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姝就这样被陈昭若留在了未央宫,依旧住回了昭阳殿里。虽然未明说是要长留还是暂住,但常姝心里已有种感觉,多半是要在这里长留了。陈昭若似乎是故意晾着常姝一般,自常姝回了未央宫,她也没有再来见常姝。常姝也是固执,也不着急,每天只是坐在昭阳殿的庭院中望天。两人依旧是谁都不理谁。倒是常媛,听说常姝解了禁足又回了未央宫,连忙上书请求进宫探望长姐。陈昭若看了一眼常媛送来的信,叹了口气,道:“让她来吧。”常媛便收拾妥当,第二天一早就来了未央宫。彼时常姝正在昭阳殿的庭院里枯坐,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长姐。”常媛轻声唤了一句,然后扑进了常姝的怀里。常姝默默地抱着常媛,一言不发。常媛抬起头,看向常姝,眼圈登时红了:“长姐,多事之秋,你受苦了。”“还好。”常姝道了一句,拉着常媛的手进了大殿。“长姐,”常媛坐下来第一句话就是问,“陛下没有对你做什么吧?”常姝摇了摇头。常媛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道:“那我便放心了。我是当真没想到,她会以你的命威胁张勉。”常姝也道:“我也着实没有想到。”“长姐,”常媛又问,“你有没有替你自己的未来打算过?”常姝听了这个问题,唯有苦笑:“我的未来,注定以深宫寒夜为伴了。”“那……”常媛有些犹疑,“我们的未来呢?”常姝听了这话,见常媛神情严肃,不由得也严肃起来,道:“你我姐妹,有什么话直说即可。”“长姐,”常媛说着,红了眼,“我有孕了。”“什么,”常姝听了又惊又喜,一把握住常媛的手,问,“多久了?”常媛低了头:“四个月了。我月事一向不准,起初我以为是事情太多劳心劳力,这才迟了。可这好几个月了,我才觉得不对劲,觉得自己似乎身子重了些,请了郎中,这才发现。”又道:“我前几个月糊里糊涂不知保养,郎中说这孩子有些弱,要我好生注意着。”“那你……”常姝看着自己妹妹如此,不禁心疼,又忙道,“父兄在天之灵,定会好生庇护这孩子。”“长姐,我还没告诉张勉呢。”常媛道。“你为何不告诉他?”常姝问。常媛低头苦笑:“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若这孩子生下来注定受苦,那还不如不让张勉知道,别让他伤心了……”“你说什么胡话呢?”常姝忙打断了常媛,抓着她的手,道,“当务之急,是安心养胎,别的莫要多想了。”“可我怎能不多想?”常媛低头道,“长姐,如今,天下人都因那日张勉的羽林军袖手旁观而把张勉视作陈氏的党羽,可若有一日,陈氏失势了呢?天下人难道不会群起而攻之吗?到时,我和张勉,还有我们的孩子,将会如何?”常姝一愣:“你为何会如此想?”常媛的手轻轻抚上小腹,问常姝:“长姐,我可以有孩子,陛下可以吗?”常姝摇了摇头,道:“她多年前小产,伤了身子。”“没有孩子,也不会再有孩子,后继无人,她的位子便永远都不稳固。莫说过继禅让,那不是她的性子,她明白,只要她把这个位子拱手让人,她的死期也就到了。毕竟她一个女子,坐到了这个位子上,的确不容易。”常媛道。常姝听了,低头想了一瞬,苦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们想投向大周宗室。这样,等日后宗室夺权成功之时,你们日子也好过一些。”“的确如此。”常媛道。“你今日来找我,是想让我帮你们?”常姝又问。“不是‘你们’,是‘咱们’。”常媛纠正道。常姝看着常媛的眼睛,摇了摇头:“我不会背弃她的。”“长姐,”常媛不解,握住常姝的手,道,“她那样对你,你这又是何苦?你我都明白,她的统治不会长久!自古以来,哪有女子做皇帝?”常姝听了这话,越发不悦起来,答道:“女子便不能做皇帝吗?”“长姐──”常媛急了,“长姐,我求你,你好好想一想,为自己打算吧。你看陈氏如今都做了些什么事,长安几乎血流成河!长姐,你当真能接受这一切吗?你、你难道还要再站在她身边吗?”“我自然是接受不了这一切,”常姝道,“可我永远不会负她。”“你不会负她,那我呢?”常媛含着泪问常姝,“我是你唯一的亲人了。”“你回去吧,好好养胎。”常姝别过头去,道。“长姐……”常姝听了这一声呼唤,看向常媛,苦笑道:“你这样说,弄得好像我不帮你,你便注定了死无葬身之地一样。”“长姐,我没有那个意思。”常媛忙道。“你分明就有,你、你们都是一样的,”常姝说着,情绪激动起来,却强忍着,声音里有些发抖,“明明有无数条路可以走,你们偏偏要为了一己私欲选那条最难最险的路,还做出一副被逼无奈的模样!”“长姐,我不懂你的意思。”“阿媛,”常姝语重心长,“在朝堂一天,便凶险一天,你见过几个一世顺遂寿终正寝的重臣?你若真为了腹中胎儿好,便趁早和张勉一起离了这污浊黑暗的朝堂。我就不信,若真有一日宗室夺权成功,他们还会去找已经离了朝堂的张勉的麻烦。更何况张谨撞死在大殿之上,天下人对你们张家都存了几分同情,我相信,就算你们没有离开朝堂,有朝一日周氏夺权,他们不会对你们手下留情!说到底,你们不过是舍不得那泼天的富贵罢了!”“长姐,你怎么能这么说?”“你快出宫吧,回去之后告诉张勉孩子的事,然后好好养胎。以后无事,莫要进宫了。”常姝冷冷地道。常媛听了,看了常姝一眼,起身就走,可到了门口,她却又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向常姝:“长姐,你是个不慕荣华的通透之人,可你有没有想过,若真有那一日,陈氏身败名裂,你会如何?”“她死,我陪她死;她生,我陪她生。”常姝毫无犹疑。常媛听罢,愣了一瞬,低头轻笑了笑:“姐姐啊,你还真是情深意重、一片痴心。”说罢,转身离去。这一夜,陈昭若终于来了这昭阳殿,青萝命人抱着筝跟在了后面。常姝依旧是恭敬地跪在地上行礼。看着陈昭若带着人进来,把筝摆好,又命所有人都出去。常姝不禁抬头看向陈昭若,却发现陈昭若也正看着她。“还不起来吗?”陈昭若问。常姝颔首道:“是。”然后恭敬地站起,立在陈昭若面前。陈昭若坐在筝前,随意地拨了几下弦,然后问常姝:“孤这一曲如何?”“天籁之音。”常姝随口奉承着。陈昭若抬眼望向常姝,冷笑道:“可孤还没弹呢。”“陛下随手而奏便已胜过这世上万千声音。”常姝一副低眉颔首的乖顺模样。“呵,孤还不知道你也是个会阿谀奉承的。”陈昭若出言相讥,又开始正正经经地弹奏一曲。“陛下不喜欢,妾身改了就是。”常姝道。陈昭若听了这话里的“陛下”、“妾身”,终于忍不住发起怒来,正在抚筝的手忽然停下,狠狠地拍向那筝,所有的音乐戛然而止。“那是妾身亡母之物,还望陛下珍惜。”常姝道。陈昭若一愣,自觉理亏,自己的脾气的确发泄的不是时候。可她还是咽不下这口气,便看向常姝,道:“你过来。”“是。”常姝看起来温驯极了。单看她如今的模样,谁能想到这是十几年前持剑杀上宣室的废后呢?她默默地走到了陈昭若跟前,只是站着。“木头。”陈昭若抬眼看了一眼她,嘟囔了一句,自己起了身走到案几前。常姝便默默地跟着她,看着陈昭若坐下,而自己就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陈昭若又抬眼看了看常姝,依旧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自斟了一杯酒,就要饮下。“陛下,”常姝开了口,“饮酒伤身。”陈昭若刚要把酒送到口边,听了这话,不由得抬头看向常姝,只见常姝还是冷着脸不悲不喜的模样,心中依旧憋着一口气,便把手一抬,把酒杯送到了常姝面前,道:“那你喝。”“妾身遵旨。”常姝说着,接过那酒杯,一饮而尽,一滴酒也不曾剩下。陈昭若看她喝得这样爽快,便又斟了一杯酒,递给常姝,道:“接着喝。”常姝依旧是站着,拿过酒杯,看了陈昭若一眼,一仰脖子全部喝下。放下酒杯,却发现陈昭若又斟满了一杯。“再喝。”陈昭若道。常姝毫不犹豫地接过酒杯,又全部饮下了。一杯、一杯、又是一杯……待到酒壶里的酒一滴不剩,常姝却仍是那副逆来顺受的模样,一句话也不肯多讲。陈昭若终于忍不住了,把酒壶往地上使劲一摔,好好一个酒壶登时成了满地的碎片。“捡起来。”陈昭若命令道。“妾身谨遵陛下旨意。”常姝说着,就要蹲下伸手去捡那些碎片。却不想陈昭若一把抓住常姝的手腕,用力的很,常姝的手一阵生疼。“你就这么喜欢对我说什么‘陛下’、‘妾身’的话?”陈昭若问。常姝颔首道:“妾身不敢无礼。”常姝已有些醉了,她的酒量一向不好,这般生饮醉得更快了,可她还努力保持着清醒,她不能让自己失了控。她正想着,却不想陈昭若一把拽着她的手腕,直将她几乎拉进陈昭若的怀里。她嗅着陈昭若身上的药香,混着自己身上的酒气,不由得一时恍惚起来,一颗心几乎要从胸膛里跳了出来。常姝能忍,陈昭若却忍不住了。她伸手挑起常姝的下巴,对着那片朱唇,便狠狠地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