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媛就这么在于仲的别苑中住下了。她摆出了从前那副胆小懦弱、谨慎和柔的姿态来,小心地应对着于仲。于仲一开始对她还有戒心,可到后来,竟也不怎么防备了。于仲还因为担心廷尉府查人查到自己这里来,便派了一队人出去,名为搜查常媛,实则混淆视听。不过他这样一闹,的确没人再怀疑他了。常媛便被困在了那湖中小阁之中,再也没能出来一步。而陈昭若派来盯着于府的人,因为不能进这府中,自然也打探不到她的下落了。但常媛也没闲着。于仲不在之时,她便小心察看地形,终于被她发现了一处突破口。“大哥啊大哥,”常媛面露悲色,“不曾想,你从前和我闲聊所说的东西,有一天真的会派上用场。”相处久了,不知怎地,常媛觉得,于仲似乎是真的想亲近她。每次对上于仲的眼神时,常媛都能感受到他眼里的温情脉脉,那是于仲在看其他人时不曾有的。于卫死后,于仲便搬出了从前的于府,来到了于府的别苑里住着。虽不是官邸,又离未央宫远了些,但好在人少清静。于仲似乎很是喜欢这样的清静。更喜欢和常媛独享这份清静。他甚至连处理公务也要待在这水榭之中了。“能看着你,我便欢喜。”于仲道。常媛能感受到于仲在防着她,却也能感受到于仲在防她之余,流露出的情难自禁。于仲不爱说话,却有谦谦君子之风,待人也是如春风化雨一般。起初,常媛眼里的于仲,便是这样的温润公子。可相处久了,常媛才发现,这温润公子外表下藏着的阴狠的心。她在于仲身边总共待了两个月。两个月,很久了,足够常媛探查到于仲的所作所为。首先,她发现了于仲和御史大夫贾存互相来往的信件,提到的多是于府贪污枉法的罪证,剩下的一部分罪证则是常家的。其次,她发现了于仲似乎和周陵宣一直有秘密的书信往来,而不像寻常臣子那样直接递奏折与天子沟通。最后,她发现了秦梁的真实身份就是那个被自家长姐赶出府的下人,而用常府的兵刃刺杀前丞相之人正是秦梁!常媛陷入了深深的疑惑之中。若只是将相不和而引起的争端,为何于仲收集的于府罪证多于常府?为何于仲会收容刺杀自己父亲的刺客为自己所用?抑或是,秦梁本就是于仲的人?可若是这样,于仲不就是弑父吗?想着,常媛翻看着那些文书,却忽然发现有一张帛书上歪歪斜斜写着一行字:“红日遭云蔽,飞鹏为雉欺。”想来是酒后挥笔写就,还未写完,只此一句。“他心中似乎尽是郁愤不平之气。”常媛心想。那是一个阴雨天,一切似乎都有了答案。于仲难得地喝醉了。他醉醺醺地看着常媛,口中不清不楚地唤道:“阿媛……”饶是常媛年纪小,却也看得出于仲心中所想。她忙向后挪了一步,道:“公子,如今你我二人皆在孝中。”听见这话,于仲似乎清醒了一些,叹了口气,坐回了原位。常媛分明看见他发红的眼睛,只见他伸手努力想不着痕迹地拭去眼角的泪。“我可不愿给他披麻戴孝,他不配。”于仲道。这话过于惊世骇俗,常媛不由吃了一惊。“这话从何说起?”常媛问。于仲迷离着眼,看向常媛,傻兮兮地笑了:“因为我恨他。”话说完,他的眼里便冷了。常媛在一旁默默地给他添了酒,于仲接过一饮而尽,接着问常媛:“你可知,你可知我生母是何人?”“前丞相的侍妾?”“不,连侍妾都不是,”于仲苦笑,“我的生母,出身勾栏。而我,是我那位高权重的父亲一夜风流才有的。”这倒是常媛闻所未闻之事。“七岁之前,我一直跟着我娘在勾栏生活,见惯了那些达官贵人的嘴脸,看尽了这世态炎凉。我没有父亲,只有母亲,就和勾栏里其他的孩子一样。直到我七岁那年,娘亲病重,这才告诉我我的亲生父亲是谁。”于仲说着,自顾自地添了一大杯酒,又全饮了。“公子慢些饮。”常媛劝着,心里却巴不得他更醉一些,好“酒后吐真言”。于仲用手撑着脑袋,看着眼前的灯火,完全陷入了回忆中:“我娘怕我以后一个人在勾栏里过不好,便带着我去找了我父亲。可我父亲不愿认我,纵使我和他长得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就是不愿意认我。我生气了,想带着我娘走,我娘却不愿意,竟一头撞在门口的石狮子上,以命相挟!”“你若不认我儿,我便让全长安人知道,丞相于卫德行有亏,始乱终弃。纵不能让你身败名裂,也要让你沦为笑谈!”于仲复述着当年母亲说的话,眼角竟有一滴泪滑过。这话虽震撼,是母亲为了回护他而说,但他也是那时才真切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对于生父来说是一个怎样的耻辱!其实在那之前,在母亲刚刚有了他时,母亲就曾抱着孩子去丞相府前。可那时,丞相于卫就没有认这个孩子,反而命人把刚刚生产完的姑娘打回了勾栏。姑娘虽是勾栏出身,却有那么一股子气性:“大不了我自己养这个孩子,日后待这个孩子出人头地,我看你还不认他么?”在女子怒撞石狮之后,于卫显然被吓到了。看着昔日情人头上汩汩冒血,他心软了。“罢了,我养他。”于卫道。女子听了这话,心愿已了,整个人一下子软了下来。她握着自己儿子的手,殷殷嘱托着:“儿啊,以后,定要出人头地,方才不负为娘这一番苦心!”说罢,便撒手人寰了。小小的人看着母亲死在自己面前,连一声悲号都没来得及发出,便被一双大手抱起,进了丞相府。他只记得他最后看见的母亲倒在血泊之中,眼睛还瞧着他。“他把我给了一个无所出的侍妾抚养,又因为我的年龄在他的子嗣中排行第二,便给我起了一个于仲的名字。和其他兄弟姐妹比起来,我的名字真是敷衍至极!”于仲说着,愤怒地拍了下桌案,杯中的酒都被震出来了。他双眼通红,眼里尽是骇人的愤怒和仇恨。“所有人都看不起我,没有人把我当作于家的子弟。他们在背后骂我‘野种’、‘杂毛’,更是用一些不堪入目的话语辱骂我的生母!我的生父以我为耻,常常视我若无物;嫡母小肚鸡肠,事事为难我;养母嫌弃我的出身,动辄打骂毫不留情;兄弟姐妹们更是看我不顺眼,用尽了千万种最恶毒的方式来针对我!我恨于家,我恨他们所有人!我要他们死!”于仲说着,额上青筋暴起,常媛忙把于仲拉向自己怀中,柔声安慰着:“过去了,都过去了。如今于家只有你了,他们都泯然众人了。”她说话时,仔细瞧着于仲神情。果然,于仲挑了下眉,似乎十分得意:“是了,如今的于家只有我出人头地了!于卫那老头,被我弄死了,一命还一命,我也算替我娘报了仇了。剩下的那些不成器的东西,呵,自有王法处置!”于仲说着,起身,将杯中酒洒在地上,又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娘,儿子出人头地了!”七岁那年欠了的哭嚎之声,今日终于补上了。他“咚咚”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满脸泪痕,然后便一头栽过去,醉酒昏迷了。常媛的眼神登时冷了下来。她扶着案几站起身来,冷冷地看着于仲。“你弑父我不管,可你却为何又栽赃我常家?平心而论,我常家可曾亏欠于你?枉我、枉我曾对你一往情深……”常媛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烂醉如泥、全然失了往日风范的于仲,心中默默说着。她虽因于仲的经历对他产生了几分怜悯,但终究,这怜悯还是被心中的恨意压了下去了。“出人头地?你如今是出人头地了,可这手段,令人心寒作呕。”她心中暗道。等等,出人头地?她懂了!也是在此时,常媛才忽然顿悟于仲的所思所想。于仲和周陵宣的秘密往来,收留秦梁并委以重任,以及最初的向自己提亲……是了!于仲一直都想出人头地,可苦于没有捷径。他先是求娶尚是荣光赫赫的常府的女儿,虽是庶女,却足以让自己和当今天子攀上一层亲戚关系,也能让他在朝堂之中获得更为重要的一席之地。于卫虽讨厌这个儿子,却不会拒绝他的请求,因为大将军府战功赫赫,虽然一直不和,但若能打好关系,结为亲家,必然对自己大有助益!若是日后反目,牺牲一个让自己觉得耻辱的儿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而于仲自然是清楚自己父亲所思所想的。他知道自己是棋子,却不同于其他的棋子一般,他是个有计划摆脱自己命运的棋子。他想必是观察常府很久了,最起码自陈国被灭之后,他就一直观察着常府,所以常府里赶出去一个秦梁,他立马就收为己用了。他知道周陵宣忌惮将相势力,便有意接近周陵宣,二人秘密往来,最终,必然达成了某种协议。这个协议以秦梁刺杀丞相嫁祸常家为开始,以于仲自劾清除掉于家残党为结束。在这个过程中,将相俱陨,周陵宣手握大权;而于仲不仅报了丧母受辱之仇,还成为了周陵宣最信任的臣子。而于仲退亲似乎是必然的。既然常家必倒无疑,他没理由让常家成为自己的拖累。没了这一纸婚书,他还可以另觅佳人,最好有权有势,能助他青云直上!常媛明白了这一切,却还是不明白为何于仲还要来救她。“是了,”常媛心想,“曾经的未婚妻子沦为官妓,于他脸面上过不去,不如让这个未婚妻子失踪,虽扑朔迷离了些,但是好听了些许。”地上的于仲翻了个身,却依旧大醉不醒。“于家毁了你,你毁了我。”常媛想明白了,看着于仲,喃喃道。这个地方不能留了!常媛想着,偷偷去拿了于仲的那些文书,小心用油纸包好了,然后便奋不顾身地跳进了下水之中。没错,这便是常媛发现的唯一的突破口。唯一不用惊动太多人的出口。虽然腌臜无比,但是却通向未来。第二日清晨,一身脏污的常媛来到了城外,紧紧抱着怀中之物,警惕地走在路上。身旁一大队人马经过,她忙躲起来。只是动作慢了些,还是被瞧见了。“这下是死路一条了。”常媛心想,把头埋得更低了。“传我令,所有人快步前进不得停留!”马上的年轻将军看了眼常媛之后,这样下令。待到那一队人马离开后,常媛听见马上的年轻将军翻身下马,来到她面前,焦急地问她:“二小姐,你怎会在这里?”二小姐?常媛抬头,只见正是张勉。从前张勉在大将军府任职之时,正是常媛理家的那几月,二人曾见过几面。而常媛年轻貌美又温柔聪慧,张勉早在不知不觉间对常媛动了心。只是常媛彼时已有婚约在身,张勉便不曾对常媛表露心迹,也未曾对常媛有过任何亲近之举。“张将军?”常媛问。“莫要声张,”张勉低声道,“跟我来。”张勉虽在常家帐下时间不长,却早已为常家父子的风采折服。如今看到常家的女儿有难,如何能不出手相助?于是,一番波折之后,常媛以侍妾之名进了张府。从此,她在张府默默等待时机,只为有朝一日能够沉冤昭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