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这场雨来的突然。常姝骑着马披着斗笠,和李齐远远地在半山腰看着山下行进的车队,忽然发现了在雨中跟着车的柳怀远。“那是……柳侯?”李齐有些不敢相信。“出事了。”常姝抿了抿嘴唇。柳怀远毕竟是功臣,有侯爵在身,手下也有几千只听命于他的柳家军,周陵宣若非紧急情况,是绝对不会轻易动柳怀远的。而如今,周陵宣不仅动了,还是以这种羞辱他的方式,算是撕破脸了。“柳怀远是陈国旧人,昭若定会回护柳怀远。而如今柳怀远还受此凌辱,定是昭若自身难保,这才如此!昭若有难!”常姝心想。“柳家军在何处?”常姝问。李齐答道:“有一千留在了金陵镇压暴民,一千留在长江沿岸剿匪,还有一千跟着柳侯回京了。只是周陵宣不肯让这一千人离自己太近,命他们在后跟着。”常姝垂眼想了想,道:“随行的羽林军是三千……”又忙对李齐道:“你去告诉那一千,说柳侯有难,让他们加快速度,今晚之前必须到骊山行宫。不然柳侯有难,柳家军也难逃一劫!”李齐应了个“是”,又问常姝:“姑娘,你怎么办?”常姝看向骊山行宫的方向,道:“他们今日必在骊山行宫落脚,我先赶过去,混进行宫,见机行事。以烧宫为号,若你们看见行宫起火,只管叫柳家军攻上行宫,不必顾虑。”“是!”李齐应了一声,便骑马飞奔离去。常姝看着大路上的车驾皱了皱眉,调转马头,一扬马鞭,也在雨中飞奔而去。陈昭若被周陵宣扔在了昔日承宠的汤泉边,她抬头看了一眼周陵宣,只看见了周陵宣的背影。“你等着,寡人先收拾了那奸夫,再来处置你这**妇!”周陵宣说着,大步离去。门被关上,窗也被关上,陈昭若还听见了上锁的声音。偌大的房间里,只留了陈昭若一人。“潘复,”陈昭若听见周陵宣这样吩咐着,“你在这带着侍卫,看好昭仪,不许他人走近半步!”既是潘复,便好办了。听见周陵宣离开的脚步声,陈昭若忙跑到窗边,轻轻敲了敲窗。果然,潘复把侍卫支开了,来到了窗边,道:“夫人,青萝姐姐被陛下带走了,柳侯被关押到行宫的地牢里,约莫着青萝姐姐也被带去那了。”“随行百官现在何处?”陈昭若问。潘复答道:“各自安置了。陛下推说身体不适,谁也不见。”“意思是他们不知其中缘由,不知柳侯为何受此处罚?”潘复“嗯”了一声。陈昭若眼睛一转,站在窗边对潘复道:“你帮我做几件事,事成之后,便有泼天富贵。”她的语气格外的严肃,带了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威严。“夫人请讲。”潘复几乎是想都没想便应了下来,在陈昭若这样的语气下,他似乎没什么可想的。周陵宣怒气冲冲地来到了那阴森湿冷的地牢。青萝也随后被人押去,只是被堵住了嘴。“柳怀远,你可知罪!”周陵宣喝问着,眼里的怒火似能将柳怀远活活烧死。柳怀远被雨淋了半天,被马车溜着走了半天的路,身上脏乱不堪,头发上、脸上、衣服上都是泥点子,腿上还有血迹,似乎是途中摔了一跤,又被马车拖行撞上石头留下的伤。他被紧紧绑在架子上,没有半分昔日的清逸出尘世家公子的模样。“臣……不知。”柳怀远艰难地挤出了这几个字,可话音刚落,身上便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鞭子。周陵宣握着鞭子,咬牙切齿的,又问:“你可知罪!”“臣不知。”“啪!”又是一鞭子。“陛下──”柳怀远急了,口中喊着,“臣当真不知所犯何罪,竟让陛下施此重刑不说,还当着百官羞辱!”周陵宣放下鞭子冷笑道:“你当真不知吗?”说着,他凑近了,盯着柳怀远的眼睛,“你和陈昭仪之事,寡人已知道了。你还要装吗?”“陈昭仪?”柳怀远的瞳孔陡然放大,随即便是心虚地看向别处。这一反应自然也落入了周陵宣的眼中,这让周陵宣更加确定了。他转过身去,走到椅子前坐了下来,闭了眼,嘴里毫无感情地念着:“你把一切从实招来。你是大周的股肱之臣,又一向对寡人忠心耿耿。若你从实招来,寡人不会对你怎样。”柳怀远明显动摇了。青萝见状,知道柳怀远会错了意,拼命摇头,示意柳怀远不要说。周陵宣察觉到了一旁的动静,睁开眼一甩手就给了青萝一个巴掌,看着青萝,冷冷地对柳怀远道:“这侍女已全招了,寡人心里已知晓,只是给你一个亲口和寡人开口的机会。你只管说来。”周陵宣借青萝故意诈柳怀远,只可惜柳怀远并不知情。只听柳怀远虚弱地问:“那……昭仪呢?”周陵宣一听见这“昭仪”二字便火大,只是不耐烦地答道:“留她一命,寻个由头,打入冷宫。”又强挤出一个渗人的微笑,问柳怀远:“你可满意?”柳怀远叹了口气,道:“陛下能留她一命,是最好不过。”周陵宣强忍着怒火,冷笑道:“你倒是情深意重。”柳怀远忙道:“陛下误会了,当年的一纸婚约已是过去,怀远断不敢对她存有别的念头!”周陵宣一愣:“什么一纸婚约?”柳怀远见周陵宣如此反应,也是一愣,看向青萝,只见青萝在一旁疯狂地摇头。柳怀远登时明白了:坏事了。周陵宣看了看青萝,又看了看柳怀远,心中隐隐明白了什么,手不自觉地抖得更厉害了,几乎已控制不住:“据寡人所知,你这一生,只和一人有过婚约。”说着,他扭头看向青萝,竟已是说不出话来。从前种种不合理之处在此刻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周陵宣握紧了拳,不敢相信地轻轻摇着头,眼里尽是震惊与迷茫。他又忽然想起了什么,扭头看向柳怀远,眼里尽是血丝,他笑了,笑得狰狞:“九年了,九年了!”说罢,笑容忽然敛去,抬脚便要离开,可刚要出门时,他又停了下来,高声吩咐狱卒道:“将这里的所有刑具都给柳侯用上一遍,一件也不许落下!”说罢,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柳怀远,这才离去。青萝伏在地上,绝望地看着柳怀远。柳怀远看着青萝,也处在巨大的震惊中不能回神。不曾想,守了九年的秘密,就这样被误打误撞诈了出来。陈昭若正独自坐着,忽听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门被打开,强忍着怒气的周陵宣独自一人走了进来,又命潘复掩上了门。“陛下可审出什么了?”陈昭若仿佛一点都不在意、不心虚的模样。“爱妃,”周陵宣嘴里重重地念着这两个字,一步一步走向背对着他的陈昭若,“爱妃想让寡人审出什么?”陈昭若轻轻一笑,声音里尽是轻蔑:“妾身可不敢随意揣测。”周陵宣来到了她身后,一手抚上她肩头,阴沉着声音,问:“寡人的爱妃冰雪聪明、善解人意,如何不敢?”“陛下无非是怀疑妾身和柳侯有私,直说便可,何必如此试探妾身?”陈昭若回头,直直地对上周陵宣的眼睛。“你有没有?”周陵宣俯下身来,狐疑地问。陈昭若笑着反问道:“陛下想让妾身如何回答?”“说实话,”周陵宣握着她肩头的手更加用力了些,似乎要隔着衣物将她肩上的印子生生抹去,“不许欺瞒寡人,什么事都不可以。”“没有。”陈昭若答道。“当真?”周陵宣冷笑着问。陈昭若扭过头,一把推开自己肩上的那只令人恶心的手,轻笑着答道:“陛下真是有趣,妾身说了实话,陛下倒是不信。”“寡人给你讲个故事吧,”周陵宣说着,绕到了陈昭若面前,陈昭若只是抬起眼看着他,只听周陵宣接着道,“寡人听说,古时曾有一亡国公主,亡国后,本该死去的公主不知为何活了下来,还隐姓埋名来到了敌国,成为了敌国宫中的一名宠妃……”周陵宣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弯下腰来看陈昭若的反应。陈昭若只是又垂了眼,轻轻一笑,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她早在脑海中预演了无数遍周陵宣发现她真实身份的场景,如今这场面,倒还是意料之中。只是周陵宣既知道了,那柳怀远和青萝中必有一人受了重刑,不然他们是不可能说的。“你可还有事欺瞒寡人?”周陵宣问,“寡人看在咱们多年情分上,给你一个亲口说出的机会。”说着,他竟蹲在了陈昭若的座边,握着她的膝盖,抬头仰望着她。陈昭若轻轻垂下眼,微笑道:“陛下,你我相识九年,你的脾气秉性我最是清楚。我今日说与不说都是难逃一死,多说何益呢?”说话时,她依旧保持着那端庄的微笑,直笑得周陵宣心里发毛。周陵宣实在装不下去了,他猛然站起,挥手就给了陈昭若一个巴掌,喝道:“你好大胆!”打完之后,他似又有不忍,仿佛还念着旧情一样,将手紧紧攥着衣袖,避开了陈昭若的目光,道:“你别逼我。”陈昭若被这一巴掌打倒在地,嘴角渗出了丝丝鲜血,她从容地拿出帕子自己擦拭了,又转头看向周陵宣,扶着座儿站了起来,一边站起一边冷笑着说道:“你果然是没用的。”“什么?”“你没用,”陈昭若又冷笑着重复了一遍,全然失了从前在周陵宣身边体贴温柔的模样,身上自有一种傲气,“你这样没用的君主,还真是世所罕见。明明是个平庸之人,却贪婪不堪,什么都想要,又什么都没有能力要,到最后,只能是利用这个又利用那个,猜疑这个又猜疑那个,怕失了这个又怕失了那个……你唯一强硬的时候,竟然是对待女子的时候。”“你!”“陛下,妾身说的不对吗?”陈昭若步步逼近着反问。周陵宣看见陈昭若这副模样,愣了一下,随即便笑了。他一边笑着,一边摇头,又鼓了鼓掌:“不愧是长清公主,还真有监国公主的架子。”又问:“可惜啊,你的国呢?”陈昭若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死死地看着周陵宣,眼里都渗着毒。周陵宣自以为抢得了先机,又凑近了些,伸出手去,轻轻抚上陈昭若的面容,做出一派深情的模样,问:“不知长清公主在仇敌身下婉转承欢时,心里可还畅快?”又一把搂过陈昭若的腰,逼着她看向这屋子里其中一个温池,指着那温池,在她耳边道:“不知公主可还记得那个池子?记得当夜,公主可是快活的很。”陈昭若咬了咬牙,又轻轻一笑,道:“陛下,妾身是惯会演戏的。其实,妾身并不喜欢男子,而是偏爱女子,每次陛下碰妾身的时候,妾身都是忍着苦在做戏侍奉陛下。怎么时至今日,陛下还不明白吗?”又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道:“陛下自然是不明白的,陛下一向看不穿别人的戏码。可妾身,却能看穿陛下的戏码。陛下这几年求仙访道,究竟是真的醉心于那些仙人传说,还是借道家的清心寡欲来掩盖的自己‘无能’呢?”说罢,她笑吟吟地看向周陵宣。他卑鄙地用男女之事羞辱她,她便回敬。周陵宣一愣,登时明白过来:“是你!”陈昭若微笑着,轻轻向后退了一步,离了周陵宣的怀抱,微笑着道:“你每日的茶水里,都加了雷公藤。我想,陛下怕是要问问太医,才知道这雷公藤的效用呢。陛下可要体谅妾身,妾身虽看起来大度,但实在是个妒妇,看不得别的妃子诞下龙嗣,只好用了这个法子,陛下莫怪。这雷公藤的效用可不止这一点,只是陛下怕是没机会查了。”又问:“对了,陛下今日饮茶了吗?”周陵宣一惊,不由得握紧了拳头,怒骂道:“你这毒妇!”他今天喝茶了,在进来之前,潘复端给他一杯茶,他顺手便接过饮了。“是,妾身就是毒妇,陛下才认清吗?当年,妾身的那个孩子,并非有人陷害小产,而是妾身自己打掉孩子陷害别人的。毕竟这可是陛下的孩子,妾身可舍不得让他来到世间,见到陛下这样一个父亲。妾身还助人为乐,把冯美人的孩子也打掉了,想来那孩子定是对妾身感恩戴德。说起来,陛下的子女亲缘的确薄了些,膝下只有两个孩子……哦,陛下还不知道呢,陛下最宠爱的小儿子周璨,并不是陛下亲生的。”陈昭若说着,故意对周陵宣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要激怒他。周陵宣听了,瞪大了眼睛,额上青筋暴起,却又强忍着怒气,指着陈昭若,道:“这些年,我待你不薄!”他的手有些抖,似乎有些使不上劲来。陈昭若见了这模样不禁笑了,知道是方才那茶的效果,接着道:“是,多谢陛下,妾身借着陛下的手,才有如今的权势。方才所说,不过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总有一日会夺去你大周的天下,和玩弄权术结党营私比起来,那些小事不足挂齿的。陛下不妨猜猜,为何这一路上出了这么多乱子?”她说着,又冲周陵宣一笑,道:“陛下再猜猜,若妾身今日没能从这里出去,会发生什么呢?或许,是宗室皆被屠灭吧?毕竟当年陛下灭了妾身的族,妾身也不能太过手软不是?”“你!”周陵宣被彻底激怒了,他冲了过来,一把将陈昭若扑倒在地,狠狠地扼住她的喉咙,要掐死她。陈昭若也不求饶,只是躺在地上,似乎突然看到了什么,她憋红了脸,嘴里断断续续地说道:“今日我若死在这里,只怕你大周要给我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