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昭若坐在车里,却几乎已将半个身子从车窗探出去,她看着那火光滔天的地方,心越发凉了。离常府越近,她便越是不安,她真真切切地知道,着火的地方就是常府。而她的阿姝,还在常府。“阿姝,阿姝,你别吓我。”她这样想着。还差个拐角才能到常府,可她已看到那整条街都已笼罩在了火光之下。偌大常府已是火海,火势极大,已殃及了左邻右舍。陈昭若的手不自觉地颤抖着,车驾却忽然停了。“怎么回事?”陈昭若问。车外的青萝忙道:“主子,火势太大,在这里安全些。”陈昭若看着不远处的火光,只觉自己面上也被这火烤得发烫。周围尽是慌乱的逃命声、救火声。“皇后呢?”陈昭若问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青萝低了头,道:“还没找到。”“什么叫还没找到!”陈昭若急了,竟自己下了车,就要向常府的方向走。“主子,”青萝忙唤了一声,从她身后抱住她,喊着,“主子,火太大了,不能过去啊!”陈昭若哪里听得进去,她拼命地向前走着,想摆脱束缚。可青萝却不肯放手,一直紧紧抱着她,嘴里道:“主子,救火的人已经到了,你不能再过去了!”陈昭若被常府传过来的烟呛得一阵猛咳,终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无力地跪倒在地,看着不远处的火海,一边咳着,一边落下泪来。“主子……”青萝唤了一声,轻轻抱住了她,“不能过去,不能过去……”陈昭若哽咽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双眼瞧着那火海,眼里尽是绝望。“陛下,张夫人到了。”一个小太监通报了一声。陈昭若回头看去,只见金风扶着常媛急匆匆地赶来。常媛跪倒在地,口中道:“妾身参见……啊!”一语未毕,她脸颊上已然挨了陈昭若一个巴掌。常媛惊恐地抬起头看向陈昭若,只听陈昭若沙哑着嗓子问道:“你姐姐还在这里,你怎么反倒跑了?这是常府的待客之道,还是张府的待客之道?”常媛低了头:“宴席已散,宾客尽去,长姐自己要留在这里,身为妹妹无法阻拦。”“无法阻拦?”陈昭若红着眼,“若你姐姐出了事,你也别想好过。”正说话着,火渐渐地灭了,只见几个常姝的宫女来到了车前。陈昭若勉力起身,忙问着:“皇后呢?”宫女们连忙跪倒在地,瑟瑟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出。陈昭若看着那一点一点变小的火势,只觉心口一阵剧痛。“你们所有人都在这里,她却不在这里。”陈昭若说着,向那火光旺盛之处又挪了一步,可却一点力气都使不上了,她被烟呛得咳嗽不止,几乎喘不过气来,也不知是被烟熏的还是心痛难忍。上次在御舟上,常姝不顾自身安全冲进火海去救了她,若非常姝,陈昭若早已葬身火海。常姝仿佛上天的宠儿,火从来伤不了她,多年前她醉酒误烧了自己的房子,最后也完好无损地出来了。“这一次你也要完好无损地出来,一定要,”陈昭若想着,只恨自己不能同常姝一样,冲进火海去救她,“若这次火海里的是我,只怕你会奋不顾身地冲进来救我……我没用,我真没用。”所有人都在救火,张勉也带着府兵来救火了。常媛和一众宫女跪在地上,连个大气都不敢出。好容易到了黎明之时,火终于熄灭了,而常姝依旧没有踪影。陈昭若几乎已经认命了,可她还存着一丝希望:万一她走了呢?她强撑着站起身来,踉踉跄跄地就向常府的方向走去。常府几乎只剩了个架子,其余的一切都化为灰烬。“陛下,”张勉拦住了陈昭若,“发现了皇后……”张勉说着,声音弱了下来,剩下的几个字根本说不出口了。陈昭若木木呆呆地看了一眼张勉,知道了他的意思,却仍不死心,口中说道:“我要去看看……”说着,便不管不顾地向前走去。“陛下!”青萝一边喊着,一边忙跟着她。“陛下,别去看了,皇后已经……不能看了!”张勉喊着。陈昭若的脚步停了一下。青萝以为她要回去了,忙上前扶住她,却不想刚到她身侧,陈昭若竟然不管不顾地跑了起来。“除非我死,你不能死!”她想。“主子!”青萝忙喊着,跟了上去。常媛等人跪了一夜,如今看陈昭若跑向常府,不由得赶紧起来,顾不上腿上的酸痛,忙一瘸一拐跟在身后。柳怀远也来了,他才听说常府的事,一来便看见常府因遭大火的侵蚀而成了一个空架子,而陈昭若正带着人疯了一样地奔进常府。陈昭若一路直奔常姝旧日的房间,远远地便看见那院子里飘着黑烟,整个屋子几乎不剩什么了。然后她到了屋前,却不由得愣住了。烧塌的横梁下分明有一具焦尸,已看不清楚面容了。但从尸体上残存衣服的凤纹可以看出,这是皇后的衣服。陈昭若整个人都怔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待到反应过来后,她只觉得心头一阵剧痛,似乎要把五脏六腑搅碎,她喉咙间泛起一阵腥甜,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一口鲜血从口中呕了出来。然后她整个人气力不支,竟直直地向前栽去,“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主子!”青萝忙唤了一声,来到她身侧,却见陈昭若睁着眼睛,直直地看着那尸体的方向,整个人仿佛被抽去了魂魄,只有眼里的泪才能证明她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传太医!”青萝忙喊着,又吩咐道,“来人,送陛下回宫!”说着,她拿出帕子,给陈昭若擦了擦嘴边的血迹。陈昭若看着那尸体的方向,张大了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陛下,先回宫吧,这里的事臣会料理。”柳怀远不知何时来到陈昭若身侧,帮着青萝把她从地上扶起。他看了一眼那焦尸,便再也看不了第二眼。陈昭若张着嘴,似乎努力呼吸着,手却指了指那尸体的方向。柳怀远忙握住她的手,柔声劝道:“臣都明白,陛下先回去休息吧。”陈昭若张了张嘴,似乎在说些什么,柳怀远忙凑到跟前听了听,只听陈昭若似失了神般,口中一字一顿地重复着她的名字:“阿姝。”字字泣血。柳怀远看了不由得心疼,忙命人来扶她回去。陈昭若浑身一点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便任由着被扶回了车上。常媛在陈昭若身后,看着屋内的那具焦尸,又看着陈昭若呕血失声,心中不由得一痛。“姐姐──”她突然大喊了一声,跪倒在地,痛哭不已。张勉忙跑了过来,扶起常媛,将她搂在怀里。常媛的眼泪落在张勉的衣襟上,她哭的浑身发抖,哽咽难言。“我在,还有我,还有我。”张勉心疼地轻声劝着。常媛却看都不看张勉,只是看着屋内的焦尸,哽咽着喊了一句:“姐姐,我错了。”皇帝的车辇以最快的速度回了未央宫,到了地方,青萝要请陈昭若下车,陈昭若却一点反应都没有。“主子,到地方了。”青萝又轻轻唤了一句,见车内一点动静都没有,青萝慌了,忙上车掀开帘子查看,一掀帘子,不由得惊了:陈昭若已然昏厥过去,面无血色。“主子!”陈昭若再醒来时已是三日后。她睁开眼睛,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宫殿,一时恍惚。“主子你醒了!来人,快去告诉丞相!”耳畔传来青萝的呼唤。她轻轻扭过头去,看见青萝,眼前却浮现的常姝的面容。“阿姝……”她无力地念着这两个字。青萝眼睛一红,小心地提醒道:“主子,皇后已于三日前,薨逝了。”陈昭若听了这话,只觉脑中“轰隆”一声,三日前的火光和常府被烧毁的灰烬又浮现在她眼前,以及那具失了原本模样的尸体。几日前,她还在同她生气,对她避而不见,还说什么“再也不愿看见她”的话,可如今,她想再看见活生生的她,却已是难上加难。陈昭若想着,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然后越来越止不住,从默默流泪,到抽泣,再到嚎啕大哭。她仿佛肝胆俱裂,五脏六腑都渗着血,渗进了骨髓中。她感觉有什么东西正把自己撕裂,而自己对此却无能为力。青萝见陈昭若如此,忙又是唤太医又是安抚她,正手忙脚乱时,却见陈昭若又咳了一声,又生生呕出了一口血。“主子……”“阿姝、阿姝……”“陛下,”一个小太监走了进来,道,“丞相求见。”陈昭若听见柳怀远来了,忙道:“传、传……”她如今抽泣着,几乎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柳怀远拄着拐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看见陈昭若面无血色、榻下有血,连礼也忘了行,忙担心地道:“你这是……”可说了三个字,他也说不下去了。“她、她的事,你、料理的怎么样了?”陈昭若忍着抽泣,问着。柳怀远低了头,道:“她已是面目全非,全靠衣服和首饰才能认出来。已入殓了。”想了想,又道:“当日,是常府的马厩被长安的焰火星子点了,常府的所有人和皇后殿下的随行都拥了过去救火,刚灭了火,一转头,皇后的屋子也起火了,那时便已来不及救火了。所有人都完好无损,只有她……”柳怀远已然说不下去了。陈昭若静静地听着,时而抽泣两声。她双眼通红,看向柳怀远,只见柳怀远从袖中拿出了一个烧变形的铜盒,犹豫了一下,道:“皇后是自尽的。”“自、自尽?”柳怀远点了点头,低下头来,看着手中的铜盒,道:“在皇后的屋子里发现了人为纵火的痕迹。据皇后的宫女说,那天,皇后特意把所有人都支开了,屋子里只留她一人。我们还在那屋子里发现了这个铜盒,里面有皇后的血书。铜盒虽变形,但里面的血书还依稀可辨。”说着,柳怀远犹豫了一下,看着陈昭若,问:“长清,你要看吗?”陈昭若知道,他怕自己如今禁不起,却还是伸出了手,示意柳怀远把盒子呈上来。柳怀远轻轻叹了口气,便把铜盒交给了青萝,青萝把那铜盒费劲地打开,才又送到了陈昭若手上。那块方帕被炙烤得发黄发黑,但字迹却依稀可辨。“常姝与常媛断绝姐妹关系。”陈昭若喃喃念着,心中忽然又是一痛,竟躺在榻上大笑起来,笑得苦涩,笑得凄凉,笑着笑着,眼泪又止不住地顺着脸颊流淌下来。“你还真是思虑周全、一心向死。我说,你死了,我便要你妹妹陪葬,你便与你妹妹断绝姐妹关系来护着她……常姝啊常姝,你可真是个好姐姐,至死也不忘护着她。”陈昭若眼中含泪,嘴里喃喃说着。“你把所有人都想到了,把侍女支出去不让她们受连累,又和自己的亲妹妹断绝姐妹关系,然后才放心去死。可我呢?你把所有人都考虑到了,却把我忘了。你把我一人留在这世间,常姝,你好狠。你何不干脆把我一起带走,这样,你想庇护的人也安全了。”陈昭若想着,眼泪直流。“长清,”柳怀远叹了口气,道,“节哀顺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