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阿笙一眼便认出他是上次见到那人。他是谁?他怎么这么好看……不是!他怎么在这儿?会不会是派来试探自己的?还是那么帅!一时之间, 思绪纷乱。元阿笙像抱着毛线团儿后脚乱蹬的猫,凌乱无序,脑子转不动了。他坐在原地愣着, 再没抛竿。顾恪决捏了捏书角, 到底是抬了眼。“小少爷。”“干嘛!”“衣袖湿了。”轻叹化作湖风, 带着浅浅的无奈飘入耳中。明明相隔甚远,却仿若耳畔呢喃。元阿笙指尖一麻。捡起来的鱼竿又掉在地上。耳间陡然浮起烧灼感,滚烫。脚趾悄无声息蜷缩起来, 元阿笙盯着跟前的湖面, 飞快默念:“大道无形,生于天地;大道无情, 运行日月……”①顾恪决见那润泽的唇翕动,心中自发跟着小少爷的唇形落成话。大道无名, 长养万物……①《清静经》。冷眸倒映出那暖橘色的身影,像极冰遇见了炽火,碎玉般的冰晶融成了柔和的水珠。炉子上的水开了, “咕噜咕噜”的泡泡声接连不断。提醒着坐于榻上不动的人。顾恪决眼睫轻扇,神态自若,起身将炉子上的茶壶拎起来放在桌案边。……元阿笙深吸口气, 飞速扫了眼正在烹茶的人。只一眼,心绪起伏被悄然抚平。和风吹动, 湖边涟漪上的波光也不及那亭中公子半分。他垂眸,执壶烹茶。漫不经心的动作彰显出他的谦和、自适。看似平易近人,可在元阿笙直觉他更像江上清风, 天穹霁月, 难以捉摸。“积石如玉, 列翠如松。”②头一次, 这句诗在元阿笙脑袋里具象化了。待回神,元阿笙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像个花痴一样笔直看着人家。他后仰,混乱之中重新抓起鱼竿。再坐好,目光轻易又被那人抓住。他干脆自暴自弃,默默道:“这男人是真的绝了!”谁家的?反正不是他家的。要是他不是顾老头的妾就好了……想到顾老头,元阿笙飞快将人拉出来骂了又骂。你说你这么大年纪还娶什么老婆,娶了老婆你又不来看。看了你也不行,干嘛要娶!“姓顾的,你还我单身!”“阿嚏!”唔?美人刚刚打喷嚏了?元阿笙悄悄看去。顾恪决盖上盖子,一双黑眸落在湖岸的元阿笙身上。与那双好像洞察一切的眼睛对上,元阿笙没由来的有些心虚。他咧嘴笑了笑,试探着猫猫招手。顾恪决嘴角提了提。小少爷的表情,最是好懂。怕是,在骂谁。长睫下压,在眼底投下一道阴影。顾恪决又想到了上次在墙边听见的那句话。小少爷不喜欢顾府,见到自己又心虚,那就只能是骂他了。小少爷不想嫁。可那又如何?尴尬地打了个招呼,结果人家像没看见他一样。元阿笙摸了摸鼻子,安慰自己:陌生人而已。臭老头!元阿笙瘪了瘪嘴,倾身重新整理好自己的鱼竿儿。他是来钓鱼的,不是来交朋友的。他是顾府的男妾,不该跟别的男人又牵扯。这样想着,元阿笙全身心投入钓鱼事业当中。可这线是在跟他作对似的,一连四五次,不是鱼饵扔远了就是没扔出去。顾恪决掌根儿抵着额角,见小少爷腮帮子都气得鼓起来,不免好笑。目光下移,触及那颜色微深的衣袖。顾恪决还是没忍住开口:“小少爷。”元阿笙执拗盯着鱼竿儿,没听见。顾恪决见状,负手而立,走至栏杆边。岸边鱼竿儿轻扬,元阿笙手中的麻线慢了些抛出。顺着鱼竿儿“噗通”一声,总算是落对了位置。顾恪决扬眉。学得挺快。“小少爷。”“什么?”元阿笙紧盯着湖面,声音低低的,怕吓跑了他的鱼。顾恪决指了指桌子。“喝杯茶?”元阿笙摇头。“我钓鱼。”“不冷吗?”半截袖子都湿了。“不冷不冷,你别说话。”顾恪决轻笑一声,“好。”元阿笙耸了耸鼻尖,耳朵在肩上蹭蹭。臭老头!他要自由!顾恪决看了眼笼在小少爷身上的太阳,重新坐回自己的榻上。茶烟袅袅,一人钓鱼,一人看书,也互不打扰。日头渐高,元阿笙被晒得暖洋洋的。袖摆渐渐干了,但元阿笙也快瞎了。他半眯着眼睛时刻注意着水面,见鱼泡被扯动,猛地一拉——鱼钩晃悠,鄙夷他似的在水面绕了许久才落到他手中。毫无意外,鱼儿没上钩。元阿笙用力闭了闭眼睛。长睫濡湿,眼眶也变得红润。他正对着东边,太阳光一出来便落在水面。他傻兮兮地在这里呆了许久,不刺他的眼刺谁的。元阿笙看了眼木桶,除了水还是水。大上午了,一条鱼没钓到。“哎!”这破烂技术。连新手保护期都不起作用了。小盒子里只剩下半条蚯蚓,元阿笙眯了眯眼睛,打算用完再走。他慢吞吞地蹲下身继续挂鱼饵。而对面,顾恪决将最后一页书合上,闭眼转了几下眼珠才睁开。现在午时将至,虽说秋天的气温不高,但太阳底下还是晒人。顾恪决端着茶杯轻抿了一口。目光从小少爷的额角划过,唇角弯了弯。还挺执着。修长的指尖摩挲着杯壁,素色的青瓷杯在干燥的大掌中瞧着娇小可欺。顾恪决收回视线,重新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拿在手中,提步往亭外走去。元阿笙现在已经稍显熟练,鱼钩入水,他屏息专注。可镜面一样的湖泊像有千万条鱼在面上游动,银光粼粼。他干脆站起来盯着。可没一会儿,耳边窸窣,像衣料摩挲的声音。直往耳膜钻。待察觉到身边的动静,他转头,看清眼前后手狠狠一抖。“你!”顾恪决扬眉,原来小少爷只有自己鼻尖高。他将杯子递过去,声如鸣玉,泛着微冷的质调。“喝点茶,歇歇。”元阿笙像收了惊吓的猫,眼睛圆睁。一眨不眨看着男人,警惕地绷直脊背。可在顾恪决眼里,他更像是一只漂亮而有了小脾气的白猫儿。小少爷的唇都干了,顾恪决又将被子往他跟前递了递。“解渴。”这次,元阿笙没看男人,他低头,看着面前清透的茶水咽了咽喉咙。凭着直觉,元阿笙要去接这杯茶。可这随着这人停留久了,一股浅淡的松雪香气袭来。本来被太阳晒得有些晕乎的他像扎进了雾凇林里,一下子便清醒得不行。他立马往侧边走了一步,拎着鱼竿儿的手微颤。“温的,不烫。”小少爷就在跟前,这会儿离得近了,额角的细汗能看得清清楚楚。好似更可怜了。元阿笙一边稳住自己左手,克制住又想挪动的脚步。“谢谢,可是我钓鱼。”他名义上是妾,无论男女,都该保持距离。哪知男人直接自然接过他手中的鱼竿。“不喝我手上的也行,去亭子里自己倒。”元阿笙抿了抿唇,后退两步。“你知道我是谁吗?”顾恪决点头,没有丝毫的诧异:“小少爷。我帮你看着,去吧。”元阿笙瞧着他还端着的茶杯,到底是飞快接过。顾恪决余光掠过小少爷微微发红的脸。“喜欢钓鱼?”元阿笙双手捧着茶杯小口小口喝着,听他问,只双眼抬起。湿漉漉的眸子像林中小鹿,可欺得很。“打发时间。”“嗯。”湖面微动,鱼钩上的触感通过鱼竿儿传递到手上。顾恪决瞧见身旁还在喝水的小少爷,轻声道:“鱼儿上钩了。”“嗯?扯啊!”顾恪决手臂带着手腕一抬,麻绳绷直,竹竿儿前段弯出一个优美的弧形状。水面涟漪四起,银光一闪,只见麻线末端一尾巴掌大的鲫鱼被拉出水面。“哇!快点快点!弄过来,弄过来!”元阿笙一瞬间被注入活力,直直盯着那鱼,小心又激动地在草地上激动踩着。像饿了之后在食盆之前不断走动的猫儿。顾恪决眼中笑意闪烁,一时被小少爷感染。湖里的鱼是一尾一尾放进去的。每年喂着,从未打捞过。按理说也不该是这么难钓的。可小少爷的桶里,除了刚刚那条鱼儿……元阿笙蹲在木桶边兴奋异常。这么久了,桶里可不是只有刚刚这一条鱼嘛。但是也算没有白来。他抬头,跟前的男人正好挡住了他身上的太阳光。在阳光底下呆了许久,这会儿突然来一阵阴凉,舒服得元阿笙想原地打滚儿。而上头的热度自然也冷了下来。“这鱼……”“你的。”“谢谢。”元阿笙弯眼,又立即伸手进木桶里逗弄那鲜活的大鲫鱼。一碗鲫鱼汤,有着落了。“以后钓鱼,去亭子里钓吧。”冷不丁的,男人又说话了。“湖边是顾大人地盘。”顾恪决一顿,微微欠身将鱼竿儿放下。“他的便是你的。”“这怎么行呢。”离得近,男人的存在感极强。元阿笙往后一退,没蹲住,一屁.股坐在草地上。他忙不迭道:“时候不早了,谢谢你的鱼,那我就不打扰了。”他将东西东西胡乱一放,拎着就走。步履匆匆,看样子又被吓到了。也不知道下回还会不会来。顾恪决站在原地,目送小少爷离开。湖岸宁静,一股微风吹来。男人临风而立,敛眸沉思。很显然,小少爷不认识他。盲婚哑嫁,不外如是。顾恪决负手要走,可衣摆牵动,地上的小凳子还端端正正立在腿边。他瞧着瞧着,蓦地低笑。*元阿笙将东西放下,木桶轻响惊动了水中的鱼。“少爷回来了!”豆儿从厨房跑出来,难掩激动冲着木桶而去。见只有一条鱼,他懵了一瞬,然后用更大的声音道:“哇,好大一条鱼!少爷你好厉害!”元阿笙双手锤着后腰,扯着嘴皮笑了笑。“我确实厉害。”湖边蹲了一上午一条鱼没钓到,可不厉害嘛。换做是旁人,还不一定做得到呢。豆儿笑着将桶拎着进厨房。“阿饼哥哥,阿团哥哥,少爷钓了一条好大的鱼!”阿饼跟阿团对刚跨进厨房的元阿笙投以佩服的目光。可不是嘛,顾府最大的一条鱼都让元少爷给钓上来了。现在元少爷就是他们顾府最厉害的人了。元阿笙有些累了。他拎着衣摆在木桶边蹲下,背对着厨房外的阳光悄悄将在湖边遇到的事儿也一并藏了。手指戳了戳鱼头,他道:“中午做个鲫鱼汤。”“好!”鱼儿激动甩尾,像是不满。元阿笙杵在边上直接沾了一溜的水。他眨落眼睫上的水珠,起身:“阿饼杀鱼,我换了衣服回来做。”“是,少爷。”豆儿悄悄站在厨房门口看,见卧房的门一关,立马回来。“阿饼哥哥,少爷不高兴。”阿饼搅动锅里的菜,眉头紧皱。“不应该啊,元少爷跟主子孤男寡男待在湖边那么久,怎么会不高兴?”阿团:“鱼啊。”豆儿跟阿饼盯着木桶。“什么鱼?”阿团指了指门口的木桶:“肯定是鱼钓少了,少爷觉得不够吃。”阿饼无语。“这不是很正常?”两人谈情说爱,哪有什么时间钓鱼。“算了,主子的事儿岂是我们说得了的。既然少爷不高兴,今天的事儿咱们就守口如瓶,不要再在他跟前提。”*栖迟院。顾恪决净了手,坐在饭厅。管家从外面匆匆进来,路过门口,悄悄用眼神询问一旁杵着的顾冬。顾冬咧嘴点头。管家心里便有数了。看来夫人是可以回来了。“少爷。”顾恪决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母亲那边打算什么时候回来?”管家来之前才收到顾母送回来的信,一下被问得猝不及防。他手一哆嗦,还以为是被发现他悄悄给夫人送信的事儿。“少爷,这……”管家一脸难色。顾恪决:“不说那我明儿直接去接人了。”管家脸色一变,急得都没忍住往前走了一步。“别,可别。您朝堂上事儿那么多,这样一耽搁又要熬好久,身子可受不了。”而且他还没看信,确实不知啊。“那你是觉得,让母亲直接在外祖家过年?”顾恪决一字一句,听在管家耳朵里就是威胁。这话说的,哪家的当家主母会在娘家过年。要真是这样,不仅他们顾府会被各家问候,少爷外祖老爷那边怕还以为顾家苛待夫人呢。管家越想越幽怨,一个没忍住说了真心话。“少还不是您。”顾恪决眼皮微掀:“我让母亲去的外祖家?”“不,不是。”管家膝盖一弯,颤着声音就喊:“千不该万不该是奴的不该。”顾恪决稍稍皱眉:“你……”管家悄悄瞄他一眼,更是激动趴在地上:“少爷啊!老奴不该帮着夫人隐瞒给少爷找妾的事儿!”“不该瞒着少爷夫人的踪迹!”“更不该,更不该将元少爷迎进家门啊!!!顾恪决下颚绷紧,黑沉沉的目光压在顾管家身上。管家后脑勺一凉,心里抖成筛子也要假惺惺抹两把老泪将戏演完。“全是奴的错!还望少爷看在元少爷也是个可怜人的份儿上,不要将元少爷赶出去啊!”他何时说过这些。顾恪决听得额头青筋直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两字儿。“起来。”顾冬在外面听了双臂一抱,默默望天。姜还是老的辣,他爹这么大岁数了比顾柳那蠢蛋儿会做戏多了。管家忙爬起来,嘴里的话越说越快。“少爷,我立马写信请夫人回来。一次不行,我写两次,两次不行写十次。您看在夫人的面子上,就不要将元少爷赶出去……”顾恪决手往桌上一搭——管家闭嘴。顾恪决幽幽抬眸:“我究竟是什么时候说了我要将人赶出去?”“啊,少爷那是……”管家捏着袖子挡在眼下,假装擦泪。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魂儿都快飘出来了。顾恪决睨他一眼,沉声道:“叫母亲回来,人进门这么久了还未见过顾府的人。该领着人见一见。”“诶!是,我这就去办,这就去办!”管家变脸如变天,刚刚还像鹰爪下的鼠瑟瑟发抖,现在就是房顶的公鸡,满身喜气。少爷就是个闷葫芦,要不这样谁能知道他什么心思。他身体好着呢,只要能得出少爷对元少爷的想法,被吓一吓也掉不了皮不是。管家心中暗喜:看来少爷是打算接纳元少爷了。走了一半,他又倒回来:“少爷,要是夫人问起,我能说您跟、跟元少爷已经……”顾恪决放下筷子,身子后靠在椅背。“一起吃个饭?”管家侧身,干笑着欲往外:“要不,我去请元少爷?”顾恪决眼睛一闭:“下去!”“诶!既如此,我就去个信儿让夫人快些回来。”管家眼里都笑藏都藏不住,飞快退离。*通安郡,郡守府。一富贵妇人长发松散,斜靠在阔叶黄檀雕花美人榻上。她体态微微丰腴,五官大方又明艳。岁月在她眼角落下几道细纹,将眉眼间张扬的气质尽数沉淀下来。即便年过四十,也不难看出她年轻的时候是何等的风姿。不过此刻她正磕着瓜子儿,双眼眨也不眨看着手上的书。没有丝毫作为当家主母的自觉。“阿敏啊,你说说你都在这儿呆多久了,也该回去了。”阿敏,也就是通安郡郡守之女姜敏,顾恪决的母亲。姜敏不知听她娘说了多少次这话了,只当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瓜子儿照旧嗑得“咔嚓咔嚓擦”响。“阿敏……”“娘诶!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外孙是个什么德行。这天寒地冻的回去住冰窟窿,要去你去。”“若不是你给我外孙找个男妾,至于被嫌弃?”一说这个就急,姜敏扔下手头的画本子,眉间愁丝难理。“娘,你又不是不知道。大郎都二十五了。前些年忙着也就罢了,但现在……”姜敏哽咽,缓缓闭眼遮住眼底的痛楚。“现在他爹的事儿已经解决完了。”“只要他想,怎么会还找不到个可心人。他这个年纪还未动那心思,不就是别人口中所说的……”“可你也不能因为外头那些闲话直接给他抬个人进去,你怎知道他喜欢还是不喜欢?”姜母双鬓斑白,也是一脸愁容。当年他们家女婿回京,他那大孙儿跟着一起。路遇歹徒,女婿丧命,大孙儿也受了重伤。后头人是救回来了,但大夫也说伤了根本要好好调养。这么多年过去了,孙儿一直康健。他们也觉得没事了。可谁知道,及冠之后到现在,他却一直没有成亲的念头。姜敏担忧,又想到大夫从前说的伤及根本。只能送姑娘去试。锲而不舍,一连五年。可回回那送进去的人便被扔出来。这说明什么!若非如此,她早就给大儿张罗了。哪里等得到现在直接抬人进门。姜敏重新捡起榻上的书,眸光暗淡地抚了抚。“我不求他生个什么孙子孙女了。”“老二已经成家立业,我也终归是早他几十年入土的。他性子冷,又有疾,必不会主动去找的。我便做个恶人,抬一个进门。”姜敏眼眶通红。想到自己这难熬的日子,她声音轻得几近飘渺:“我不想他以后形单影只,如我这大半生一般。我只求他有个枕边人就行。”姜母心底一酸,颤动着将姜敏抱住。“我可怜的女儿啊。”姜敏垂头,抵着自己的母亲肩上无声垂泪。她从小被家中父母兄弟宠着长大,出嫁后与丈夫更是恩爱。可惜二郎出生还没多久他便……后头这十几年,每每梦中惊醒,泪水沾湿枕头时,她总在想:若是当时不听他一言带着二儿先走一步便好了。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可活着的人却生不如死。那痛楚,比挖心还难受。……母女俩互相安慰一番,总算是平静下来。姜敏继续嗑上她的瓜子儿,姜母继续念叨。不过说来说去,终归是体谅女儿的慈母心肠,也慢慢止住了话。姜敏拉着她老母亲的手拍了拍,郑重道:“母亲放心,我自己的儿子我能不知道嘛。”“感情总归是处出来的,那孩子心思纯净,相貌又好。时间久了,他会喜欢的。”即便只有二三分,那也足够了。姜母起身。“也罢也罢,你要想呆在通安就呆着吧。”“娘慢走。”“夫人,咱们真的还不回去吗?”老夫人走后,站在一旁的丫鬟春和重新蹲下给她捶腿。“回什么回,我话都放在那儿了,回去多没面子。”姜敏翻个身,继续看她的话本子。“你还要面子,再不回去,我那大孙儿怕是要亲自来请了。”“爹?!”一身威严的干瘦老头背着手站在门外,语气严肃:“东西收拾收拾,快快启程。顾襄那边来消息了。”*顾府。秋风肃肃,芭蕉叶边缘卷曲而焦黄。院子里的地里,原本盖在地里的秸秆早已经被揭开。细嫩的苗丛生,大的已经有半指长。要不了几天就可以移栽了。想着早做早完事儿,元阿笙拿着锄头,打算先把坑挖出来。阿饼抢声道:“少爷我来!”元阿笙刚要说话,手里立马被阿团塞过来个瓷瓶。“少爷,您今儿还没擦手。”“怎的还有!”昨天才空了一瓶。趁他注意力被转移,院里四个大汉子加上豆儿迅速将农具瓜分完。阿饼做出一副老实样:“少爷,您可怜可怜我们,就用用吧。”元阿笙瞪他一眼,只能面无表情在手上手胡乱抹了一通。“就这么几瓶子,怎么还没用完?”顾柳一铲子下去一个大坑,给他解惑:“主子心疼少爷,特意又准备的。”“即便是用完了,只要少爷喜欢,主子肯定给你搜罗过来。”元阿笙将瓷瓶放在院子里的躺椅上,呵呵一笑。“你可看出我有半分的喜欢?”顾栖一板一眼:“都是为了少爷好。”元阿笙不跟他们争,索性蹲在撒了种子的一角,细致地观察苗情。虽说是秋天,但只要菜苗萌芽之后依然长得很快。现在这一堆绿油油的小苗之中,同一种的高度都相差无几。且叶片厚,根茎健壮,要不了多久便可以移栽了。心中稍定,元阿笙见无事可做,又壮着胆子重新拿着他的木桶钓竿儿往湖边去。只是这一次,不见湖边人了。*五天后,待苗长到一指长,元阿笙将其分离出来慢慢栽种到地里。人多地少,还都是青壮年,一炷香的时间不到便弄完了。“咚咚咚——”门被敲响,众人齐齐看去。顾柳见门外一道橘色倩影,眼睛忽亮,狗见了骨头也没他这么兴奋。“春和,你回来了!”顾栖看了眼元阿笙,默默道:“那岂不是夫人也回来了。豆儿跟元阿笙面面相觑。原来顾夫人不在吗?元阿笙还以为是房子大了的原因让他们遇不到呢。“给元少爷请安。我是夫人身边的春和。”春和面圆,五官也柔和,人看着很是稳重。元阿笙:“春和姑娘,有什么事?”春和浅笑道:“夫人请您过去一趟。”一回来就叫他过去,难道是要立规矩了。想着自己在顾府的所作所为,元阿笙心里没底。在顾府,他是食物链底层,上头无论哪一个,一句话便能决定他的“生死”。他只想守着自己的小院子慢慢攒银子,以后寻着机会搬出去。但是显然,顾府的主子并没这么想。他即便是不想去,也得跟着去。“走吧。”春和:“不着急,元少爷需不需要换一件衣服?”元阿笙低头,“有什么不对吗?”衣服是他原本的衣服,就是旧了点,掉了点色。不也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可以见人。春和也不多言,点了点头便带着人往颂明院去。出院左拐,元阿笙跟在春和身后,再后边是豆儿。顾柳跟顾栖两个缩在后头,被花丛树木遮掩身形。顾柳:“阿栖,要不要告诉主子?”顾栖:“怕什么,元少爷还是夫人做主抬回来的。”“也对。”顾柳放心了。顾栖却是直接往边上一撤。顾柳:“你干嘛!”顾栖:“找少爷。”“你刚刚不是说……”话没说完,人就没影了。颂明院。姜敏双手放在膝盖,歪身坐在凳子上。大丫鬟景明守在门外,瞧见远处春和领着人过来了连忙提高声音。“给元少爷请安。”姜敏手肘往椅背上一撑,整个人坐直。不多时,跟前就站了个人。元阿笙:“给夫人请安。”姜敏一双眼睛瞧着低着头的人,笑意是挡都挡不住。“起来吧,既然嫁进我们顾府了,叫我一声娘便是。”元阿笙抿唇,直起身,这才看清了面前妇人的模样。与想象中的差不多,妇人看着最多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慈眉善目的,但眉间又有愁容。看面相,也不像是个不好相与的人。元阿笙垂眸,故作恭顺。这样年轻,怎么也生不出五十二的顾府大少爷。那肯定就是后母了。看她对自己的态度,温和有加。也不像是含着算计。一时间,元阿笙也不知道她让自己进顾府是个什么意思了。没容他想多少,春和适时端来一碗茶。姜敏清了请嗓子,温柔看着跟前自个儿选的俊逸儿媳。“前儿个我不在家,但也是一直盼着喝上一杯儿媳敬的茶。”元阿笙一听便懂,他撩起衣摆跪了下去。端着茶送去:“请母亲喝茶。”“诶!”姜敏笑意盎然,接过茶碗。“给,收着。”元阿笙直起身,愣愣看着面前的红包。难不成是真心要他做顾老头的男妾?春和跟景明见他发愣,低笑道:“少夫人,夫人给的,快收下啊。”元阿笙机械一般抬头看着姜敏,缓缓抬手接住。他嗫嚅:“谢谢母亲。”越来越看不明白她的用意了。“嗯,起来吧。”姜敏很是高兴。一高兴脑子就容易发热,她想都没想,顺嘴就道:“赶明儿我将全家人叫上,咱们一起吃个饭。”元阿笙一噎。“夫人。”他并不想。“少夫人,刚刚才改口的。”春和接过茶,笑道。元阿笙无法,脑中飞速转悠,斟酌着道:“母亲,他、他忙,就不用费心了吧。”“这怎么……”春和提醒:“夫人!”姜敏清醒,他回来之后一直躲着大儿,就怕他过来直接一句不要这好好的儿媳妇。现在细想,按照自己那狗儿子的德行,到时候要是不来,怕是要伤了媳妇的心。算了算了,等以后两人好些了,再吃一顿热闹的也不迟。姜敏笑道:“行,听阿笙的。”头一次,在这个地方听到有人叫自己阿笙。元阿笙不经意见唇角翘起。那柔软的样子看得姜敏这个慈母心肠泛滥。“快起来,还跪着干什么。”元阿笙收敛神色,恭敬道:“谢谢母亲。”“谢什么谢,一家人。”这话说完,景明立马端来凳子放在元阿笙身边。“少夫人坐。”少夫人。他只是个男妾,还担不起这个称呼。他也不想担这个称呼。“还是叫我名字便好。”姜敏打量着人,道:“若不是大儿不愿意,也不用委屈你直接……”“咳咳!”春和一听这话,忙给姜敏使眼色。姜敏手一顿,僵硬将话转了个弯儿。“他没什么不愿的,就是忙了些顾不来你,刚刚那话不用放在心上啊。”元阿笙点头。看来他真的就是强塞给顾老头的。这样一来,他就更放心了。打从进来起一直绷紧的神经稍稍松缓,面上看着也舒朗了不少。姜敏心下一顿,酸涩难言。她知道自己儿子对阿笙不上心,可现在瞧着儿媳妇这样子……哎!儿媳妇心里也没他大儿啊。如此一想,刚刚还欢喜的,一下子就酸楚起来。姜敏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元阿笙也不会找话。两相沉默,刚才还稍微热络的气氛也变得沉寂。元阿笙垂眸,等着人家放他回去。不知多久,忽然腿边一软。他定睛一瞧,是一个毛绒绒的长毛白猫在腿边打转。鸳鸯眼,一褐一蓝,毛发蓬松随着他蹭人的动作轻扬。像一只缩小了的狮子。“喵~”白猫亲昵冲着他叫唤。声音娇俏,听得元阿笙手心一痒。想摸。春和见气氛不好,顿时笑道:“这猫平日里最是不喜欢人,即便是我们也鲜少看见它的踪迹。没曾想少夫人一来便往跟前蹭,看来它很喜欢你。”姜敏被她的话拉回神。白猫娇气,此时已经坐在了元阿笙的腿上。也不知是何时来的。她勉强笑了笑。再看向元阿笙的眼神里,多了些愧疚与不忍。元阿笙触及这目光,缓缓低头。垂在身侧的手背被猫儿尾巴上的软毛擦过,他动动指尖,轻绕着长尾打转。愧疚与不忍,是因为将他抬进了门吗?“阿笙,你们俩的事儿母亲也不掺和。他年纪虽大你不少,但人是好的。若是可以,母亲希望你俩能琴瑟和鸣,恩爱白头。”若不行,装装样子骗一骗她,也是可以的。元阿笙牵了牵嘴角。“知道了,母亲。”年纪不是大了不少,是大了起码两轮。恩爱白头怕是不行,等他白头,那人坟头草怕是都比他高了。姜母没了心情,轻声道:“母亲这里也无趣,也不留你了。”“是。”豆儿一直在外面守着,见他一出来忙担忧上前。“少爷。”元阿笙捏了捏他鼓起的包子脸。“走吧。”……元阿笙前脚刚走,后脚顾恪决就来了。姜敏得了丫鬟的消息,立马让人关了门。春和站在门后,听着敲门声,问:“谁啊?”顾恪决:“母亲可在?”春和:“夫人刚睡下,大少爷要是有什么事儿晚些时候再来。”顾恪决在外面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开。姜敏从屏风后出来,手拍着胸口。“这小子,这是来的第几次了。”春和慢慢将门打开,确认人走了之后才回到姜敏身边。“夫人,您这样躲下去也不是个法子啊。”“那有什么办法。”“顾襄送的消息是两人都情投意合了,哼,拢共才见过一两面,这叫情投意合!纯粹就是框我回来的!”想着刚刚元阿笙才走,她又有些后悔没多留人一下。“刚刚要是阿笙晚些走,两人还能见着面。”景明安慰他:“夫人宽心,反正大少爷跟大少夫人都在东苑,见面的事儿以后肯定是常有的。”*一路回到云潇院,元阿笙的到屋直接往自个儿的躺椅上一倒。闭目养神。豆儿:“少爷,顾夫人骂您了?”阿饼跟阿团也围过来,小心翼翼的不敢发出什么大动静。“没事儿他骂我干嘛?”元阿笙懒洋洋道。阿团闷闷:“那少爷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元阿笙:“我只是走路走累了而已。”“阿团,还不给少爷上茶。”阿饼说着,自个儿去厨房厨房那边新送来的点心端出来。躺了一会儿,元阿笙坐起。他看着面前的三个脑袋外家墙头两个缩着的黑影子,忽然笑了笑。“多谢关心,不过我真的没事儿。”芭蕉树旁边的墙头上,顾柳戳了戳边上的兄弟。“你不是去找主子了吗?为什么那么久都不见主子来?”“主子没在。”顾栖戳了回去。顾柳不甘示弱,换成手肘怼人。“那刚刚……”“顾冬去请的,刚刚才回来。”顾栖往后一侧,避开他的手肘。声音略微有了起伏。他看着院子里的元阿笙,默默在心里将他的地位抬升了好几个等级。顾柳惊诧。嘴唇动了动,默默将其余的话咽下去。主子这是真的将元少爷放在心上了啊。两人的悄悄话并不为元阿笙所知道,这边两人心中震撼不已,元阿笙这边却是说起了豆儿的事儿。元阿笙默默看着手背被阿团给倒上来的玉露膏,一边问:“豆儿,你明儿是不是要去上学了?”豆儿嘴角咧开,傻笑道:“嗯嗯,阿饼哥哥说就是明日。”自从上次阿饼哥哥问了这事儿回来并告知他时间后,豆儿就开始每天数着指头过日子。他见过元府的少爷们习字的,他也悄悄跟着认了几个。方方正正的字像一个个小房子,靠着一笔一划搭建起来。有的少爷写的好看,有的不好看。他知道,写得不好看的还会被夫子的戒尺打手心。豆儿想着想着就是一激灵。他蹲在元阿笙身边,水汪汪的圆眼望着他。“少爷,我怕。”元阿笙轻笑,一巴掌薅在他茂盛的头发上。“怕什么,顾夫子教了那么多阿饼跟阿团,也没见着他们俩说夫子脾性不好的。你只要知道,上课好好上,夫子布置的作业好好做完就成。”“就是学几个大字,很简单的。”豆儿眸光坚定,瞧元阿笙那自信的姿态更是崇拜。“少爷,我一定不给您丢脸!”元阿笙起身,捏着小孩脸蛋揉了揉。“脸是自己的,丢脸丢的也是自己的。你要是学不好,可跟我元阿笙没有关系。”聊了几句,元阿笙将顾夫人刚刚说的那些话都抛在脑后。现在最重要的,是将豆儿的拜师礼准备齐全。束脩六礼都好了,元阿笙还打算送点额外的东西。天色还早,他弹了弹衣摆,起身就走。豆儿见他往门外走,忙跟上。“少爷,你去哪儿?”“出门。”“出门干什么?”“买些东西。”“可是……”元阿笙停下,等小孩追上来。“可是什么?”阿饼跟阿团在门口探头。豆儿:“可是少爷,你还没跟你夫君说啊。”元阿笙默默抬了抬唇角。“呵。”作者有话要说:①“老君曰: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吾不知其名,强名曰道。”《清静经》②“积石如玉,列翠如松。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白石郎曲》[宋]郭茂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