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陵宣走了之后,陈昭若立即去开了衣柜门把常姝放了出来。常姝在那衣柜里待得久了,一出来连忙深吸了几口气,活动了下筋骨,看似不在意地对陈昭若道:“真是郎情妾意,令人动容。我还以为,我要在这里待一夜呢。”陈昭若听她这话酸溜溜的,微微一笑:“你放心,他如今是不会把自己的精力浪费在一个不能生育的妃子身上的。”“我放心?我放什么心?”常姝嘟囔了一句,理了理衣服,看向陈昭若。“你想把琏儿接过来养?”常姝问。陈昭若本不打算向常姝说这些事,但既然常姝开口问了,她也不打算隐瞒,毕竟也不是什么机密,有心人自然都能看出来。她点了点头:“有个孩子保险些,更何况是皇长子。我打算先把他接过来住几天,日后再提抚养之事。”常姝想了想,似乎觉得不妥,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那林美人怎么办?她如今已失了宠,再没了孩子,可怎么活?她也没做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只是性子惹人厌罢了……”常姝说着,声音渐弱,一抬头,却发现陈昭若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怎么了?”常姝问。陈昭若仍是微笑着,道:“你以为我会为了抚养皇长子而去加害他的生母?”常姝一时语塞。陈昭若显然有些伤神,她坐了下来,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道:“我只是想抚养琏儿,并不想去对林美人做些什么。况且以林美人的处境,我又何必再踩她一脚?相反,若琏儿真的给我养了,她还可以常到我这昭阳殿来探望琏儿,受我昭阳殿的庇护。我这绝非是雪上加霜,实乃雪中送炭。若有一日,周琏继承大统,他岂会不念着我的恩情?再者说,林美人虽失宠,可到底是从前的丞相府出来的,不少丞相的旧部可还惦念着她和她儿子呢。”陈昭若说罢,只是望着常姝浅浅地笑着。若不是对面之人是常姝,她才不屑于解释这么多。可面对常姝,她偏偏生出了这许多耐心来。常姝也是一样,听得十分认真。往日里,她最讨厌听这些朝堂算计,常宴也不喜儿女去学这些,以至于常家满门皆是长于兵法短于权谋,常姝进宫后也是吃了这个的亏。如今,她面对着陈昭若,自然要好好学一学。“可是林美人,肯么?”常姝问。陈昭若摇了摇头,道:“我也拿不准,所以今日才对林美人有示好之举,探一探她的底。”“也好。”常姝说着,就要走。“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呢。”陈昭若叫住了她。常姝停了下来,回头看向陈昭若,一脸的疑惑。陈昭若仍是微微笑着,看了眼那衣柜。常姝登时明白了,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上次你昏迷之时,周陵宣来了,我来不及回屋,只好钻进了柜子里……”还没说完,只听陈昭若那边一声轻笑。“你笑什么?”常姝莫名其妙红了脸。陈昭若看向那衣柜,意味深长地道:“我要换个大些的衣柜了。”陈昭若实在是言行不一,说好了要换个大些的衣柜,第二天,却直接命了两个工匠在东廊下的房间和寝殿间修了一条密道。常姝和陈昭若立在屋檐下,看着宫人们进进出出,忙来忙去。那些宫人有的是在准备皇长子所需之物,有的则是为了修缮屋子做准备。常姝看着东廊下的方向,着实不知该说些什么,只问了陈昭若一句:“你不怕他们泄露出去?那时你若失宠了倒还好说,若他翻脸无情痛下杀手,你可怎么办?”陈昭若微微一笑:“那我就先下手为强好了。”她这话说得随意,常姝也只当是一句玩笑话。“况且,这两个还算信得过。”陈昭若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那两个工匠。常姝明白了,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她没想到陈昭若的手下是如此之多,在工匠中竟然都有她的人,还真是面面俱到啊。只是只有两个人,这密道得要修到什么时候啊?陈昭若似乎看出了常姝的疑问,答道:“工匠不宜太多,否则引人注目。况且,我这昭阳殿即将来个小孩儿,若是大兴土木,乱哄哄的,也着实不好。”常姝终于忍不住了,还是问了一句:“你在这宫中究竟有多少心腹眼线啊?潘复是你的人,冷宫有你的人,工匠中竟然还有你的人。”陈昭若仍是微微笑着,看向常姝,道:“你觉得呢?”她的微笑看似温和,实则裹挟着一把利刃。常姝看了,整个人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口中道:“自然是见缝插针,最好滴水不漏了。”陈昭若点了点头。不过常姝始终不明白,陈昭若是如何在进宫一年的时间里把自己的势力扩展到如此地步的。“真是个勾心斗角的奇才,”常姝心想,“看来你从前的确没有害我之意,不然就凭我从前的见识,只怕此刻不是在冷宫就是在乱葬岗了。”常姝想到这里,不由得苦笑了一下:自己是没被陈昭若算计,可自己却被别人算计了去,如今的处境,只是比在冷宫略好些罢了。“大皇子到。”常姝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到门外太监通报,只见青萝忙赶了过来,扶着陈昭若下了台阶去相迎。常姝不便露面,便悄悄地回了东廊下,在窗边看着外边的动静。只见林美人抱着周琏走进了昭阳殿。陈昭若拉着林美人坐下,又把周琏抱进了自己的怀里。林美人眼中尽是不舍之情,陈昭若见了,便微笑道:“琏儿只是在这里住几日,你不必担忧。若你想他,可以随时来看,昭阳殿不会拦你。”林美人点了点头,红了眼,却突然间跪倒在地。“你这是做什么?”陈昭若懵了。她忙把孩子递给青萝,屏退了众人。只见林美人含泪道:“妾身从前不知天高地厚,有许多不恭之处,还望昭仪见谅。”陈昭若松了口气,把林美人扶起来:“你也是多心了些。这么久了,本宫哪里还会计较?况且琏儿这般可爱,本宫还要谢你肯让他来这昭阳殿陪我几日呢。”林美人看向周琏,周琏此刻正睁着大眼睛看陈昭若呢。林美人笑了笑,笑得心酸。她看向陈昭若道:“妾身多谢昭仪了。”陈昭若没有说什么,拉着林美人坐了下来。只听林美人接着道:“琏儿身子弱,夜里睡觉不踏实,需要一个人时常看护着。他还吃不得核桃一类的坚果,一吃就会浑身起红疹。妾身从前曾给他泡过核桃粉喝,可把妾身给吓坏了。还有,他不爱哭闹,若是哭了定然是身子不舒服。他如今已会走路了,但时常摔跤……”林美人的殷殷嘱托着实让人动容。陈昭若微微一笑,打断了林美人:“琏儿只是在这里住几天,林美人未免也太过于劳心了。”林美人闻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忽然正色道:“昭仪,妾身还有一句话,必须要讲。”“请讲。”只见林美人起身,道:“妾身出身卑贱,又因一时失言失了盛宠,这一年里几乎是受尽屈辱,连小宫女都敢折辱妾身,连带着琏儿也受人白眼。琏儿明明是皇长子,却被妾身拖累,妾身着实不忍……只盼,只盼昭仪日后,能多多照拂琏儿!妾身在此,叩谢昭仪了!”说罢,又是一拜。陈昭若有些懵,她没想到这些话会是林美人先说出口,只得道了一句:“必当尽力。”林美人笑了,她抬起头,十分欣慰地看向青萝怀中的孩子。她起身,去摸了摸孩子的脸,柔声道:“琏儿啊,以后,要把昭仪当作母亲侍奉,方才不负昭仪之恩啊。”两人寒暄了一阵,林美人又帮着给周琏布置房间,竟然快傍晚了才打算离去。离去前也是依依不舍,先是抱了抱周琏,又对陈昭若道:“昭仪,如今废后也幽居在这昭阳殿,妾身从前得罪了废后,妾身担心……”说着,她一脸担忧地看了看周琏。陈昭若明白她心中所想了,便微微一笑,安抚道:“你不必担心,废后幽居在此,有人看守,不能踏出她的房间半步。”林美人点了点头,摸了摸周琏的脸,把周琏送到了乳母的怀里,一步三回头地走了。陈昭若看着林美人的背影,微微摇头:“也是个可怜人。”看到乳母抱着孩子去了他自己的房间,常姝才从东廊下出来,站到陈昭若身侧,问:“你觉得林美人如何?”陈昭若道:“又是一个误入了帝王家的。若是嫁与普通人为妻,只怕也不会生出这许多事端。”两人并肩而立,看着斜阳,一时出神。不知过了多久,耳畔突然传来周琏的哭腔。“怎么哭了?青萝,快去看看。”陈昭若吩咐着。“夫人,不好了!”一个小宫女忽然哭着闯进了昭阳殿。常姝忙躲在门后,不敢露面。只听陈昭若问:“怎么了?”那小宫女好似是跟着林美人的,只见她“扑通”跪了下来,哭道:“夫人,我家美人,路过御花园荷花池之时,失足落水,已经殁了。”说罢,她伏在地上,哭得浑身发抖。陈昭若一愣:“什么?”“这是我家美人给昭仪留下的信。”小宫女说着,颤抖着手递上了那帛书。常姝听见,已然明白了。说是“失足”,实为“自尽”。陈昭若也明白了,忙问:“你家主子失足之时,可有人在场?”“有人在场,皆看见她是自己踩滑落水。”“为何不救?”“相隔太远,不及施救!”小宫女道。陈昭若明白了,摆了摆手,十分无力地道:“你下去吧,去守着你家夫人吧。本宫,稍后便去。”小宫女离去了。陈昭若终于打开了那帛书,常姝也从门后绕了出来,默默立在她身侧。只见那帛书上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妾身出身于奴仆,本以为会在丞相府做一世的奉茶婢女,却不想一朝得见天颜,入了这未央宫,住进了漪澜殿,还有了琏儿。妾身愚鲁,自以为来日无忧,便行为乖张冲撞昭仪,如今想来甚是后悔。如今,妾身失宠,受尽屈辱,是妾身应得。可小儿无辜,妾身唯恐耽误小儿大好前程,所幸昭仪不计前嫌,怜悯小儿。妾身虽愚,但也略知昭仪心思,愿一死以除昭仪后患。从此以后,琏儿只有昭仪一个母亲,愿昭仪能对琏儿尽心尽力、视如己出。妾身无悔。”落款处的字写得倒是整齐:林氏玉汝。不想第一次知道林美人的名字,竟是在这种时候。林美人为了自己孩子的前程,甘愿把孩子交付他人抚养,甚至不惜赴死……可她口中的前程,真的是大好的前程吗?做大周的天子吗?“我终于明白你那日说的话了。”常姝道。“什么话?”陈昭若收了帛书,手似乎有些发抖。“在常府小院中,秋千之上,斜阳之下,你我二人共赏红霞之时,你说的话。”常姝说着,陷入了回忆里。“王室看似高高在上,实则禽兽不如。他们以人血为美酒,以白骨为权杖,天下百姓尽为其奴仆。他们狠毒无情,唯利是图,满口的千秋大业、功名利禄、百姓天下,最终,不过是为了自己的那一点私心而已。世间王室,皆是如此。”当日的陈昭若如是说。彼时常姝只觉得这话太过夸张大胆,如今却觉得这是何其生动写实。不论是自愿还是被迫,王室的血已淹没了这深宫高墙,淹没了这墙里的每一个人。“这未央宫里,不知攒了多少怨气。”常姝说着,望向了那如血的残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