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姝在昭阳殿等了一夜,却再没有回信。她只是知道今晨周陵宣并未上早朝,而是传了许多重臣去了宣室。常姝心急如焚,可又不能做些什么。唯有回了东廊下的牢房里,焦急地等待着。直到晌午,才又有消息传来。是潘复来了。“陛下传废后常氏入宣室。”潘复道。周陵宣?常姝心中一紧,可是拒绝不得,便只得简单收拾了一番。牢门打开,多年以来,这是常姝少有的一次堂堂正正走出这屋门。她带着琴音,在众人惊奇的注视下,在潘复的引领下,一步一步向宣室走去。她许久没再这条路上走过了。资历深的宫人们看见她,不由得张口惊呼;而刚入宫的小丫头们,则是面面相觑、窃窃私语。“这就是宫中传说的,昭阳殿关着的那个废后常氏?”“不曾想真有其人。”“你们知道吗?听说她和陛下青梅竹马,却只做了半年的皇后。”“我还听说,她曾经想要行刺陛下呢!”“哦?我怎么听说她曾舍命保护陛下?”“她若真曾舍命保护陛下,陛下怎会废后呢?”“还不都是她有个不省心的哥哥!常家谋反,你们不知吗?”“嘘,谁许你们在这里议论?不要命了?”一个年长的宫女小声喝止几人。几个小宫女悻悻地耸了耸肩。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却都落入了常姝的耳中。常姝面无表情地从这些人面前走过,却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诶,这是谁?”一个小姑娘的声音响起。常姝抬眼望去,只见是个漂亮的小丫头,看她打扮,应当就是沣阳公主周琬了。一旁的乳母回答道:“小公主,莫要多问了。”“我偏要问,”周琬蹦蹦跳跳地来到了常姝面前,一边跟着她走,一边问,“你是谁?”常姝此刻却没心思来回应这小丫头,只是答道:“我是昭阳殿的妖女,你忘了吗?”周琬登时被吓得变了脸色,连话都不敢说了。乳母连忙跑了过来,抱走了这个调皮的小公主。常姝一步一步向前走着,几乎把这一生的路都走了一遍。前尘往事,至今想来仍是后悔。一颗真心错付,竟误了半生,毁了满门。今日走在这长街之上,不知前路如何。但来时的路她记得,她不会忘。走错的路,不会再错一次了。当那一袭绿衣出现在眼前时,殿外的陈昭若连忙上前迎接。“王公重臣,朝中举足轻重之人,都在里面了。于二和秦梁也在里面。”陈昭若小声提醒。“你可知情形如何?”常姝问。陈昭若道:“我毕竟是后妃,不得在旁,因而不甚清楚。”又道:“但你放心,我和怀远说过了,他会尽他所能地帮你。外边还有我在,若秦梁拒不认罪,便想个法子让我知道。我也会尽我所能。”常姝轻轻笑了:“我信你。”说罢,她便头也不回地、在潘复的引领下走上了宣室。殿门打开,群臣都把眼光转向了这位幽居多年的废后。周陵宣坐在高位上,动也不动,只是轻轻抬眼,唤了一句:“常氏。”常姝也不说话,只是进殿行了一礼,便默立于此。身边,是跪着的秦梁和站着的于仲。于仲看起来疲惫的很,却也固执的很。他眼眶发红,全然没有平日里那般温润的模样。“常氏,”周陵宣清了清嗓子,开口问,“寡人今日传你前来,是有事要问。”“陛下请讲。”常姝低垂着眼,头也不抬。周陵宣指了指地上的秦梁,问:“你可识得此人?”常姝看了一眼,道:“他本是常府一奴仆,因玩忽职守,险些让当今的陈昭仪丧命,被赶出了常府。那之后,便再没见过。”一旁的宁王周陵言闻言,看向于仲,问:“于大人,你可知此事?”于仲看也不看周陵言,只是看着高座上的周陵宣,轻轻吐出两个字,道:“不知。”张谨上前一步,对周陵宣道:“陛下,废后所言和廷尉所查得并无出入。秦梁与常府有过节,被常府扫地出门,又怎会为常府做事?”周陵宣眯了眯眼睛,伏下身来,看着秦梁,问:“秦梁,寡人问你,是谁派你行刺前丞相的?”秦梁一点都不改口,仍是道:“常宴。”常姝冷冷地看了秦梁一眼,恨不得再拿一条鞭子,狠狠抽他一顿!周陵宣又问:“可常府将你扫地出门,你为何还要帮常宴做事?”秦梁答道:“回陛下,常宴曾许诺小人,只要小人为他刺杀前丞相,他就将小人官复原职。小人这才铤而走险,犯下大错。”周陵宣听了,看了眼于仲,又看向张谨,道:“张公,你可听清楚了?”张谨摇了摇头,道:“老夫愚钝,但也知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若非秦梁有物证,否则老夫不会轻易信了这红口白牙编的胡话。”“你可有物证?”周陵宣又问秦梁。秦梁似乎已演练了千百遍一般:“凶器便是物证。那是罪臣常宴私藏的兵器,若非常宴亲手赠予,小人怎会持有?”周陵宣听了这回复,似乎有些得意,却仍沉着个脸,对张谨道:“张公,还要再审吗?”“自然要审,”宁王周陵言却突然开口,引得众人侧目,“但审的不是秦梁,而是于仲于大人!”柳怀远附和道:“臣附议。”周陵宣微微皱眉,道:“为何?”周陵言道:“因为秦梁是在于大人的处所发现的。多年以前,臣将秦梁捉拿归案,是于大人奉了陛下口谕将此等恶贼从廷尉府提走。按我大周律法,这等恶贼应被下狱等候处决,绝不会像昨日那般,在于大人的府邸被发现。”“你想说什么?”周陵宣问。“陛下,”周陵言抬眼,问,“当年,陛下真的命于大人提走秦梁了吗?”周陵宣面有愠色:“宁王是在审寡人吗?”“微臣不敢。可此事蹊跷,又事关我大周开国重臣的清白,不得不多问一句。”周陵言颔首道。张谨忙道:“老臣以为,宁王殿下所说不无道理。”柳怀远也道:“若真是陛下密令于大人提走秦梁,秦梁就不该在于府出现。秦梁便是私逃,于大人有看管不力、玩忽职守之罪。若陛下没下这道口谕,便是于大人假传圣旨,想要维护秦梁,那当年前丞相遇刺一事……”“柳侯,”于仲冷冷地打断了柳怀远的话,回头看向他,“柳侯是想说,于某有弑父之嫌吗?”柳怀远全然不管于仲的发问,只是仰着头看着周陵宣,接着说完了自己方才的话:“陛下当年可曾下过这道口谕?”周陵宣见于仲理亏,便随口道:“寡人下过。”周陵言便接着问于仲:“那本王倒是想问一问于大人,这等重犯为何没有被关入天牢、择日处刑,而是在于大人的府邸被发现?甚至被发现时,他身上带伤,正在于府里包扎伤口,看起来对于府十分熟悉。”于仲咬了咬牙。他明白,秦梁只要秦梁被发现,他就注定会被猜疑了。不论周陵宣当年下没下过这道口谕,他都会被推到前面去成为活靶子。秦梁是不能回护的了。于仲想着,当即跪了下来,道:“臣的确有所隐瞒,还请陛下恕罪。”“讲。”周陵宣道。于仲道:“的确是臣将秦梁带回了府邸。”一旁的张谨不由得发出了一声冷笑,又行礼道:“陛下,常家谋逆一事另有内情,还请陛下下令重审常家之案。”于仲冷冷道:“还请张公听完再下定论。”他看向周陵宣,接着道:“陛下,臣是被人胁迫的!”于仲此话说的理直气壮又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眼睛里都红了。常姝一直冷眼看着于仲,见他如此,心中更是愤恨。只听于仲接着道:“陛下可还记得,臣曾经的未婚妻子,常家二小姐常媛?”周陵宣点了点头。常姝却是更加生气,心中暗暗骂着:“人面兽心之徒,还好意思提阿媛?”于仲接着道:“那想必在场诸位都知道,常家二小姐多年前神秘失踪,至今杳无音讯。”张谨听了,倒还沉得住气面色如常。常姝却是一下子变了脸。周陵言、柳怀远不明就里,也只是安静地听着。于仲说着,停了下来,看了眼秦梁,似乎狠下心来,又开口道:“正是此人所为!”“什么?”一旁的周陵言吃了一惊。秦梁也是一脸疑惑地看着于仲,心中渐渐不安起来,却因不知于仲有何打算,也不知该有何反应。于仲很满意众人的反应,接着做出一副痛心的模样:“陛下,常家和臣有杀父之仇,臣不得已退了和二小姐的亲事,但臣是真心实意钟意于二小姐。二小姐按律要被没为官妓,臣心痛难忍,正要向陛下求个恩典,却不想得到了二小姐失踪的消息。臣夙夜难寐,派人不分昼夜地搜寻,却不知二小姐的去向。在此时,秦梁出现,他告诉臣,二小姐是被他绑走了的,他要臣留他一命、免他牢狱之苦,这才肯告诉臣二小姐的下落。臣不得已,只好从了。可还未等臣从秦梁这里得到二小姐的消息,秦梁便被廷尉抓走。陛下又刚巧下了口谕,命臣将秦梁单独关押。臣一时起了私心,这才把秦梁带回于府。凡此种种,陛下明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