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陵宣很快就带着朝云和七八个姬妾躲去了骊山行宫,留下了堆积如山的政事和惶惶无措的百官。宁王周陵言十分头大:怎么到自己当丞相之时,陛下就这般不思进取了?不明真相的天下人若知道了,岂不是会在他背后说丞相未尽劝谏之责?想到这里,周陵言叹了口气,饮了一杯酒。一旁门响,柳怀远从内室中走了出来,披散着头发,松松垮垮一身月白色的衣裳,和平日里那副正经模样截然不同。“我看你府里那些美艳的姬妾都郁郁不乐的,想来你近来定是被朝堂之事折磨惨了,连美色都不亲近了。”柳怀远坐了下来,自己斟了一杯酒,笑盈盈地看着周陵言。周陵言只是盯着柳怀远,似乎在发狠,道:“你如今倒说起风凉话了?我的确有日子没亲近美色了,不过既然你如今在这里,我怕是要亲近亲近了。”“别,宁王殿下,我们还是说正事吧。”柳怀远浅浅一笑,看着周陵言,抿了一口酒。“如今又没有仗要打,你能有什么正事?”周陵言问。柳怀远放下酒杯,正色道:“常家之事。”“怎么突然说起这个?”“疑点重重,不得不让人细思,却百思不得其解。”柳怀远道。周陵宣放下酒杯,道:“还请你细讲。”柳怀远便把常姝和陈昭若所向他提过的疑点都说了一遍,又说了些自己的猜想,只是隐去了自己曾去过昭阳殿这一节。说罢,他看着周陵言,问:“你以为呢?”周陵言沉吟半晌,忽然挑了下眉看向柳怀远,道:“你既如此说了,我这里,倒也有些想不明白之处。”“什么?”“那个行刺前丞相于卫的刺客,前段时间抓到了,名叫秦梁,从前是个跟着常老将军征战沙场的战士,后来因犯了事军衔被削,只在常府做了一个仆人。去岁春天,他不知为何离了常府。我们抓到他时,他身缠万贯,正在赌场赌钱。”周陵言说着,饮了一口酒。“然后呢?”“然后他被秘密收监了,之后,不知所踪。”周陵言放下酒杯,看着柳怀远。“为何秘密收监?”柳怀远不解。“我更不解,”周陵言紧皱眉头,“当日,我刚抓到秦梁,于二公子便奉陛下口谕到我这里来提人。我还在想,于二公子和这秦梁有一层杀父之仇,陛下此举,是让于二公子泄私愤也未可知,便把秦梁交付给了于二公子。那之后,就没人见过秦梁了。除了我、陛下还有于二公子之外,朝中并没有人知道秦梁被抓之事。”“你有没有问过于二?”柳怀远问。周陵言没有说话。柳怀远愣了一下:“你竟没有再追究?”周陵言叹了口气:“今非昔比,我身居高位,又是宗亲贵胄,在朝堂上多次进谏已惹得陛下不快。这些细枝末节之事,自然能不过问就不过问了。”“你还真是明哲保身。”柳怀远轻笑。周陵言盯着杯中酒,笑着道:“我可不想做个短命的丞相。我也想做一番大事业,可首先,要有命在。”笑里难免带了几分心酸。时局如此,还是小心为妙。柳怀远赞同地点了点头。本以为离了陈国便可以有一番作为,却没想到,天下都一样。只要身在朝堂,就不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那一身热血,也不是那么热了。第二日,常姝起来,梳洗完毕,便从窗口看见柳怀远进了昭阳殿。他身后侍从又提了一堆大包小包的东西来,放下之后便去昭阳殿门口等着去了。青萝命人给她送了一碗粥来。她坐了下来,刚刚要用早膳,却又见小宫女来传口信:“青萝姐姐说,柳侯一会儿有话要讲。”常姝点了点头,知道是有关自家冤情之事,便几口就把粥灌进自己口里,擦了擦嘴,把那空碗递给了那小宫女。“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常姝问。来这昭阳殿许久,却还不知一直看守,不,服侍自己的这个小宫女的名字,着实令人汗颜。小宫女颔首道:“琴音。”“琴音,”常姝念了几遍,又问,“听你口音,金陵人?”琴音答道:“是。”常姝一边把玩着杯子,一边感慨道:“这昭阳殿着实奇怪,这么大个宫殿明明在长安,里面的人却都是南方口音。”琴音答道:“主子是金陵人,爱听乡音,便求了陛下,把宫里会说金陵话的都调到了这昭阳殿。”常姝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我却不知。”琴音道:“奴婢们来此之时,是昭仪刚刚有孕之时。”常姝想了想,那时自己在骊山行宫养伤,不知道也是情理之中。她又看向这小宫女,觉得她实在是机灵得很。自己身份尴尬,寻常人如何称呼她都是个问题,这小宫女想必也为难了一阵,最后却把涉及称呼之处全部避开,难得。想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了她的玉露。玉露没有那么机灵,但她却是常姝所有侍女里最贴心的。想到玉露,常姝难免神色黯然。“奴婢告退。”琴音看常姝有些神伤,忙要退出去。“以后唤我小姐便好。”在琴音即将退出门时,常姝补了一句。她还是想做常家的小姐。琴音离开后没有多久,柳怀远便来了。“见过侯爷。”常姝道。柳怀远回了一礼,二人入座。柳怀远方才开口,问:“你可知秦梁?”“秦梁?”常姝愣了一下,觉得这个名字熟悉无比,可就是想不起来。“秦梁是谁?”常姝反问。柳怀远答道:“秦梁,便是刺杀前丞相之人。”说罢,他把从周陵言那听来的话又复述了一遍,却不说这是周陵言透漏的。“去岁春天离开常府?”常姝听了,不由得怔住了。去岁春天,去岁春天……去岁春天,她还在常府管家。她清楚记得,那个春天只有五个人离开了常府。那是刚刚遇见陈昭若之时。当时陈昭若卧病在床,无人看管侍奉,险些把命丢了。常姝便把当时那院里管事的五个人连同其家眷尽数赶出了府去。那五人里一男四女,那男子,似乎就叫秦梁!是了,是了,当日的常府下人多有偷鸡摸狗之举,想来,那秦梁偷了常府私藏的兵刃也未可知。想到这里,常姝浑身发抖。“你记得?”柳怀远问。“记得,”常姝看向柳怀远,“是我赶了他全家老小出府,出府前,还赏了他一鞭子。”柳怀远急了:“你为何要赶他出府?”“玩忽职守,监守自盗,在府里聚众赌钱,还险些让昭若死在病榻上!我怎能不赶?”常姝脑子里一团乱麻。柳怀远听了,冷静下来:“既然如此,那秦梁断不可能再为常家卖命去行刺于卫!”常姝忙忙饮了一口茶,想掩饰自己的慌乱。柳怀远说的在理,她重重点了点头,手却不由自主地发抖,被子已拿不稳了。“是有人借此陷害常家!”常姝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声音,道。柳怀远道:“极有可能。”又叹道:“不曾想,这一桩桩罪名,竟都是人为加之。”“秦梁现在何处?”常姝问。柳怀远道:“被于二公子提走,秘密收监,不知去向。”常姝握紧了拳头,拼尽全力思索着:“不对,不对……”“哪里不对?”柳怀远问。“是秦梁害死前丞相,秦梁既被捕,已难逃一死。于二若是恨死了秦梁,不该将他秘密收监,应该将他的罪行公诸于众,让廷尉给他定罪,受刑而死!绝不是将他秘密收监!”常姝一股脑地把自己所想都说了出来。“他那么急带走秦梁,肯定是有事隐瞒,不想为人所知!”常姝说着,猛然站起。一定是这样。柳怀远看着如今的常姝,愣了一下。常姝所说,竟不无道理。可笑他和周陵言竟还在想写于仲此举是为泄私愤。“恕我冒昧……可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柳怀远问。在众人眼里,于仲可是个温润如玉的正直公子,行事稳重公允,待人亲和平易。他虽为丞相府庶出,却勤学好问,年纪轻轻便成了少府丞;他为了维护朝纲,发现自己亲族之中有不法之徒,竟上书自劾。光明磊落,温润如玉……难得的名士风范。柳怀远实在想不明白,为何常姝会这般怀疑于仲。再者说,前丞相可是于仲生身之父,于仲为何要做这样的事?常姝看着柳怀远,想了一想,只是道:“随意揣测罢了。”柳怀远见她无意告知,便也不逼问,只是起身行礼,道了一句:“如今看来,常家却有冤情。常大小姐日后若有用得着怀远的地方,只管开口,怀远定当鼎力相助,也不负与车骑将军的袍泽之情。”常姝却万万没想到柳怀远会是这个态度:“柳侯?你……”柳怀远轻轻一笑:“车骑将军在战场上如日月之辉,怀远至今难忘。只恨此生,再无机会为车骑将军牵马执镫了。”说着,柳怀远又行了一礼,道:“叨扰多时,也该离去了。”说罢,柳怀远拂袖离去。常姝心中感动,便也对着他的背影行了一礼,正色道:“多谢柳侯了。”常姝又走进了陈昭若的寝殿,见陈昭若正抱着周琏玩耍,而乳母早就被使到了别处。陈昭若见常姝来了,忙命青萝把周琏抱了出去,带到院中玩耍。“怎么了,”陈昭若问,“柳侯同你说了什么?”常姝眼眶发红,她摇了摇头,坐了下来,欲言又止。“那,你告诉我,我可以怎么做?”陈昭若见她神色不对,声音也软了下来,凑在她身边,问。常姝看向陈昭若,半晌,终于道了一句:“是我种下的因。”说罢,鼻头一酸,眼圈更红了。“什么?”陈昭若不解。“行刺前丞相之人,的确是我常府出来的。去岁春天他是我赶出来的。”常姝说话时,眼睛一直看着陈昭若,声音不自觉地发抖。“若不是我当日处置太过凌厉,只怕也不会有后来的事!”常姝终于绷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她越想越气,气自己!若不是她当日所作所为,只怕就不会有后来的事!若是丞相没有遇刺,周陵宣也没有机会和借口来查常家!更不会让常家受了这不白之冤!她只觉得自己胸口痛极了。“都是我,都是我!”她的泪一滴一滴掉在身上,止不住地喃喃自语。陈昭若看见她这副模样,心疼至极,轻轻把她拉进自己怀里。“哭吧,哭出来,哭够了,我陪你报仇。”她道。常姝伸手回抱住陈昭若。“我如今只有你了。”“还好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