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潇院。元阿笙是被饿醒的。他捂着咕咕叫的肚子起床, 正好凑着阿饼他们吃了一顿午饭。他心想:都这会儿了,栖迟院那边肯定不用去了。还没高兴一阵,阿饼忽然道:“少爷, 主子让你晚上去栖迟院那边吃饭。”“哦, 好。”元阿笙点了点头。转头, 他回过味儿来。“还去?”阿饼:“主子体谅少爷昨晚没睡,所以才让您晚上去的。”“他怎么知道我昨晚没睡?”“顾冬过来看了的。”顾柳飞快接上。答案不重要,重要的是元阿笙忽然就吃不下了。他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一会儿拧眉一会儿叹声。要是体谅, 何不体谅到底好了。不过他再不去,就是不给顾家当家的面子了。*暮色苍茫, 昏黄的光晕逐渐笼罩了黑暗中的院子。一道单薄的身影出现在栖迟院外。鬼鬼祟祟,踟蹰不前。要不是上菜的人眼睛尖, 怕是要跟他撞上。不行,不行。元阿笙脚步一错,去了栖迟院的隔壁小院子。书房, 顾恪决还在睡觉。顾冬跟管家你看我,我看你。“叫不叫?”“当然叫。”“那爹你去。”“你年纪小,你去。”“顾冬。”屏风后传来声音。顾冬眉梢一扬, 立马收拾了一身干净衣服拿进去。“诶!主子,元少爷已经过了了。往隔壁院子去了。”“知道了, 你们下去吧。”“是。”顾恪决揉着额角,从小**坐起。他顿了顿,皱着眉头一把掀开了被子。脚刚踩上鞋, 面前被一道阴影笼住。他慢慢抬头。一缕青丝从鼻梁缓慢滑落。像沾了外面的凉意, 冰冰的, 上面有淡淡的皂角香。是阿笙。“你原来在这儿, 我刚刚还找你来着。”元阿笙双手杵着膝头,弯腰冲着他笑道。灯光闪烁,小少爷的脸近在咫尺。额头饱满,鼻梁高挺,唇红齿白。头发只用一根青色的发带绑着,松松散散。像晒了太阳的云团儿,懒懒的。顾恪决捻了捻指尖。“阿笙。”“嗯。”离得近,元阿笙居高临下。能透过顾恪决松松垮垮的雪衣看到他常年不见光的胸膛。白白的,倒是不瘦弱。元阿笙眨了眨眼,毫不避讳的盯着。顾恪决顺着他的眸光落下,指尖一颤。他坐直了身子,耳垂悄无声息浮现出点点红晕。元阿笙瘪瘪嘴,眼中透着可惜。顾恪决无奈。他抓着衣服,当着元阿笙的面儿穿好。是自己夫人,没什么看不得的。顾恪决在心里反复安慰自己。“这里是顾老头的书房?”顾恪决绑好腰带就听见这么一句。“嗯。”他还以为阿笙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了,结果……果然不能对他要求太高。“他不在对不对?”元阿笙蹑着脚步走到顾恪决身边,小心地四处观察。像依偎在大狼身边寻求安全感的小猫。顾恪决:“不在。”“呼——”“那我就放心了。”元阿笙拍了拍胸口,挪了一步,拉开与顾恪决的距离。“饿了没?”顾恪决的目光笼罩在元阿笙的身上。小少爷比他矮了半个头,轻易能看见他一头毛乎乎的柔软发丝。发旋在正中央,圆圆的,小小一个。“饿了,听说晚上要过来,我中午都没怎么吃呢。”顾恪决拍了拍他头顶。一触即离,动作轻得几乎察觉不到。“那等会儿多吃点。”“那是当然,把顾老头吃破产。”元阿笙骄矜地抬起下巴,跟着他往外走。顾恪决低低一笑:“照着阿笙的饭量,怕是一辈子都不行。”“那就两辈子!”“不不不,不行,我还想着这辈子就离开呢。”顾恪决眉头一皱,又缓缓松开。元阿笙察觉到他一瞬间的沉郁。待出了书房,他与顾恪决并排,压低声音道:“他是不是罚你了?”“为什么这么说?”“我看到了,他罚你抄家训,你不用掩饰的。”元阿笙自以为是朋友了,他拍了拍顾恪决的手臂。“你别怕,下次你抄我陪着你。”顾恪决忽然低低笑开。“只陪着我?”“不然呢?我帮你抄啊,那你见了我的字你肯定不会这样想了。”“那等会儿阿笙给我看看。”“你还不信,我会骗你吗?”顾恪决停下,两人已经在饭厅门口了。里面灯光亮堂,虽然此刻也没人,但好像看着比平日里多了点温暖。元阿笙忽然察觉到身旁的人不走了。他也顿住,侧身面对着顾恪决。“你也怕?”“不怕,大哥罩着你。”顾恪决看不清背对着灯光的小少爷的脸,但是能感觉到那不可忽视的目光。他轻轻道:“阿笙说的,不会骗我。”“我记住了。”周遭忽然安静了一瞬。“哎!”元阿笙上前一步。果然,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看看他这敏感的性子。“记住就记住了。我说的话还有假吗?”顾恪决抬手,搭在了元阿笙的肩膀上。见他不抗拒,才缓缓落实了力道。“阿笙说的话啊……”低磁的笑声落在耳畔。元阿笙晕乎呢,又听到一句。“阿笙的话假的倒是不少呢。”“顾云霁!”“嗯。”暗处,顾恪决唇角的笑再无遮掩。元阿笙抖落肩膀上的手,立马进了屋子。“你自己玩儿去吧。”顾恪决不动,心中默数。一、二、三……“你走不走,有这么怕吗?!”“嗯,怕。”元阿笙轻“啧”了声,大步下了台阶,逮着顾恪决的衣袖将人往屋里拉。屋里,元阿笙兴冲冲地拿起筷子。结果定睛一看,除了鸡肉还是鸡肉。他脸一下子垮了。顾恪决:“不喜欢?”“我都吃了半个月的鸡肉了。给大厨房那边都说了不要鸡肉了还是送。我都是腻了。”元阿笙脸上苦哈哈的。他也不知道顾府的鸡是不是养多了要清库存,不要钱地送。本以为只是云潇院那边是这样,没想到这边也是。顾恪决垂眸。“我以为你喜欢。”“换你一天天吃,你会腻吗?”元阿笙捡着青菜吃,对鸡肉避之不及。他以后还想好好吃鸡肉呢,可不能再吃了。“应该,不会。”“哈?不会?”“嗯,不会。”元阿笙错愕的表情一收。他严肃着脸,手搭在椅背上,询问的姿势摆开。“你午间吃的什么?”顾恪决几乎不用想。“白菜豆腐。”“你昨天午间吃什么?”“豆腐白菜。”“那你五天前的中午吃什么?”“白菜豆腐。”元阿笙坐不住了。“这你都记得住!唬我?”顾恪决黑眸定定看着灯光下的小少爷,声音添了几分落寞:“没有。”“一般是不变的,吃腻了才换。”“你也太没有追求了!”元阿笙大大咧咧后靠着椅子上。顾恪决下意识长臂一伸,抬手护着他椅子后。“坐好。”“哦。”元阿笙手放在膝盖,乖巧坐正。不过一会儿,他又歪了身子冲着顾恪决:“顾府都是这样吗?”一问出这话,元阿笙就想到了答案。那肯定是啊。顾恪决:“不是。”“诶,和我想的不对。不是说顾府都这样吗?我之前不就是这样。”“他们应该跟你一样,几日一换,不过若想吃什么其他的,也可以再差人去说。”“那边做了就是。”顾恪决手背微凉。他长睫忽颤,落在那扬在半空胡乱撩人的青丝上。指尖动了动,还是依着想法去拨了几下。“就这样?”元阿笙又换了个坐姿。发丝从指缝溜走。顾恪决握了握仍有触感的手掌。他抬手,轻轻揉了揉小少爷的发丝。“不过与外人相比,顾府确实没有那般珍馐不断,三餐囊括四海的情况。”顾恪决:“阿笙刚刚那话听谁说的?”“豆儿打听的。”“原来如此。”阿笙的身边,之前也唯有豆儿可用。那有关他的消息,应该也是这么来的。忽然,顾恪决心里好受了些。主仆两个都年岁小,情有可原。“既然阿笙不喜欢。”顾恪决点了点桌子,“那这个,我叫人换了。”“可别!”元阿笙立马起身,护食一样虚虚抱着。“我不吃你吃,这个总比白菜豆腐好吃,别浪费啊。”顾恪决依着他。“好。”“那再添几个菜。”“不用不用,你快吃,凉了。”顾恪决望了元阿笙一眼,这才动了筷子。这个天饭菜冷得也快,吃了没多久也凉了。不过吃到七八分饱也可以了。两人一起放筷。元阿笙竖着耳朵听了听外面。“此地不宜久留,换个地方?”“好。”得他一句准话,元阿笙立即带着人远离这个令人发怂的地方。隔壁院子。烛火跃动,橘黄色光芒像薄纱一般将院子笼罩。不久前元阿笙来的时候还黑灯瞎火的,这会儿也不知是哪个辛勤的小厮知道他们要过来,提前将这蜡烛点燃的。晚上微凉,元阿笙跟着顾恪决逛着院子消食。元阿笙拢了拢肩上毛乎乎的大氅,侧头问:“你晚上还睡着书房吗?”顾恪决想着自己搁置了一天的事儿,点头。“是。”“罚得这么重!这糟老头子也太不是个人了。”顾恪决注视着小少爷眼中的火光,想笑又牵不起嘴角。毕竟说的还是自己。他只得一板一眼道:“嗯,不是个人。”“那你要我帮你吗?”屋内的烛光透在窗外,偏爱似的照在了元阿笙的身上。大氅领子周围一圈薄薄的绒毛托着他白皙的脸,更显得几分骄矜。世家养出来的小少爷也不及他家阿笙分毫。顾恪决欠身,视线与他齐平。“阿笙说陪我。”元阿笙被他看得不自在,长睫不安地眨动得飞快。“哦。”“但是,但是我这样会被收拾吗?”“我是妾诶!”顾恪决蜷了蜷指尖,被他细密的睫羽引诱。他缓慢抬手擦过他软乎的脸,最后欲盖弥彰地在他头顶揉了两下。“不会,他宿在皇宫。”“真的?”“嗯,他鲜少回来。”顾恪决觉得自己一辈子哄骗人的话怕是全用在了小少爷身上。他不自在地闷咳几声,耳廓浮现起一点点薄红。只是外面太黑,元阿笙看不见罢了。看顾恪决一脸笃定,阿笙手一扬:“好吧,那我就舍命陪君子!”“正好,让我看看阿笙的字。”*书房,顾恪决将桌子上顾行书与庞靖抄写的家训好好收起来。又备了新的纸笔放在元阿笙的身前。一举一动慢条斯理,举手投足全是清雅气韵。像书里泡出来的,竹林子里熏陶出来的。元阿笙坐在凳子上,直盯着站一旁磨墨的顾恪决。“你还真的想让我帮你抄啊。”“阿笙不是说让我看看你写的字?““我写的字啊……”他目前就会豆儿书上看来的那几个。“这样!”“你写一个,我跟着模仿。”“好。”顾恪决停下研磨的手,从元阿笙手中接过笔。蘸墨之后,凝神落笔。力透纸背,笔锋锐利。即便是元阿笙这个没有摸过毛笔的,觉得他写的好看。他坐在椅子上歪了身子,双手抓着桌沿。直直看着那“笙”字儿。“好看诶,比我见过的所有字都好看!这样一瞧,我觉得我的名字甚至都更好听了。”顾恪决摇头失笑。“那换阿笙来。”“行。”“我来就我来。”元阿笙随意扒拉了袖子,学着刚刚看来的握笔姿势,现学现卖。两息之后。元阿笙停笔,他看了看自己的字儿,再不甘心地拿着顾恪决的凑近了对比一番。“啧。”“啧啧。”“啧啧啧,简直不堪入目!”“你说是吧?”元阿笙一脸嫌弃地仰头。顾恪决手一抬,托着元阿笙的后脑勺。“阿笙以前没写过,这样已是极好的了。”“极好?”元阿笙怀疑似的低头。左边大,右边小。说圆不圆,说扁不扁。线条还像是在跳肚皮舞,抖个不停。元阿笙默了默,假笑。“是吧,我也觉得我厉害。”顾恪决只觉得他缩在椅子上,小小一团,毛乎乎的更可爱些。“阿笙想不想练字?”“你教啊?”“阿笙不嫌弃的话……”“不嫌弃,当然不嫌弃。”以前没时间也就罢了。现在这么多时间,练练字多好。“那每日……”“这个你有空了再说,我又不着急,你先把你的惩罚做完了再说。”元阿笙立马站起来给他让位。顾恪决:“好。”“那阿笙……”元阿笙:“哎呀,陪着你陪着你。我说话算数。我就在这个屋子里不出去好吧。”“好。”顾恪决将自己的事儿拿出来处理。元阿笙本来以为他写家训的,结果拿了其他的东西。他凑过去看了一眼。文绉绉的。比他们以前学的文言文还难理解。扫了一眼他便没了兴趣。他干脆拿着刚才的毛笔,在白纸上写写画画。“背挺直,悬腕。”“哦。你做你的,别管我。到时候我好好学。”元阿笙盯着自己画的鱼,一脸专注。顾恪决凝这小少爷的侧颜,浅浅笑了一下,温声道:“好。”写写画画没多久,元阿笙的手累了。他转着手腕儿,手往后一背。像巡视领地的猫儿悠闲地踱步到顾恪决的身后看看他的情况。然后走的范围越来越大。不过这屋里的东西他都不敢摸,只能四处走动着溜达。忽然,床底下窸窣一声。转过屏风,他正要去看。又注意到门口过来个端着东西的人。不是顾冬是谁。他压低步子,飞快走到门口。“顾冬啊,送宵夜呢?”“是。元少爷。”门外除了屋檐下的灯笼照到的近处又些光亮,其余的地方漆黑。元阿笙看着只觉得困得慌。他捂嘴打了个呵欠。“这会儿几时了?”“亥时过半了。”那就是十点了。“给我吧。我送。”“诶。不过还请少爷劝劝,让主子早点睡觉。”元阿笙眯了眯干涩的眼睛。“我看他在看东西,是顾老……顾大人布置的任务吗?”顾冬一脸乐滋滋:“是啊,大主子可对小主子严苛得很呐。”“那他好惨。”“行,我跟他说。”元阿笙接过顾冬端来的吃食进去,他目光落在那青瓷壶上。鼻尖耸动,好像是酒诶。“顾云霁,吃宵夜了。”“我不饿。”顾恪决放下笔,“阿笙吃吧。”“顾冬来了,叫你早睡。”“嗯。”元阿笙揭开盖子,是八宝粥。香香甜甜的。颜色殷红,熬得软软糯糯,勺子舀一下都能牵丝儿了。“这么好看,你真的不吃吗?”顾恪决摇头:“阿笙吃。”元阿笙抿了抿唇。将两个碗里都装上半碗,自己的一份放自己跟前,另一份儿就这么放着。随后,他端来凳子,坐得离顾恪决远了些。“那我吃了啊。”“嗯。”顾恪决点头。余光瞥见那一碗粥,想了想,到底是端在了手上。元阿笙冲他傻乐,随后抱着碗慢慢品尝这八宝粥。入口香甜,红豆、莲子都炖得软烂。一抿就散。半碗下去,饱腹感是有了。但鼻尖顶不住那酒香的**,元阿笙下意识小心瞥了眼顾恪决,随后缓缓将青瓷瓶挪到自己跟前。只尝一尝味道。他小心翼翼将壶嘴贴到了酒杯杯壁。酒味淡淡的,还有点甜。应该是助眠的。他这样想着,先是几滴,然后是半杯,再一杯接着一杯。等顾恪决从手中的事情抽神,惊觉身边已经好久没有动静了。孩子不出声,那一定是在办什么大事儿。“阿笙?”“唔。”元阿笙不知何时坐在了地上,迷迷糊糊从大狗肚子上抬起头。“咋?”大着舌头,声音都软绵绵的。“喝醉了。”顾恪决拧眉。“你怎么也在这儿?”“呜呜……”狼青蓬松的尾巴轻轻摇了摇。依旧是乖乖趴在地上,用最柔软的肚子当元阿笙的靠枕。顾恪决起身靠近,蹲在一人一狗身侧。他拎着地上已经空空****的青瓷壶闻了闻。梅子酒。怎么会送酒来?顾冬,顾襄……顾恪决眸光定在阿笙那红扑扑的脸上,他心下一叹:是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