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姝和陈昭若在烛台下,看着面前的这封帛书,相对无语。“不曾想,竟真的是于仲。阿媛可怜,遇人不淑。”陈昭若开口道。常姝看向窗外:“遇人不淑的又何止她一个?我如今只恨不得剥了他和周陵宣的皮!”常姝说着,狠狠地捶了一下案几,烛火随之一跳。陈昭若静静地凝视着常姝,看着曾经活泼明媚的人此刻满眼的愤恨悲痛,轻轻叹了口气。“你可有什么办法吗?”常姝问。陈昭若如实道:“没有。”“你怎么会没有办法?”常姝急了。在她眼里,陈昭若简直无所不能。陈昭若低了头,道:“若单单是一个于仲,或单单是一个周陵宣,倒还好说。可如今他二人蛇鼠一窝,我们不清楚他们的底细,更不清楚他们有什么打算,只得从长计议。若我们只是揪出了一个于仲,周陵宣必然会袒护于仲,或是牺牲于仲保全自己的名声。可若直接把矛头对准周陵宣,照现在来看,我们也没那个把握。”常姝知道陈昭若说的有理,可心中还是愤恨难平。她拼命地想,可只是越想越心痛:“难道就要看着他们逍遥自在吗?这怎能对得起我父兄英灵?我咽不下这口气!”陈昭若看着常姝,欲言又止。“这个朝廷从骨子里便烂了!”常姝骂着,双眼通红。“或许,”陈昭若试探地问着,“我们可以另辟蹊径。”“如何?”常姝忙问。陈昭若道:“既然这个朝廷从骨子里便烂了,不如推翻这个朝廷!”她说着,仔细观察着常姝的脸色,声音虽不大,但却坚定有力。常姝一愣:“你说什么?”陈昭若看到了常姝眼里的躲闪与怀疑。“罢了,只当我没说吧。”陈昭若说着,饮了口茶。常姝自然是知道陈昭若的意思的。她恨透了周陵宣,恨透了于仲,恨透了这个朝廷,因为他们辜负了常家!可若,推翻……“我常家永不负大周!”这是父亲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大周有负于常家,常家却不能辜负大周。常家已背负了一个谋逆的罪名,难道她要让这个罪名成真吗?那她费尽心思想要翻案还有何意义?她恨周陵宣,却只能把怒火只对着周陵宣烧去。周陵宣不配做大周的君主!可若是大周……不、不对,陈昭若怎么会有改朝换代的想法?常姝想着,看着陈昭若,看似无心地开口道:“你我两个女子,如何推翻?”却不想陈昭若根本不接招,只是点了点头,道:“极是。我方才说的气话,你别放在心上。”陈昭若看着常姝的表情,便知常姝的心思了,又怎会自投罗网?常家,终究还是以大周之臣自居啊。陈昭若想着,悄悄叹了口气。常宴啊常宴,你愚忠就罢了,还要把这枷锁套在自己儿女身上。害了自己,也害了他们啊。“我想见见张勉,你能帮我安排吗?”常姝问。常媛的信篇幅有限,有些事交待得并不清楚,只有一个结论。有些事情,还是问清楚的好。陈昭若点了点头,道:“自然可以。我也想听听他的说法,只可惜他不信任我,我不方便出面。你出面正合适。”常姝疑惑:“他不信你?”陈昭若轻轻一笑:“他若信我,就不会费尽周折耍酒疯进昭阳殿找你,而是直接把这帛书给我了。简单,还不会引人注意。”常姝看着陈昭若故作轻松却略带苦涩的模样,忽然明白了什么。张勉是替常媛传话的,张勉不信她,便是常媛不信她。也为此,张勉才会绕个大圈把信交到自己手上了。常媛是陈昭若表妹,表妹都这般不信任自己,又何谈他人呢?想着,常姝不禁有些过意不去。她主动握上了陈昭若的手,道:“事关重大,阿媛谨慎些,也是好事。你莫要放在心上。”陈昭若轻笑:“这有什么可放在心上的?我被人误解,又不是头一遭了。”话刚说完,她才觉得这话似乎有影射常姝之嫌。她忙掩了口,看向常姝,只见常姝微微一笑:“我如今只信你和阿媛了。别人,我一概不信的。”陈昭若从未想到常姝会对她说这样的话。在她心里,这样的话不亚于“我喜欢你”。她这辈子似乎就是伴着误解而生的。在陈国监国之时,王公大臣们误解她想夺权。那时倒还好些,毕竟是一些不怎么相熟的人,误解就误解吧。可在长安之时,她是被极亲近之人误会。先有柳怀远怀疑她刺杀于卫挑起将相争端,后有青萝、朝云怀疑她失了复仇的心思,更有常姝一度以为她是那心狠手辣阴险卑鄙之人……她早已习惯了被误解,却不太习惯被信任。如今,常姝竟对她说“只信你”……细细想来,常姝在常府时便很信任她,对于那些闲言碎语她全部视而不见。那时的信任,便让陈昭若心中大为感动。可如今更加不同了,如今,常姝知道陈昭若不似外表那般清冷无争,而是满腹的阴谋算计,在经历了这许多变故之后,她竟然还能对她说一个“信”字!陈昭若想着,只呆呆地看着常姝。常姝倒被她看得不太自在了,有些奇怪,笑问:“为何这样看我?”“你放心,”陈昭若认真道,“我定不负你。”只为这一个“信”字,哪怕要受千刀万剐、五内俱焚之苦,她也心甘情愿了。安排张勉进宫并不容易,毕竟张勉不是柳怀远。因此,等到有个合适的借口安排张勉进宫之时,昭阳殿的密道已经修好,冷宫里的方姑姑早已被寻了个借口送出了宫,她在于府里的小外甥也被接了出来,手上有疤痕的于府眼线虽仍未找到,但周陵宣却已从骊山行宫回来了。周陵宣回来倒不打紧,可同去的妃嫔中,竟有两个怀有身孕了。周陵宣可真是能折腾。陈昭若有些生闷气,常姝只当陈昭若仍眷恋圣宠,便去说了好多宽慰她的话。却不想陈昭若只是摆了摆手,道了一句:“琏儿才刚到我这里,别的妃子那里也有孩子了。”原来是在为周琏打算。常姝想着,接着劝道:“琏儿是皇长子,又养在你膝下,终究和其他子嗣不同。”陈昭若点了点头,可她愁的不仅仅是这样。随着周陵宣孩子越来越多,周琏的地位便会越来越不显眼,自己谋划起来要费的心思就更多了。而且,子嗣越多,周陵宣的地位就越稳固,着实令人头疼。已经怀上了的就这样吧,还没怀上的可不能这般放任下去。常姝看陈昭若神色不对,便小心地问:“你不会是想效仿冷宫里那姓冯的吧?”她知道陈昭若不会,但还是免不了有此一问。陈昭若忙道:“怎会?”又问:“你可知有什么药,可让男子不育?”常姝目瞪口呆。她没想到陈昭若竟会直接想到对周陵宣下手。她竟然想阉了皇帝!古往今来,只此一人了。常姝还没回过神来,只听青萝道:“主子,该动身了。”是了,该去赴宴了。为了让张勉进宫,陈昭若可谓是找尽了借口,却没几个合适的。最后,还是常姝说,实在不行再办一场宴席,邀请张勉来,然后自己再找机会同张勉接触。陈昭若想了一想,也只有这个办法了。正巧,周陵宣回来了,又正逢初冬的雪,也算是个借口了。常姝看着陈昭若拥着狐裘,拿着手炉,在青萝的搀扶下向殿外走去。她轻轻叹了口气,不知为何竟有了种独守空房的孤寂之感。看着陈昭若那纤细的身影,她只恨自己不能为她多分担一些。明明是自己家的事,却要劳烦她这样奔波,实在是过意不去了。她如今能做的,只是换上宫人的衣服,扮作一个小小的宫女,待在这昭阳殿里,等着青萝派人传来的消息。“琴音。”她等得焦急,却忽然有了个主意。琴音走了过来:“小姐有何事吩咐?”“附耳过来。”常姝一笑。这场宴席不是什么重要的宴席,不过又是周陵宣把一群王公贵族的年轻子弟唤来了宫中,一起赏雪作乐罢了。于仲和张勉推杯换盏,显然一副好兄弟的模样。陈昭若看着两人,轻轻摇了摇头。张勉啊张勉,还真是能演。她坐在周陵宣身侧,很快便显露出了一丝疲乏。这疲乏自然逃不过周陵宣的眼睛,陈昭若也没想瞒着他。“昭若,”周陵宣轻声问她,“你的身子还没好吗?”陈昭若低头说道:“妾身没用,总是生病。不能侍奉陛下,还要让陛下如此挂念。”“怎会,”周陵宣忙说着,竟不顾形象地在大庭广众之下捧起了陈昭若的脸,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寡人心甘情愿。”群臣很明显看不下去了,但都不敢说。毕竟这不是什么重要的宴席,皇帝和妃子亲近一些也是难免。张勉自然也看不下去了,便又借了个醒酒借口偷偷溜出席间。可刚一出去,他就看见一个小太监神色慌张地从自己面前跑过,身上还掉下了些金银珠宝。“这是哪个宫里的小贼?看我抓你问罪!”张勉心想着,便追了上去。可绕了几个弯之后,他便到了一个极其隐秘的所在。那小太监也不见了。张勉顿觉事有蹊跷。“大意了,”张勉心想,“从军这么多年,竟还会被这雕虫小技设计。还好不是在战场上,不然中了诱敌深入之计,岂不丢人?”想着,他听到了背后的脚步声。“是谁?”张勉喝问着,回头看去,只见扮作宫女的常姝出现在了他面前。张勉一时没反应过来。“张将军,我引你来此是有事想问你,还望你不要见怪。”常姝道。“岂敢岂敢?”张勉说着,又问,“姐姐这样出来,昭阳殿的人没有察觉吗?”他已改了对常姝的称呼。常姝一笑:“昭阳殿不会为难我。”“可坊间传闻,姐姐在昭阳殿为奴为婢,不见天日。”“终究是传闻罢了。陈夫人待我很好,我信她,你们也该信她。”常姝说着,请张勉坐了下来。“时间紧迫,我就不管那许多礼数了。我问什么,你答什么,还望你不要见怪。”常姝道。张勉点头:“自然。”“阿媛在你府上,过得好吗?”张勉想了想,道:“虽比不上在常府,但我会尽力让她过得好些。她如今隐姓埋名,谁也找不到。只是要委屈她,以妾室的名义在我张府住着了。不过还请姐姐放心,张勉并未对二小姐有无礼之举,那日‘妹婿’之说,实在是时间紧迫,只想让姐姐听我说话,才故意夸大其词。”常姝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又问:“我大哥起兵之时,你在何处?”“带兵追击北狄。”张勉答道。他当时对朝中之事一无所知,回到营地之后便被告知常辉起兵谋反。再过几天,他收到了父亲的家书,可其中竟然夹杂着常姝写给常辉的信。他那时才知道长安发生了什么,也因着这封信存了份疑心。既然常辉没收到常姝的信,那常辉是如何得知京中之事、又为何要起兵造反呢?“关于常家之事,你知道多少?”常姝说着,看着张勉。张勉微笑着答道:“我只知道阿媛告诉我的。”“她告诉你了什么?”“少府丞。”果然。常姝叹了口气,又问:“那你觉得,阿媛所说,有几分真假?”张勉想了想,道:“一开始我并不信她所说,直到我看到了她带着的一些文书,这才信了。”说着,他又把自己记住的一些内容讲给了常姝听。和信中分毫不差,看来并不是阿媛自己一个人的揣测。“最后一个问题,”常姝道,“你为何要这样帮我们?”张勉一笑:“和车骑将军的袍泽之情,对二小姐倾慕之情……足矣。日后姐姐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来找张勉,张勉义不容辞。”张勉郑重说道:“张勉以性命起誓,定要查明冤情,为常家平反昭雪!”“多谢,张将军之恩情,常家铭记于心,永世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