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一统天下九年后,皇帝周陵宣驾崩,享年二十九岁。太子周琏即位,尊养母昭仪陈氏为太后。在给周陵宣择定谥号时,陈昭若在“桓”和“厉”二字中犹豫了许久。“辟土兼国曰桓,杀害无辜曰厉……”陈昭若念叨着,看向周琏,问,“这是众位卿家选的两个字,陛下以为哪个合适些?”周琏抿了抿嘴,道:“都不好。”“那陛下觉得用什么好?”陈昭若问。周琏挤出一个字:“惑。”陈昭若一愣,却又反应过来,轻笑着道:“陛下倒是选了个鲜有人用的。妇言是用曰惑,陛下还真是不给大行皇帝留个面子。”说着,她抬眼看向这个自己养大的孩子,心中不自在起来。这次回长安之后,这孩子对自己的态度明显发生了变化。从前对自己毕恭毕敬的,如今却是说话夹枪带棒的,想来,应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周琏又问:“太后以为不好吗?”陈昭若盯着周琏,笑吟吟地道:“陛下以为呢?”周琏看着陈昭若,终于还是主动避开了陈昭若的视线,道:“用‘桓’字吧。”说罢,也不向陈昭若告退,便拂袖离开了昭阳殿。陈昭若看着周琏的背影,叹了口气,常姝却从她背后转了出来,对她道:“琏儿对你有些意见。”她如今已可以自由出入宫中,只是多年的习惯,使得她在有人来这昭阳殿时还是条件反射地藏起来。陈昭若苦笑:“如今谁对我没有意见?”周陵宣驾崩那日,陈昭若几乎是和群臣撕破了脸,多亏张勉力排众议,这才成功将常家冤案的内情公诸于世。如今群臣虽心照不宣的闭口不言,可不代表他们不惦记着当日之事。再加上,如今周琏登基,年纪太小,陈昭若垂帘听政,早就又惹得一群人不快了。常姝坐了下来,握住她的手,认真地道:“若是太累了,便不要再管了。你我找个由头离了这长安,一起去南边,买个庄园,共度余生,岂不美哉?”陈昭若低头笑了笑,道:“琏儿刚登基,我不放心,过些日子,再说吧。”又问:“今日不是常府重新开府的日子吗?”常姝点了点头。冤案平反之后,陈昭若特地下令,为常家重开旧府,供奉常家父子灵位。常姝如今也不用再过那不见天日的日子了。陈昭若过等匠人过几日把昭阳殿的地道堵死后,便要迁居历朝太后居住的长乐宫,她还特意让人在长乐宫准备了一间房,专门留给常姝。从此以后,常姝便可自由来往于宫里宫外,不受束缚。而常媛,也可以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众人面前,陈昭若有意把常媛许配给张勉,却因是国丧,还不能明说,只得再等些日子。“我陪你一起回家吧。”陈昭若道。家?常姝听了这话,看着陈昭若,眼睛不自觉地红了,点了点头,强笑道:“好,陪我回家。”当朝太后屈尊来到常家旧府祭奠常家父子,这于长安百姓来说可是一桩大新闻。自几日前,朝廷将常家冤案的内情昭告天下以来,几乎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这被废弃已久的常大将军府。常宴常辉去世后,这里便被官府废弃,直到前几日才重开旧府。如今,太后又屈尊降贵来到这大将军府,足以说明当今圣上对当年这桩冤案的态度了。常姝先下了车,到陈昭若的车驾前迎了她。常媛也早早在门外等候了。几人互相问了好后,常姝和陈昭若便一同携手进了将军府。常姝不知为何忽然想起许多年前,自己在门口等着接待凯旋的父兄时的场景。常姝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和那日很像,一身墨绿色的衣服,再看看自己牵着的这人,也是同那日一样的蓝衣……她不由得有些恍惚。“阿姝?”陈昭若发现常姝一直盯着自己,不由得轻笑着唤了一句。常姝微微一笑,看着陈昭若的眼睛,答道:“多谢你了。”“这是我答应过你的。”陈昭若微微一笑,握紧了常姝的手。几人一同来到了常宴和常辉的灵前,各自祭拜之后,却久久没有离去。常姝看着父兄的牌位,心情复杂:“总算了了我一桩心事。”常媛附和道:“还得多谢太后娘娘。”陈昭若听了这“太后”二字,看了常姝一眼,却看见常姝也正望向自己,不由得尴尬地笑了笑。“太后”这个称呼,着实让人不习惯。“我们到别处坐坐吧。”陈昭若主动提议道。常姝常媛哪有不依的理?便一前一后地随着陈昭若出了祠堂。“太后娘娘,”走了几步,常姝却像故意作对一样,凑到陈昭若身边,清了清嗓子,眼里尽是狡黠的笑意,低声说道,“妾身还没好好谢过娘娘呢。”陈昭若有些惊讶地回头看向常姝,未曾想常姝会在此时对自己说这些话,似乎过于热情了。可她一看见常姝那难得活泼的笑容,心中的疑虑登时被甩到九霄云外了。“这么多年,她少有如此开心。”陈昭若心想。陈昭若想着,一把拉住了常姝的手,道:“我都依你。”常姝此刻却有些内疚了,但她仍是对着陈昭若笑了笑,难得的明媚。常姝的确是有私心的,陈昭若的疑虑没错。那日在骊山行宫,常姝所见的太过震撼,那样近乎癫狂的陈昭若不是她平日里熟识的陈昭若。她知道周陵宣对她说那些话是别有用心,自然是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她不会因为周陵宣的三两句挑拨就与陈昭若为敌,更不会去伤害陈昭若!可她终究还是怕了。她要时时刻刻守在陈昭若身边,她不会让任何可怕的事情再次降临在这个王朝。夜里,昭阳殿内,两人又温存了一番。常姝轻轻抚着陈昭若肩头的那个印子,皱了皱眉头:“这么久了,怎么竟还没消去?”陈昭若笑了笑,看着常姝,十分自然地为她理了理乱发,道:“留着不好吗?”常姝半撑起身子,笑着道:“你喜欢吗?”“你留下的,我都喜欢。”常姝闻言又是一笑,轻轻吻上了她的额头。“我今儿已吩咐下去了,”陈昭若微笑着说,“长乐宫的布置,要同这昭阳殿一样,要有红梅,要有风铃,还要有几盏花灯,要像月亮一样。等到冬雪来时,你我还可以共赏美景,岂不美哉?”常姝闻言,又躺了下去,呆呆地望着半空,道:“你费心了。”“你不喜欢吗?”陈昭若听出了这话里的落寞。“喜欢,自然是喜欢的,”常姝说着,扭头看向陈昭若,“只是这么费心,似乎我们要一辈子被拘在长乐宫一样。这深宫,我可是待腻烦了。”陈昭若听了,不由得轻轻地笑。“你笑什么?”常姝不明所以。陈昭若在她耳畔低声道:“我答应你,我们不会一辈子都在这深宫的。”“当真?”“当真。”“那……我觉得清定庵不错,”常姝又笑了,故意打趣道,“你觉得如何?”陈昭若难得地红了脸:“你可是越来越没个正形。”说话间,她不由得吸了一口凉气──她感觉到常姝的手又不老实了。常姝看着陈昭若这副模样,轻轻笑着,又凑近了些,深深一吻。又是一番温存。陈昭若心中不由得叹气:这究竟是谁谢谁啊?第二日,陈昭若险些没能爬起来上朝,青萝费了好大的心思,才把陈昭若从常姝的怀里拉了出来。常姝倒是精神的很,一叫便醒了,她却也不急着起来,只是躺在榻上,看着一旁的陈昭若穿衣洗漱用了早膳,再目送着陈昭若离开寝殿的门,这才慢悠悠地起来。琴音走了过来,就要帮常姝梳洗。常姝摆了摆手,道:“不必了,我如今可以自己来。”她独自照顾了陈昭若一个多月,这些事情早已是驾轻就熟。琴音看着常姝这般熟练,也不禁感慨:“出去一趟,小姐果然是不一样了。”琴音不提还好,这一提,常姝却忽然想起来一事,回头笑吟吟地看着琴音,问:“你还记得我走之前对你说了什么吗?”琴音一愣,忙打了个岔,就退下了。常姝无奈地叹了口气:又不吃人,跑那么快做什么?常姝用了早饭后,陈昭若还没有下朝。常姝很是无聊,便走到了庭院里梅树下,仔仔细细地看着那含苞待放的梅花,正看得着迷,忽然听琴音来报:“小姐,沣阳长公主求见。”话音刚落,常姝便看见周琬一脸不悦地走了进来,直接奔到自己面前,道:“你个骗子!”常姝一脸疑惑:“我怎么骗你了?”周琬气哄哄地道:“你忘了你走之前答应我什么了?”是了,练武。“怎么可能忘呢?还要多谢公主了。”常姝说着,微微颔首,以示尊敬。周琬倒是愣住了:常姝难得地没冷着个脸见人。“那我们今日便开练吧。”常姝道。周琬却摇了摇头:“今日不行,日后再说吧。”常姝不由得好奇起来,笑问:“什么事?这么严肃。”周琬叹了口气:“不知为何,我那几个皇叔,这几日接二连三地传来死讯。我母妃说现在正值多事之秋,不让我在外逗留,我一会儿就要回去的。”说着,她看着常姝惊讶的神情,又恍然大悟道:“啊我忘了,那些消息是我母妃的小道消息,如今还没昭告天下呢,姑姑你自然是不知道了。”常姝有些错愕。周陵宣有四个弟弟,除了一个小弟弟早夭之外,剩下三个,最大的如今也不过只有二十四,年轻得很,怎么可能说死就死?诸王接二连三地在这个节骨眼上去世,说不是有人安排的都没人信。常姝忽然想起了周陵宣驾崩那日,陈昭若和潘复说话时提到的“送给诸王的信”。是了。常姝心中一沉。可是陈昭若假传圣旨杀诸王做什么?若是为了周琏的皇位,这绝无可能。周琏早就被立为太子不说,周陵宣生前对这几个弟弟并不算好,成天担心这几个弟弟威胁到自己的皇位,早早地就把这几个弟弟打发了,分了些蛮荒之地做封国,让他们成了有名无实的诸侯王,在朝中更是半点存在感都没有。这几个王爷,根本不会威胁到周琏的皇位啊!常姝的耳畔突然回**起周陵宣的声音。她有些懊恼,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不能被周陵宣挑拨了!不能想!她不停地命令自己。“姑姑,你怎么了?”周琬问。常姝摇了摇头,强笑道:“没事,就是不大舒服。”周琬一副了然的模样,道:“祝为大人说姑姑南巡路上吃了不少的苦,那姑姑便早些休息吧,我也不打扰你了。”说罢,便要退下,却又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冲常姝喊道:“别忘了教我练武!”常姝强挤出一个笑容,点了点头。周琬走了有些时候了,常姝却还是立在梅树下发呆。“小姐?”琴音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句。常姝回了神,抬脚就要向门外走。“小姐,你做什么去?”琴音忙跟上来问。“出宫。”常姝只撇下了两个字,便甩开琴音,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