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选择“轰——”倏地,天边又响起一声惊雷。夜雨急骤,凶狠地敲打在铁制的屋顶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巨响。小姑娘突然瑟缩一下,沈清徽眉尾往下压,她亲吻小孩的耳朵,吐息湿润:“不要听。”忽然,细弱的哭声从地上传来,沈清徽低头看去,女孩们的脸上,竟是如出一辙的惊惧。海上的天气变幻多端,夏季又是暴雨高发期。困在集装葙里的女孩们,便如囚在铁笼里的幼兽,无路可逃。偶尔海上刮起狂风巨浪,雷声怒吼,船身颠簸得厉害,她们便会害怕到整宿都无法入睡。天气不佳倒也罢,更可怕的是另外一件事。每次碰上这样恶劣的海况,看守她们的人都会格外暴躁,女孩们就成为他们发泄情绪的出气筒。“凰”的待遇相对好点,那些男人最过分,也只是往她们身上抽几鞭子,免得把摇钱树给打坏。“雀”的话可就惨了,多数要让他们拖出集装箱,一两个小时后,浑身是血地被人丢回来。雷声之于她们而言,不啻死神的吟咏。沈清徽纤眉微蹙,女孩们集体过激的反应,让她心生诸多猜测。每想到一种可能,沈清徽的胸口就没入一捧针,根根刺向心脏,痛得她眼神涣散。片刻,她回神,淡声问沈既暮:“既暮,孩子们的住处安排好了吗?”“安排好了,车正在来的路上。”沈既暮看一眼腕表,严谨地说:“二十分钟之内必到。”沈权的船队刚靠岸,便让沈慎微带人截下,她负责审讯那群畜生,沈既暮负责照顾孩子们。许是知道沈既暮是好人,一个让雷声吓得不轻的孩子,不安地抱住她的腿,其他孩子也往她身边聚。沈既暮被围在中间,脸上交织难过与气愤,她继续汇报:“医院那边也安排上了。”她摸摸女孩的头,轻叹一口气:“今晚先让她们睡个好觉,明早再带她们去医院。”夏家名下的私人医院,拥有众多优秀的儿科医生和心理医生。沈清徽沉默不语,她神色复杂地觑着这群孩子,又看向唇色泛白的小姑娘。忽然,沈既暮和沈杨看向她,两人脸上均是一脸错愕。“你们想回家吗?”少女的嗓音揉进雨声里,充满温柔的蛊惑:“如果你们想回家,现在站出来,我会让人送你们回家。”“如果你们不愿意……”话语一顿,沈清徽垂眸看小姑娘。小孩眼里蓄满透明的泪光,她分明也在怕,却忍住没有哭。沈清徽凤眸微眯,缓声道:“你们会得到最好的照顾,吃饱穿暖,还能上学。”三家收养了很多这样的孩子,她们全都得到了很好的照顾。没有人说话,更没有人动,沈清徽的话,她们也许听懂了,也许没有,这都不重要。沈清徽只要一个答案。不多时,一个女孩站起来,她强忍对陌生人的恐惧,颤声说:“我想回家。”沈清徽不置可否,她扬声问:“还有吗?”又有两个女孩走出来,三个孩子,同样是衣衫褴褛、满身淤青。她静等了五分钟,没有孩子再站出来。“既暮。”沈清徽眸色暗敛,她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三个孩子,嗓音冷淡道:“三天后,你亲自送她们回家。”她的重音落在“回家”这两个字,带上几分讽刺意味。沈既暮感觉到她语气里的失望,心中一片萧索。三天后,她在开车送女孩们回家路上,问她们:“你们为什么要回家?”提到“家”这个字时,她语气一沉,似有几分怒气。那样吃人的地方也配称之为“家”吗?其中一个女孩说:“我想爸爸和弟弟。”沈既暮迟疑地问:“他不会打你、骂你吗?”女孩的眼神天真无邪:“我爸爸说,他打我骂我是爱我。”沈既暮止不住地胆寒,这样的暴行竟然能被矫饰成爱,畸形又令人作呕的父爱。她强忍气愤:“他爱你又为什么要卖掉你?”“弟弟在生病,卖掉我可以换好多钱,等我回家以后,我可以帮爸爸照顾弟弟,让他不要再卖掉我了。”女孩用稚嫩的童音,说出近乎残忍的话。再听另外两个孩子的话,答案大同小异。她们觉得经历这些事,都是自己理所应得,无论原生家庭怎么伤害她们,她们都无法割舍掉这份“亲情”。直到把女孩们亲自送到家门口,沈既暮才坐在车里失声痛哭。回到粤地后,她求问沈清徽,为什么不直接让她们留下来,非要她们做出一个选择。沈清徽默然,顷刻,她叹息道:“既暮,我们救得了人命,医不了人心。”这是她们的选择。“这是你们的选择。”沈清徽态度严肃,声音冷冽:“永远不要后悔这个决定。”两句都是说给女孩们听的话,至于小姑娘……“至于你。”沈清徽贴在小姑娘耳边,温柔低语:“我是你唯一的选择。”小姑娘搂紧她的肩颈,鼻间尽是冷清的暗香。某些难以言明的欢喜,在她心里悄然扎根。她是最特别的孩子,对不对?不然为什么,这位姐姐没有选择其她人?只有她,仅要她。库房外,雨还在下。沈清徽抱紧小姑娘,站在门口等车开过来,沈杨如隐形人一样落在斜后方。不多时,车灯晃过,一辆私人轿车在沈清徽面前平稳地停下。夏白焰从驾驶座上下来,她撑开一把黑伞,快步走向沈清徽。“家主。”忽然,她脚步一顿,面露几分错愕。小姑娘蜷在沈清徽怀里,让人看不清脸。夏白焰乍然一瞧,还以为沈清徽抱了只受伤的小猫,她再定眼一看,才发现这竟然是一个孩子。沈清徽冷淡地睨她一眼,没有作任何解释。夏白焰瞬间会意,她将后车门打开,然后把伞撑过沈清徽和小姑娘的头顶。沈清徽走向车后座,她弯下腰,把怀里的小姑娘放到座椅上。小姑娘受到惊吓,更用力地搂紧她的肩颈,少女的玉颈被她勒得通红。“宝宝,坐好。”沈清徽温柔地拉开她的手,又安抚地亲一下她的脸颊。小姑娘对她有种莫名的信任,她听话地往里边坐,突然,她瞳孔一震。“砰——”车门关紧,沈清徽的身影消失在她的视野里。小姑娘环顾这封闭式的空间,心中充满恐惧与慌张,她蜷起身体,小脸埋在膝盖上,借此获得几分安全感。“宝宝?”蓦然,沈清徽的声音重新响起。她一打开车门,便看到小孩蜷成一团,抬头看到她时,眼中的欣喜显而易见。沈清徽坐进车里,车里盈开她身上的冷香。她伸长手臂,把小姑娘拨到身边,然后挑起小孩的脸,迫得她直视自己。那双含羞带怯的水眸,重新盛满她的身影。沈清徽淡声问:“知道我叫什么吗?”“家……家主。”小姑娘嗓音细弱,好似风一吹,声就散了。她的学习能力很强,留意到别人怎么称呼沈清徽,便也给出这个答案。沈清徽轻笑了声,她复又问:“你叫我什么?”小姑娘猜不透她是否满意,只好乖娇地唤道:“家主。”沈清徽凤眸半阖,她摇头:“不对。”不对。小姑娘耷拉下脑袋,沮丧地揪一揪手指,她那么笨,这位姐姐还会要她吗?沈清徽看出她的不安,她把小姑娘抱到腿上,薄艳的唇,贴在娇白的耳上。“沈清徽,是我名字。”“你可以叫我清徽。”“不是家主,是清徽。”“你一个人的沈清徽。”每句话沈清徽说得都很慢,力求小姑娘听清楚每个字。“清徽。”小孩很乖地喊人,她嗓音黏糯,念人名字时尾音微颤,仿佛在撒娇一样。沈清徽眼里勾起笑意,她问:“宝宝知道我的名字怎么写吗?”果然,小姑娘摇头,脸上有些难过。沈清徽牵起她的手,循循善诱:“没关系,我教你。”小姑娘手上满是灰尘,和沈清徽白净的手掌形成鲜明的对比,她下意识要躲,又被牢牢牵住。沈清徽柔声哄诱:“宝宝不想知道吗?”她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细若蚊吟的一声:“想。”沈清徽低下头,车内灯光在她白腻的鼻梁上晕开,似浮起一层润泽的玉色。沈清徽的指尖落在小姑娘的手心。一笔一划,她写得极其认真。“这是沈字。”她贴了贴小姑娘的额头。“这是清字。”她蹭了蹭小姑娘的鼻尖。“这是徽字。”她亲了亲小姑娘的脸蛋。“记住了吗?”她问小姑娘。小姑娘被她的亲近羞得睁不开眼,她点下头,斯斯艾艾道:“记……记住了。”“宝宝好乖。”沈清徽很满意,这个孩子,她很满意。她怀着某种不可名状的欢喜,把小姑娘搂地更紧,好像稍微放开一点,这个孩子就会消失不见。窗外雨声错落,车内气氛安逸,小姑娘依偎在沈清徽怀里,忍不住打起瞌睡。“唔。”小脑袋倏然垂空,小姑娘陡然惊醒,她小脸通红,害羞地埋下头,不敢去看沈清徽。“困了?”沈清徽注意到她的动作,她放柔声线:“睡一会儿。”小姑娘把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她摇头,小声道:“不困。”逞强的小家伙,沈清徽轻抚她的背,小姑娘的骨架很薄,摸上去几乎没有几两肉,她过得并不好。再次意识到这个事实,沈清徽扬了扬眉,她强行压下不悦,有技巧性地抚摸小姑娘的后背。不久,小姑娘彻底睡过去。沈清徽扯过薄被盖到她身上,小姑娘无意识地往她心口蹭了下。沈清徽的眼里涌起轻快的欢愉,她仿佛好奇心旺盛的幼童,小心地揉一下小姑娘的脑袋。小孩软得像一只糯米团子,沈清徽又轻轻地亲亲小姑娘的脸。须臾,她想起什么,抬眸淡声道:“白焰,以后你要多做一份工作了。”夏白焰分神应她:“您尽管吩咐。”沈清徽说:“保护好这个孩子。”夏白焰眼中闪过几分惊诧。她是沈清徽的司机兼保镖,专职负责沈清徽的日常出行与人身安全,这还是第一次,沈清徽向她提出职责外的要求。不过她并没有问为什么,而是开玩笑道:“那您给我涨工资吗?”“嗯。”沈清徽一贯奉行劳酬相当的原则,她即刻给沈杨发消息:杨姨,给白焰提25%的工资,奖金双倍。沈杨负责她身边的人事调动,一分钟后,沈杨发回消息:明白。沈清徽合上手机,淡声:“好了。”夏白焰一愣,然后低声道了句“谢谢”。沈清徽对身边人一向很好,她只需要心安理得地接受就行。此时刚好遇到红灯,夏白焰问:“您要听音乐吗?”沈清徽说:“嗯。”夏白焰点开车载音乐。“When I was youngI'd listen to the radioWaiting for my favorite songsWhen they played I'd sing along……”听到熟悉的旋律响起,沈清徽心里涌起几近哀伤的怀念,她枕在小姑娘的肩窝处,轻轻地阖上眼睛。夏白焰无意间从后视镜里,瞥见依偎在一起的两人。她们似那无尽荒原中,两只相互取暖的雪狐狸,对方便是自己的整个世界。她突然生出一种强烈的预感,她们日后的羁绊,将会超越很多种感情,甚至超越生与死。生死无常,岁月有常。夏白焰为自己的想法而惊忡,她收回心神,专注起外边的路况。很多年后,沈清徽回想起这一夜,便会反问自己,那么多的孩子,为什么只有小姑娘最合她的眼缘?分明她也不是其中最漂亮或最可怜的一个,真要沈清徽说出她有什么特别,许是她的眼睛干净如洗,眼神却倔强孤勇。好像经受浓墨无数次的浸染,依旧努力保持住最初的纯白。沈清徽没有养过花,花无百日红,她含不得它由盛转衰。她也没有养过动物,寿命有长短,她见不得它从生到死。然而现在她要养小姑娘,一个孩子,这个决定听起来既荒诞又疯狂。沈清徽不后悔做出这个决定,因为当她与小姑娘对视时,她看到了其中的渴望,她的渴望,小姑娘的渴望。她太久没有得到过一个全身心的拥抱,更没有人让她亲吻或是亲吻她。即使她身边的家人都爱她、疼她,也始终无法填补她心中的那道缺口。可是小姑娘出现了,她们的相遇仿佛命定一般。她们彼此给予,相互需要,都在渴望被人所爱。这位小姑娘,同样是沈清徽唯一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