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怀远再次走进了天牢。“你又来做什么?”周陵言蓬头垢面地问。柳怀远淡淡地说道:“陛下昨日下旨,要立常姝为后。”说着,他看向周陵言,却因光线昏暗,完全看不清周陵言的表情。周陵言惊诧不已,他反应了好久,竟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我说过,她的确强于许多男子,最起码她敢认。”柳怀远自嘲地说着,坐了下来,倚着牢房的栏杆。“她这般不计后果,会吃亏的。”“我不会让她吃亏的。”“是,你们青梅竹马,你自然是要护着她。”周陵言冷笑道。“你还不肯承认她的帝位吗?”柳怀远问。周陵言别过头去,道:“我不能对不起列祖列宗。”想着,又补了一句,道:“大不了就是一死而已。”柳怀远却笑了:“我看她如今的意思,却是不想杀你。或者说,她不想再杀人了。昨日在朝堂上虽威胁了朝臣一通,可终究只是威胁。我心里明白,她不会轻易杀人了。”“你就这么肯定?”周陵言冷笑,“我至今还记得长乐宫前血流成河。这里面还有你一份功劳呢。”柳怀远扭过头去,不再看周陵言,道:“她如今不愿杀你,因为常姝不愿她轻易杀人。常姝倒是个执拗的性子,为了这些和她不相干的事,和陛下闹了有一阵子了。”周陵言叹道:“当年,桓帝就不该废后。常氏的确是个皇后的典范,出身高、能容人、能理事、有见地、有决断,只可惜啊,桓帝识人不清,把一个贤后废了,倒是把敌国心机叵测的公主视为挚爱……可笑,可叹,可悲。”“如今,她是我们公主的皇后了。”柳怀远道。虽然这话怎么听怎么奇怪。“你我现下竟在这里谈别人的家务事。”周陵言说着,不禁笑了。“你如今不和我谈国事,便只有家务事可谈了。”柳怀远道。“死心吧,我绝不依从。”周陵言道。柳怀远叹了口气,道:“也罢,你再好好想想。”说着,艰难地扶着墙起身,拄着拐便要往外走。“我不会改主意的,”周陵言说着,可终究还是于心不忍,补了一句,“以后,你少来这天牢吧。一瘸一拐的,也着实为难你了。”柳怀远听了,无奈地摇了摇头,便走了。周陵言落寞地坐在牢里,望着那小小的窗子,一时出神。忽然他又听到了一阵脚步声,以为还是柳怀远,便头也不回地道:“你怎么又来了?我不是叫你别来了吗?”“宁王殿下,是我。”周陵言听了这声音不禁一愣,回头看去,只见却是张勉。“怎么是你?”周陵言问。张勉席地而坐,微笑着答道:“有件事,却是想和殿下商议。”“陛下派你来的吧?我和你没什么可说的。”周陵言道。“非也,”张勉答道,“如今张勉来此,不为公事,只为私事。”“私事?什么私事?”“儿女的事。”张勉微笑着道。周陵言却是越听越疑惑,只听张勉接着道:“张勉在这月初三得了一个女儿,正巧宁王殿下膝下也有一子。张勉想,或许我们可以结为儿女亲家。”周陵言想了想,狐疑地问:“你不是陈氏的人吗?”张勉垂了眸,声音低沉:“陈氏当日在长乐宫前以妻姐性命要挟张勉,张勉才做下错事;后来陈氏篡周,我祖父自绝于大殿之上;如今陈氏又要立我妻姐为后,借此羞辱我妻母家。张家、常家,都是几朝重臣,陈氏若如此胆大妄为,说实话,张勉心中不快。”又道:“我张家誓死效忠大周,如今大周宗室只剩了宁王殿下一脉,我张家定要拼死护宁王周全。如今,特来向宁王提亲,聊表诚意。两家联姻,自此,张勉唯殿下之命是从!”说罢,深深一拜。周陵言看着面前的张勉,不由得陷入沉思,却问了一句:“这话,是谁教你说的?”周陵言清楚,张勉是个忠直之人,这些弯弯绕绕的话,倒不像是张勉能说出来的。昭阳殿里,常媛抱着孩子来到了常姝面前。常姝看见孩子,不禁堆满了笑,抱过孩子,又埋怨常媛道:“怎么生了孩子都不告诉我一声?”又问:“是丫头还是小子?何时生的?”这几个月来,姐妹俩基本上没什么往来,张家也未曾向宫里送过什么消息,是以孩子出生而常姝却一无所知。常媛浅浅地笑着,看着孩子,如今生产完,她倒是丰满了许多,也比以前看着稳重了。“是女儿,这月初三生的。”常媛道。常姝一愣,看向常媛,问:“你还没出月子?”常媛“嗯”了一声。“那你乱跑什么?你身子本来就弱,却不好好将养,还把孩子也抱出来?”常姝急了。常媛微笑道:“陛下昨日下诏,立长姐为后。这对长姐来说虽不是什么稀奇事,但终究是要贺一贺的。这不,妹妹就带着女儿,来向长姐贺喜了。”这话说的常姝尴尬起来,只听常媛接着道:“说来也是缘分,自大周一统天下至今,未央宫里只发过两份立后的诏书,偏偏立的都是我姐姐,日后史书工笔,只怕都没人信呢。”说着,常媛不禁轻笑:“长姐,幼时那些算命的果然没说错,长姐的确是个后命。”“莫要提了。”常姝一边笑着,一边看向了怀里的孩子,又问:“你还没告诉我外甥女的名字呢?”“还没起呢,”常媛微笑着道,“张勉说,想让长姐来起。”“我怎么能起,”常姝忙推辞着,“这可是你和张勉的第一个孩子。”“长姐莫要客气了,”常媛笑道,“若不是长姐,常家不会翻案,也就没有我和张勉的今日了。”“那我就冒昧地起一个。”常姝说着,低头看向孩子红扑扑的小脸。孩子眉眼长得像常媛,但鼻子和嘴却像张勉。她睡得香甜,这车马颠簸都没醒,自然也是不哭不闹,老实得很。常姝想了想,道:“‘璧’字如何?美玉之意。”常媛点了点头,道:“长姐取的,自然是好的。”便把孩子从常姝怀里接了过来,轻声逗弄着孩子,唤道:“阿璧,我的好孩子。”常姝看着常媛抱着孩子,一时恍惚。当年那个在大将军府和自己母亲哭哭啼啼耍脾气的小姑娘,如今竟也做了母亲了。正出神间,却听常媛又笑道:“长姐这名字取的真好,‘问士以璧,召人以瑗’,正是一对呢。”常姝一时没懂,问:“何意?”常媛抱着孩子看向常姝,道:“我今日让张勉去天牢找宁王殿下提亲了。正巧,他的独子名唤周从瑗,我的女儿名唤张璧,一瑗一璧,这不正是天作之合吗?”“你、你……”常姝惊诧,一时竟没说出话来。常媛却是浅浅地笑着,抱着孩子,看起来幸福极了。“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常姝问。“妹妹心里清楚的很,”常媛说着,看向常姝,道,“还是那句话,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和宁王结亲,若我们成事,有朝一日,我的女儿便是皇后。这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好的打算了。”常姝目瞪口呆,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常媛,又看了看她怀中的孩子,只听常媛接着道:“长姐,如今宁王是周氏宗室唯一的血脉了。有朝一日周氏复辟,这其中定然少不了宁王。”“你在拿自己的女儿做赌注!”常姝急了,一拍桌子,却惊醒了常媛怀中的孩子。“只是为了让宁王看到张家的诚意罢了。”常媛一边说着,一边安抚住了孩子。孩子哼唧了几声,便不再闹了。“若你们败了呢?”常姝红着眼问。常媛答道:“我们不可能败。”“为何如此笃定?朝堂之事瞬息万变,岂能一切都在你预料之中?”“事在人为,”常媛的目光坚定起来,“长姐,这其中少不了你的助力。”“我的助力,”常姝冷笑,“你以为我会帮你去害她吗!”常媛摇了摇头,一副无奈的模样,又抬头笑问常姝:“长姐,你不会真的想做陈昭若的皇后吧?”“为何不能?”常姝反问。常媛垂了眼:“长姐,你就不觉得,有些丢人吗?”“丢人?”常姝不屑地笑了,“我,我不偷不抢,从未做过有悖于道德之事,我只是想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怎么就丢人了?”说着,她看向常媛,问:“在你心里,什么事让你觉得丢人呢?是没有荣华富贵,还是外人异样的眼光?”姐妹俩如今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了。常媛只是静静地看着常姝,十分平静地道:“长姐,如今张勉已经在天牢了。这件事,我们是下定了决心了。长姐,你若帮我们,自然是皆大欢喜,阿璧有门好亲事不说,长姐你在外的污名也可洗清,到时候我们只说长姐你是为了大周,无奈接了立后的旨意,只为伺机为大周尽忠,也不会有人多说什么。可长姐,你若不帮我们……”常媛说着,停了下来,只是看着常姝,眼里登时蒙了一层寒气。“不帮你们,又如何?”常姝问。常媛低了头,看着孩子,道:“不帮我们,则事情败露,张勉死无葬身之地,我和女儿,只怕又要被充为官妓了。”常媛深深地记着周陵宣当年对常家的处罚:车裂大哥,将自己充为官妓。虽然她逃脱了惩罚,但听到惩罚的那一刻如闻霹雳的心情,她铭刻在心,不敢忘却。以至于,她在同常姝说这些话时,身子都隐隐地战栗起来。怀中的孩子感受到了母亲的不安,终于醒了,扯着嗓子嗷嗷大哭起来。“长姐,你忍心吗?”常媛问,“若真有那一日,我宁愿带着孩子自尽。”“你好狠。”“长姐,”常媛说着,眼中含泪,“长姐啊,我是你唯一的亲人了。”常姝听着这话,不由得动容了。她听着耳畔婴儿的哭声,不知怎么竟冷静下来了。她背过身去,忍着心痛,对常媛道:“要我做什么事,就说吧。”“多谢长姐!”常媛说着,就要下拜。“只是,”常姝闭了眼睛,再睁开眼时,整个人都不大相同了,“从此以后,我只当没有你这个妹妹。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这夜里,常姝又喝了许多酒,琴音拉都拉不住。“我真是有个好妹妹,”常姝趴在桌上,手里却紧紧捏着酒杯,含糊不清地说着,“为什么都逼我……”说话间,却又不小心把酒壶碰倒了。琴音一边手忙脚乱地扶起酒壶,一边关心地问着:“小姐这是怎么了?莫不是今日张夫人进宫又说了什么惹小姐不快的话?”“张夫人,谁是张夫人,哪个张夫人?”“就是小姐的妹妹,常二小姐。”琴音用哄孩子的语气道。“哦,是了,是我的妹妹,”常姝有些大舌头,一拍桌子,坐了起来,对着青萝道,“我妹妹,那可真是能耐!她竟然用她一家子的命威胁我,竟然要我背弃昭若!你说,她是不是疯了!”琴音听了,心中一惊,收拾东西的手也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她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问:“那小姐是怎么说的?”“我,我还能怎么办?”常姝说着,又哭又笑的,便往嘴里又灌了一杯酒,还呛到了。琴音连忙上前给常姝轻轻拍打后背。“玉露,”常姝又叫错名字了,“这已经不是第一个让我杀了昭若的人了。”“还有谁?”琴音问。“周陵宣啊,”常姝又猛地拍了拍桌子,一脸愤恨地骂着,“他死,还想拉着我的昭若垫背,还想挑拨我二人关系!还想让我杀昭若,我就是死,我也不会杀她!他休想!他就是个混账!我这辈子瞎了眼了才遇上了他!你说是不是?”常姝说着,扭头问琴音。“是是是,是混账。”琴音道。常姝又醉醺醺地趴在了桌上,道:“周陵宣说,我欠他一个约定,让我一旦发现昭若做了对大周不利的事,便杀了她;我妹妹就更厉害了,她以她全家的性命要挟我,让我在大婚时去害昭若……”她说着,声音渐渐小了下来,“都逼我,你们都逼我。”闹了大半夜,琴音好容易才服侍常姝安睡了。她看着常姝在榻上睡得迷迷糊糊的,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强烈。终于,她还是没忍住,挑了灯,出去了。等到琴音回到昭阳殿时,她看起来郁郁寡欢的。放下灯,迈进门,习惯性地去掀开床帷察看常姝的情况,这一掀开,不禁吓了一跳,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小姐!”常姝坐在榻上,双手抱胸,看起来清醒的很,她似笑非笑地看着琴音,冷笑道:“你果然没让我失望。”琴音吓得瑟瑟发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听常姝接着问:“你去同她说什么了?”琴音颔首道:“奴婢去告诉陛下,有人想在陛下大婚之日害陛下,除此之外,和小姐有关的事,奴婢一个字都没有多说!奴婢只是想让陛下防范着,没有别的意思!”说着,她连连叩头。不过,她就算不提常家,陈昭若看是她来报,自然也知道这事和常家脱不了关系了。常姝低头沉思一瞬,表情凝重起来,片刻之后却笑了,笑得竟有几分阴险。她问琴音:“一仆二主,很不好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