯,微笑着得体地走上前,道:“陛下,臣来了。”“你和丞相说什么呢?”周陵宣问。柳怀远看了陈昭若一眼,颔首答道:“臣第一次上这柏梁台,感慨于如此壮丽美景,丞相热心,便给臣讲解了一番。”“是丞相的性子,”周陵宣笑了,又道,“爱卿也是神人!既能上马征战,又能风花雪月,难得,难得……来,寡人敬你一杯。”说着,周陵宣举杯起身,陈昭若也跟着站起,似笑非笑地看着柳怀远。“陛下谬赞了。”柳怀远依旧低头颔首,唯有饮酒而已。周陵宣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拍了拍柳怀远的肩膀,带着醉意,道:“常辉那逆贼胆大包天……委屈你了。”柳怀远忙跪下,道:“为陛下赴汤蹈火,何谈委屈?”周陵宣满意地点了点头,笑道:“庆功宴上,就不必如此多礼了。去吧,继续看风景去。”柳怀远起身,应了个“是”,便告退,转身离去,一边走,一边擦了擦额间的细汗。陈昭若将目光从柳怀远背影上扫过,又停在了周陵宣身上。她故意装作没站稳,往周陵宣怀里跌去。周陵宣一把抱住她,笑问:“怎么?醉了?”陈昭若微微蹙眉:“许是这里风大,妾身有些头痛,想回去休息了。”周陵宣忙点了点头,道:“是寡人思虑不周了,你身子还没好透呢。寡人陪你回去。”“不必了,”陈昭若忙道,“庆功宴是公事,妾身微不足道,怎能打扰陛下的庆功宴呢?”周陵宣一笑,道:“爱妃深得我心。”又嘱咐道:“那你便回去休息吧,路上小心。”“多谢陛下,妾身告退。”陈昭若微微一笑,行了一礼,便带着青萝故意从柳怀远面前经过,离开了。柳怀远会意,依旧只是站在栏杆边,同周陵言说着些闲话,等到陈昭若离开有一会儿了,他才假做内急,从众人面前消失了。一旁,一直不动声色观察众人的于仲见陈昭若离开而柳怀远似乎有尾随之意,便也要跟着,却不想有一人突然拦在他面前。“张将军。”于仲依旧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对面前人略施一礼,道。面前这人,正是张勉。张勉笑了笑,回了一礼,道:“于大人。”“张将军可有什么事吗?”于仲问。张勉依旧是微笑着:“小弟在边关之时,曾听说于大人自劾的壮举,内心十分钦佩。今日斗胆,上前攀谈,还请于大人莫要怪罪。”于仲见他这话说的恳切谦虚,不好推辞,只好应了。张勉见状,轻轻一笑。柳怀远偷偷溜出宴席,没走多久就看见了在花荫下石凳上坐着休息的陈昭若,和默默站在她身后的青萝。柳怀远上前,恭敬地行了一礼,仿佛他只是一个寻常的大臣:“见过夫人。”又问:“夫人为何不回宫呢?”陈昭若摆弄着那杜若花,也不抬头看柳怀远,只是道:“路过此地,看见杜若正盛,倒不舍离去了。”柳怀远看着那一团团杜若,轻轻叹气:“可惜杜若花期短,又本是南方的花,在这长安,怕是不能活得肆意了。”“或许吧,”陈昭若抬头看向柳怀远,“你能活着回来,我很高兴。”“你的孩子,是你自己做的吧……”柳怀远低了头,“我没想到,你对自己的孩子都能下得去手。”陈昭若冷冷回应:“你心里清楚,那个孩子就不该存在。”“还有皇后,不,废后,我听说,你让她在你宫中为奴为婢?”柳怀远看着她,问。虽然常姝名义上是幽居别宫,但外边已有流言,说废后成了昭阳殿的奴仆。陈昭若又看向那花,道:“你懂什么?”“长清,”柳怀远忍不住,见四周无人,终于还是像从前一样唤她,“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对待至亲至爱之人,都能如此狠心吗?”陈昭若没有说话,反正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何必多费口舌?反正她最近受到的误解已经够多了,也不介意再多一个。“还有,你故意把陛下往邪路上引,你可曾想过后果?”柳怀远简直是咄咄逼人。他如今把自己视作大周的臣子,自然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可这引诱天子荒废朝政之人,偏偏又是他的故友,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人,是曾经有过婚约之人。果然,忠义难两全。“就是因为想到了后果才这么做的。”陈昭若轻轻一笑。“你是真的想做那等败坏朝纲的妖妃吗?”柳怀远咬牙问。陈昭若冷笑:“败坏朝纲?你也太抬举我了,我只是一个弱女子罢了。败坏朝纲之人,分明是如今柏梁台上的那些道貌岸然的鼠辈。若他们心中还有半点良心,就算我用尽心思,只怕也不会三言两语就引诱他们堕落至此吧。”“你还是一样能言善辩。”柳怀远实在是说不过她。陈昭若不想再和他叙旧了,也没有时间再和他叙旧了,便开门见山地道:“我引你出来是想问你,常辉为何会突然反叛?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会绑了你?”柳怀远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愣了一下,回过神来之后如实答道:“他突然就下令要带兵回京。我觉得不妥,便出言阻拦,却不想他竟然把我给绑了。”“他有没有说什么?”“他说,情势所迫,不得不如此。”柳怀远道。“他有没有说他为什么回京?”“他只字未提,”柳怀远说着,叹了口气,“谁也没想到那是造反。他那样的将才,真是可惜了。”“奇怪,好奇怪。”陈昭若微微蹙眉,满眼的疑惑。看着陈昭若如此神情,柳怀远也开始不停地回忆那一日的细节……的确,太奇怪了。“时候不早了,你该回宴席上了。”陈昭若说着,起身便要走。柳怀远忙道:“等一等。”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了一小包东西,递给了一旁的青萝。“这是什么?”陈昭若问。“牛肉干,给常大小姐的,虽然常辉自己也吃了不少,就剩这些了,”柳怀远答道,“那日常辉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带。我给他带回来了,还麻烦你转交给她。”陈昭若看着那一小包牛肉干,一时间感慨万分,只说了一句:“一定。”说罢就要走。“还有!”柳怀远又叫住了陈昭若,却叹了口气,似乎在后悔自己不该这样。“又怎么了?”陈昭若有些不耐烦,又颇有些无奈地笑了。“你对自己别太狠了,”柳怀远苦笑了下,“听说你小产时险些把自己命都丢了。”陈昭若着实没想到他会说这个。“故人不多了,我想让你好好活着。”柳怀远悠悠地说了一句,行了一礼,转身离去。陈昭若站在原地,一时怔住了。“主子,我们回昭阳殿吧。”青萝出言提醒。陈昭若回了神,点了点头,走了。常姝在昭阳殿的庭院中站着,呆呆地望着四四方方的天,谁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昭阳殿的宫人们也没来打扰她──知道她身份特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陈昭若把整个昭阳殿管得很好。她正发呆,却见陈昭若回来了,她忙迎了上去,接着做出那畏畏缩缩的模样。“夫人回来了。”常姝道。“青萝,给她。”陈昭若吩咐着,青萝早已拿出了那一小包东西,递给了常姝。“这是何物?”常姝疑惑,小心地问着。陈昭若叹了口气:“你大哥准备给你的牛肉干。他自己也吃了些,因此剩的不多了。不过,想来他应当会再给你准备一份的吧。”常姝正要拆开来看,听见这话,手上动作却忽然间停住了。陈昭若见她这副模样,也是不忍,便道:“柳侯偷偷给他带回来的。你好生留着吧。”常姝把那包装的纸小心恢复原样,包好了,跪了下来,俯首道:“多谢夫人。”陈昭若能听出常姝极力忍着的哭腔。“你快起来。”陈昭若忙命青萝扶起她。“你,回屋去歇歇吧。”陈昭若说着,看着常姝,自己在青萝的搀扶下向正殿走去。而常姝则一直呆呆地站在原地,眼圈通红。待陈昭若进了正殿,常姝几乎是冲进了自己的房间,她把那扇小门紧紧地关上,然后再无半点力气,唯有坐在门后,抱膝抽泣。她回想起了几个月前,她送常辉出征时的场景。那时她还是一国之母,常辉还是意气风发的车骑将军。“等我回来,给你带些边境好玩的东西。诶对了,北狄的牛肉干很是不错,我给你带些回来。”“我又不是小孩儿。”常辉没忘。“大哥,大哥。”常姝忍着哭腔,低声唤道。她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却什么都不能说。“这究竟是为什么?”常姝背倚着门,问。她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一小袋的牛肉干,拿出一小块,尝了一口,笑了,笑得苦涩:“果真好吃。”忽然,她眼睛一亮,似乎发现了一个特别的东西。她在那些牛肉干里看到了一个专门绑在信鸽上的小信筒,颜色和牛肉干很相近,几乎混入其中。她很熟悉这信筒的模样。记得当初,周陵宣告知她常辉反叛消息之时,就是给了她这样一个信筒。“大哥这里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信筒?”常姝忽然间抛却了所有的悲伤,低头细想。“柳侯偷偷带回来的。”她想起了陈昭若的话。“柳侯!”柳侯不仅和常辉一起出征,而且,他似乎和陈昭若走得很近……“柳侯。”常姝嘴里喃喃念着。终于让她找到突破点了。只是如何下手,似乎是个麻烦事。“若是阿媛在就好了。”常姝心想。不知不觉,已入夜了。常姝从地上站起,拍了拍身上的灰,理了理乱发,整理了下衣襟,将那一小包牛肉干放好,然后打开了门,朝寝殿去了。不知为何,寝殿外又站着一排宫人。常姝远远地看到这场景,心中明白,应当又是陈昭若和青萝在殿中私语,屏退了众人。常姝想着,便又退了回去,换了一条路,绕到了寝殿后面。她自小习武,虽入宫之后有所松懈,但底子还在,绕过那些宫人不成问题。“陈昭若,我倒是想知道你们每天都在密谋些什么?”常姝心中想着,来到了后窗下,正巧,那里对着陈昭若的梳妆台,而陈昭若正对镜卸下那些繁琐的头饰,青萝立于一旁服侍着。常姝连忙蹲了下来,生怕被发现。“主子在想什么?”青萝看陈昭若心不在焉的,便问。陈昭若叹了口气:“在想怀远。”怀远?柳怀远!原来,原来……常姝惊得险些叫出声来。她仔细想了想这一年多的点点滴滴,想到了在骊山行宫的日子……或许,陈昭若和柳怀远真的有些事情?她还记得柳怀远第一次见到陈昭若时那震惊的模样。不知为何,她心中竟然有些不快。还没待常姝从震惊里回过神来,只听屋里陈昭若又道:“还有常辉。”常姝立马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听屋内陈昭若道:“怀远说,常辉造反之时什么都没说,连个名头都没有就发兵长安了……你不觉得奇怪吗?”青萝明白了:“事有蹊跷!”“常辉,未必是想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