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姝听了常媛的话,一时竟没反应过来:“什么?”常媛走了过来,坐在常姝身边,示意李齐退下。李齐看了眼常姝,便退下了。“如今可以放心说了吧?”常姝道。常媛似乎觉得有些可笑,微微摇了摇头,道:“长姐,你当真这般信任表姐吗?”“我自是信她的。”“可我不信,”常媛立马接上了话头,“长姐,经历了这么多,我绝对不会再轻信任何人了。我信任于仲,可于仲害了我;我信任张勉,可张勉未能护我;我信任她陈昭若,可她却是别有居心!”常媛的情绪激动起来,她一把握住常姝的手,道:“长姐,我不信你对她就没有一丁点的怀疑。父兄的冤案,你真以为她陈昭若会尽心尽力去帮我们平反吗?不会的。长姐,我们不能指望任何人,我们只能依靠自己。”常姝见常媛神情激动,把自己的手握得紧紧的,甚至有些发红。她不由得皱了皱眉,口中仍是道:“阿媛,我也知道我们不能轻信任何人,可我却全心全意地信她,她值得。”“长姐当年也是信任天子的,”常媛冷笑一声,收回了手,“可天子又做了什么呢?”常姝听了这话,心中不大舒服,低头轻轻自嘲地笑了:“当年看错一回,我如今不会再看错了。可阿媛,你我是亲姐妹,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你我姐妹同气连枝,可你如今这话,似乎,连我也是那值得怀疑的人了。”常媛听了这话,一时冷静下来,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是有些失言了,忙道:“长姐,我并非……”“我懂,”常姝淡淡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人之常情,我能理解。”常媛只是默默无言。常姝又道:“张勉之事,我劝你三思。当初宣室众臣分辩之时,大家都是默认你失踪了的,就连昭若、张公他们,也都只装作不知。你若突然出现,被有心人抓了把柄,可怎么办?”“有心人,”常媛轻轻笑着,抬眼看向常姝,“于仲已死,朋党如今皆听命于长姐,周陵宣自然也不想再提起这档子破事,哪里还会有什么‘有心人’呢?”“话虽如此,可为保险起见,在尘埃未落之前,你还是躲躲吧。”常姝宽慰道。常媛却摇了摇头:“长姐,我不想再龟缩于此了。放我回张勉身边,我还能有些用处。在这里,我就是个废物,我不想当个废物。”废物?常姝无奈地叹了口气,算起来,她也当了许多年的废物了。“你先同我说说,若你回到张勉身边,你会怎样行事?”常姝问。常媛自己斟了一杯茶,道:“张勉如今是羽林军统领,他父亲张存是当朝大将军,祖父张谨是三朝元老位列公侯。他家重权在握,只是因张存平庸而张谨年老而一直未得周陵宣忌惮。张勉是家中独子,大好前程在手。他喜欢我,我只要掌握了张勉,何愁办事不成?”常姝听罢,张了张嘴,却是欲言又止。“长姐以为如何?”常媛问。“利用他的感情?这不妥吧。”常姝有些犹豫。常媛微微笑着,答道:“感情二字,是这世上最虚假的东西了。”常姝不知为何,看着常媛脸上的微笑,竟打了一个寒颤。“长姐,你可准吗?”“我……准。”大周天子亲临金陵城迎昭仪陈氏,几乎是天下皆知的事了。周陵宣把陈昭若从柳侯府里接了出来,然后亲手牵着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上了自己的车驾,二人同乘一车。人人都说,这天子对昭仪可真是一往情深。常姝换了男装,远远地同人群一起跪着,看着车驾渐行渐远。“姑娘,一切都准备好了。”李齐在她身侧低声道。“好,”常姝的眼睛一直追着那车驾跑,“我们回长安。”陈昭若在车内听着外边百姓小声的议论,只是一声冷笑。周陵宣倒是热情的很,只是紧紧抱着她,自顾自地说着那些思念之情,却没料到怀中人根本没在听。“昭若,你这些日子过得如何?”周陵宣问。陈昭若悠悠地叹了口气,看起来虚弱的很,口中熟练地说着哄骗周陵宣又让他心疼的话语:“妾身生了一场大病,险些再也见不到陛下了。”说着,竟流下了两行清泪。“莫怕、莫怕,”周陵宣道,“如今有寡人在,不会让你再受委屈了。”可话音刚落,周陵宣的头就结结实实地撞在了车内一侧。似乎是车驾忽然停了下来。周陵宣愠怒,压着声音问驾车的侍从:“怎么回事?”侍从答道:“陛下,有个疯子突然闯了出来,拦住了我们的去路。”周陵宣侧耳细听,果然有疯子胡言乱语叽叽歪歪的声音。他微微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只见此处正是金陵城最繁华的路段,路边尽跪着平头百姓。那疯子一身麻布不能蔽体,蓬头垢面的,就在自己车驾前,又哭又笑的,嘴里念叨着什么:“生为陈国吏,死是陈国鬼。”周陵宣顿时阴沉了脸,放下帘子,答道:“一个疯子,冲撞圣驾,杀死便是,还用寡人教你们吗?那么多侍卫腰间的佩剑,是朝廷给来做摆设的吗?”侍从忙答道:“是!”周围的百姓显然听到了周陵宣的吩咐,有些乱了,竟有人高声为这疯子求情:“陛下,这疯子从前是陈国大司农处的一小吏,我等受过他恩惠的人不少,前几年,因金陵城破,他一家死于战乱只剩他一个,这才疯了。这些年我等左邻右舍一直接济他,他也一直没生过什么事,不曾想今日他却冲撞了陛下,实在罪无可恕。但还请陛下看在他情有可原,留他一命吧!”周陵宣听了,刚要回话,却听人群中又有人高声嚷嚷:“陛下,这几年金陵城里都再没有他这样一心为民的小吏了,望陛下开恩!”其余的百姓见这两人开了头,便也都跟着一同起哄喊着:“望陛下开恩!”周陵宣此刻也想搏个贤德的美名,却又有几分被胁迫的滋味,便更加懊恼。况且这些金陵百姓言语中似乎流露出怀念陈国之意,便更惹得他不快。虽说他从前也曾做出一副不计前嫌的模样接纳过几个投周的陈臣,但如今被平头百姓如此胁迫,他着实不悦。平头百姓而已,贱如蝼蚁,凭什么威胁他一个帝王?“既然曾是善人,死罪可免,”周陵宣顿了顿,“活罪难逃,施个刖刑,此事就此结了。”“陛下!”百姓听见这样的处决,一时更乱了,都在喊着求周陵宣开恩。有闹事的竟直接站了起来,冲车驾喝道:“陈灵帝尚且未曾对平民百姓用此肉刑!怎么如今的天子竟没有半分容人之量?一个疯子也和他计较?”又有人站起附和道:“长安来的官员日日为大周歌功颂德,可我看这大周也没比陈国好到哪去!我金陵百姓的日子依旧一塌糊涂,君主又这般小肚鸡肠,这大周不要也罢!”又有人道:“陈灵帝就算再荒**无道,也未曾让妃子僭越与自己同乘天子车驾,如今的天子倒是比陈灵帝还胜出一筹。百姓水深火热几乎活不下去,他一边求仙访道,一边又广纳后宫,可真是逍遥快活!”平头百姓自然没有这样的胆量说这样的话,但平头百姓却有胆量被煽动着做出疯狂之事。当年金陵人手紧缺,谁家没几个在王城当差的人?偏偏周陵宣下令屠了王城,弄得金陵城中都是怨气、怒气。又更何况,说实话,这几年百姓的日子的确没有改善多少,在这两人的鼓动下,人群渐渐躁乱起来。张勉见状,毫不犹豫地拔出了腰间佩剑,羽林军见状,也都纷纷效仿,将剑尖对准了那些布衣。“九年前大周屠了金陵王城,九年后大周还要屠整个金陵城吗?”那几个挑事的倒是一点都不惧怕,引来声声附和。羽林军没有周陵宣的命令,倒也不下手,只是对峙着。陈昭若在车驾中暗暗得意,看着周陵宣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不由得心中暗喜,口中却道:“陛下,妾身害怕,莫要酿成大祸了。”见周陵宣没有反应,她又道了一句:“陛下,莫要和刁民计较了。”“冲撞圣驾,藐视君威,寻衅滋事,种种罪名相加,”周陵宣越说越激动,声音陡然高了起来,“羽林军,听寡人令,将寻衅滋事之刁民,全部就地正法!”“陛下……”陈昭若和柳怀远几乎是同时叫出了这一声。陈昭若忙掩了口,只听柳怀远在外边以身挡住了羽林军,跪地喊道:“法不责众,陛下三思!”张勉见状,刚要示意羽林军动手的手垂了下来,回头看向车驾。万一周陵宣另有指示而自己又动了手,这罪名岂不是要自己担着?“柳侯是想为故国顶撞寡人?”周陵宣问。“臣是为陛下的江山社稷!”柳怀远声嘶力竭。“好,好的很,”周陵宣怒极反笑,“来人,将柳侯押下去!”现场乱作一团,百姓群情激愤,羽林军也迷茫无措,周陵宣在车驾内气的发抖,柳怀远在外声声求情,陈昭若冷眼旁观──周陵宣还真是没让他失望。周陵宣太贪了,既想要帝王的威严,又渴望贤君的名声,到头来两头不讨好,恼羞成怒,倒让全金陵看了笑话。相信,过不了多久,便是全天下都要看他的笑话了。“既为布衣,辛苦一世,忙碌一生,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那疯子此刻又哭又笑,指着周陵宣的车驾开始高声嚷嚷,“陈国如何,周国便还是如何,古往今来,一直如此,从未改变。只可惜我已做了陈国吏,又如何能以一身侍二主!”陈昭若听了这话,却是一愣。装疯?这却是她未曾料到、也不曾查到的。那这疯子岂不是心甘情愿被她利用、被她牺牲?陈昭若想着,心里一凉。周陵宣彻底怒了:“还不快把这疯子解决了!”张勉听令,便要亲自动手,却见那疯子仰天长啸,指着周陵宣的车驾,高声怒骂道:“暴君!九年前你屠我全家老弱,今日我便要屠你一世英名!休想再让我死在你周国将士的刀下!”说罢,竟直直冲周陵宣的车驾冲了过来,撞死在车驾前。驾车的侍从身上不应佩剑,因此侍从也未能拦住他。陈昭若一惊,几乎呆了。周陵宣大怒,喝道:“愣着做什么?将这疯子扔出去喂狗!”“不义之君。”人群中有人喝道。周陵宣心乱如麻,就要下令,却感觉车驾登时向前动了,走得飞快。“寡人没下令走呢!”周陵宣急了。“陛下,是臣下的令,还请陛下恕罪,”张勉听起来十分冷静,“此地不宜久留,请陛下到了江北再做决断。”张勉说的有理,周陵宣无法,只是坐在车内一把甩开了陈昭若的手,生着闷气。陈昭若也呆呆的,看起来好像受到了惊吓一般,脑子里却全是那疯子说的话。“我可是做错了吗?”陈昭若心想。她微微侧头看向一脸恼怒的周陵宣,却忽然间把那些多余的感情全部抛弃掉了:“我做得没错。”远处楼阁之上,常姝常媛并肩而立,看完了这场闹剧。常姝不禁感慨:“百姓实在可怜,周陵宣也是小肚鸡肠。”又道:“这样容易便闹起事来,想来百姓心中的不满也非一日之功。大周的确出了些问题。”常媛只是冷漠地看着这一切。“张勉看起来是个有主意的,不好摆布,你确定要回去?”常姝问。常媛点了点头。“好,既然你意已决,我也不再多说什么了。我会安排好,到了长安,你依旧是他的身边人。”常姝道。常媛轻轻摇了摇头:“等到了长安,就太晚了。”常姝会意,答道:“封禅南巡这一路不太平,料想还会有大事发生,你能左右张勉自然是好,可毕竟太过危险。还是到长安之后,稳妥些。”常媛只是道:“那便听长姐的。”“李齐和我骑马先走一步,绕到南巡车队前面;李布护送你在后跟着,坐车回长安。你身边缺个可信任的贴心人,便把金风也带上,我也安心些。”常姝嘱咐道。常媛应道:“一切听长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