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责任沈慎微接到沈清徽电话时,刚刚缓和糟糕的情绪,她喝了口水:“清徽,晚上好。”沈清徽才洗完澡,发上水汽湿润,她半垂眸,擦着头发:“慎微姐姐,忙完了吗?”“刚忙完,你等一下。”知道她这通电话的用意,沈慎微立即正色,她说:“你让我问看管这批孩子的负责人,为什么那个孩子……”话语一停,她改口道:“为什么沈懿是‘雀’不是‘凰’?”“我本来不明白,这个问题的意义在哪?”女人的声音有些发颤,似乎在极力克制某种情绪。“直到其中一个人,为了活命出卖同伙,我才知道你是对的。”沈慎微翻开文件夹,脸色冰冷。文件夹内是一沓照片,照片上拍的是女孩的尸体,从她们的尸体上可以看出,每个人生前都遭受过极端的施/虐。那个贩卖女童的团伙,将女孩们按照姿色分成两批。漂亮的流入权贵手中,普通的卖给一般人家。沈权内心极度阴暗,他故意用沈家的象征“凰”来命名前者,籍此获求报复沈家的快感。而按照他们的标准,沈懿应该是凰才对。可沈清徽初见她时,她却是“雀”,登记她们的名单上,沈懿也被归为“雀”。这些亡命之徒为了追逐利益不择手段,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任何一只“凰”?沈清徽觉得蹊跷,便让沈慎微去查一下。凰与雀抵达码头之前,会有人将她们的名字与年龄分别登记在册。登记这批孩子的小头目,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恋/童癖,被他凌/辱至死的女孩,不止二三。他看中队伍里的沈懿,知道按照规矩凰不能轻易碰,雀却能任他们这些人糟蹋。他将沈懿分成雀,又吩咐其他手下不要走漏风声,他原本打算等女孩们上岸后,再把沈懿带走。之所以没有立刻侵犯沈懿,不过是因为他想要把人带回家后,再慢条斯理地“享用”。倘若这批孩子,沈家没能截下来,沈懿的下场也将和那些女孩一样。沈慎微派去的人,在那个小头目家的地下室里,找到了不少女孩的尸体,每具尸体身上都伤痕累累。“清徽,这件事我通知了警方,他们已经接手调查。”沈慎微揉揉发疼的太阳穴,深呼吸一口气:“不过你也知道,这些孩子的父母,极大可能从未在当地登记过人口失踪,警方要调查她们的身份和家人的难度很大。”这片土地上埋葬了多少无名女性的尸骨,其中大半都要归功于她们的亲生父母。“是我失职。”沈清徽轻蹙纤眉,嗓音里压抑着浓烈的自责。她只要一想起雨夜里,女孩们仓皇又不安的眼神,便觉得心口钝痛,呛喉的血味往上翻涌,令人窒息。“清徽,错不在你。”一码归一码,那个小头目甚至都不是沈家的外家人,怎么都轮不到沈清徽愧疚。沈慎微语气认真:“没有人想看到这些事情发生,你及时阻止它进一步恶化,做得已经足够好了。”忽然,室内传来小孩的哭声。沈清徽神色大变,她甚至来不及和沈慎微解释,便急着要赶到沈懿身边。由于她起身的动作幅度过大,桌上的水杯被带地滚落到地毯上,发出“哐当”的一声闷响。“阿懿?”小孩扑入沈清徽怀里,满脸泪痕。她又梦到了那一天,比死亡还痛苦的那一天。其实女孩们在上岸前,不是一直都生活在集装箱里,她们还住过一段时间的走私船。某天晚上,一个新来的女孩想要逃跑,把看管她们的人给咬伤了。他们抓住女孩后,摁着她的头,一下又一下地砸在船板上,女孩的血染红了整块地板。所有孩子亲眼目睹这一幕发生。那个抓她头发的男人,面目狰狞地对她吼:“你跑啊?跑了老子弄死你!”突然,一个巨浪打过来。那个男人一个没站稳,女孩猛地推开他,“噗通”一下跳入深海。那些人把她捞起来,像丢垃圾一样,丢到女孩们面前,他们狞笑:“还有谁想跑?出来!”女孩们早已被这一幕吓傻了,她们依偎在一起,发出压抑的啜泣声。沈懿抱膝坐在后边,只觉得浑身冰冷,好似自己也坠入深海,刺骨海水侵入她的四肢经络。第二天,那个女孩死在船上。沈懿趁男人们不备,偷偷地跑去看女孩。她在乡下时,好心的村长曾经给她买过一条红色的头绳。沈懿很喜欢这条头绳,一直好好地带在身上。她把头绳戴到女孩的手腕上,指尖所触尽是伤人寒意。就在沈懿准备离开时,不慎被人发现,那些人抽了她两耳光,如果她不是小头目看中的“货物”,她也会死在这条船上。方才,沈懿梦到自己浑身是伤,躺在一片血泊之中。海风狞笑,将她撕碎。船只在浪中不断摇晃,她在浪中迫近死亡。最后,她坠入深海。“哗。”女孩出水,一个人将她救上来,紧紧地抱着她。沈懿浑身冰冷,急于汲取沈清徽身上的暖意,可怜巴巴地往沈清徽怀里躲。沈清徽的肩颈处很快湿了一大片,她一点点吻去小孩眼角的泪:“没事了,阿懿,没事了。”室内只留有一盏灯,烘出一隅之地,少女怀里的小孩,脆弱地似乎一碰就碎。沈懿发颤,哭着喊她:“清徽。”“我在,阿懿不怕。”沈清徽把她楼得更紧,眼睫上水雾湿润。“清徽……”沈懿一遍又一遍唤,她总能及时得到回应。“在呢。”沈清徽的气息始终萦绕在沈懿身边,她用自己的体温一点点捂暖女孩的身体。不知过了多久,沈懿的泪渐渐止住。沈清徽满脸怜惜,细心擦掉她眼角的泪痕,她不忘逗女孩:“眼睛和鼻子都哭红了,像小兔子一样。”沈懿的视野逐渐清晰,她刚回神,便见沈清徽清冷的眼角处,颤巍巍地滚下一滴泪。美人垂泪,令人心惊。有人为她哭了。这一刻,沈懿离海上岸。沈清徽把沈懿哄睡后,只觉得身心乏累。她给沈慎微发消息解释自己离开的原因,然后换了件衣服,拿上水杯离开卧室。叶糜还没睡,她深陷在沙发里,手里端着红酒杯,眼角晕起薄红。余光瞥见人影,她偏一下头,向走近的沈清徽举杯:“来一杯?”她已然醉了大半。“你自己喝。”沈清徽瞥一眼茶几下方,空酒瓶被叶糜处理掉了。她坐到一旁的小沙发上,身姿矜贵而端庄,深色睡衣领口微开,隐约可见锁骨上的一点刺青。墙上挂钟的时针又挪动一步,叶糜将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当——”轻轻一声响,她把杯子搁到茶几上。女人抱住沙发枕,眼带醉意地笑了几声,浅褐色瞳眸里满是失意与自嘲。人人都道叶家三小姐,为人处世八面玲珑,怎料一遇海棠误终身,纵使无香,也栽得彻底。沈清徽安静地打量叶糜,眼神如孤竹般冷清。借酒消愁的叶糜在她的注视下,醉意解了三分,她挑眉,媚眼如丝:“有话说?”“糜姐姐,那个孩子叫沈懿。”平日沈清徽的眸冷寂、幽深,此刻却潮起潮落,翻涌温柔神色:“我要将她养在身边。”“沈懿?”叶糜怔愣一瞬,尔后彻底清醒:“她的家人呢?”沈、夏、叶三家,以母系血缘为主。夏家和叶家是几个世纪以前,从沈家分化出的两支,三家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没有最初的沈家,也不会有后来的夏家和叶家,倘若沈家倒下,夏家和叶家也将不复存在。三家收养女孩和收留女性的传统,自男权社会出现以来,便一直延续至今。沈清徽意有所指:“她的家人是我们。”她垂眸,目光落在指尖上,泪水的凉意似乎还未淡去:“阿懿是我从码头带回来的孩子。”“是你们最近在查的那批孩子?”叶糜稍稍坐正,表情严肃。“对。”沈清眼睛徽眯。她的长相随了生母沈秋瑾,尤其是一对凤目,极其风流漂亮。只是气质清冽,看人时也掺上寒意。“这些人,真该死啊。”沈清徽幽幽叹息,浓烈的憎厌从她眼中划过。十多分钟后,听完沈清徽介绍完沈懿的来历和部分遭遇,叶糜脸色发青,她啐一声:“一群王八羔子。”沈清徽眸光幽冷,她淡声:“说起来,这件事也是我失察,才让他们胆敢做出这些事来。”偶尔三家也会出于善意,领养一些男婴归为外家人,而本家女性生出的男孩同样是外家人。如果其他女性和他们养育后代,生下女儿,这些女儿们便算三家本家人,记在生父的女性长辈名下。沈权傍了父姓沾光,享受沈家外家人的福利,竟然还要觉得沈家刻薄他,甚至不惜通过犯罪,来证明自己的能力,无耻至极。叶糜听出沈清徽话里的意思,她斟酌道:“这件事怪不得你,家业大了,总会出几个败类。”“是啊,家业大了。”沈清徽轻笑一声:“树欲养千年,弱枝不留,病根不存。糜姐姐,你说呢?”叶糜浑身一震,她身为叶家本家一支,自然清楚知道这句话的分量。一个家族能够长盛不衰,倚仗的从来不是众多人口,而是对后代良好的教育,定期清理烂根残枝更是必不可少的事。叶糜推断到沈清徽的意图,她沉声:“这次的事,便是沈家斩草除根的契机。”沈清徽赞同地点一下头,语气冷然:“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她温声慢语,说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那就……先拿这件事开第一刀吧。”沈家能给他们多少权利,也能一点不落的收回。外家人,永远是三家最应该清理的那批人。叶糜看着表情坚忍的少女,心下惊怔:“你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沈清徽满眼复杂地看她一眼,嘴角勾了勾,却显出几分苦意:“这些天里,我时常会梦到竹竹和妈妈。醒来后我已经不记得她们和我说过什么,只觉得心里万分难过。”叶糜深呼吸,于心不忍地偏开头,不敢去看沈清徽此刻的表情。“从小到大家里教我们:盛世济贫,乱世救人。”沈清徽声音微滞:“可从来没有人告诉我们,济贫救人的代价那么大。”“糜姐姐。”少女苦笑一声:“一想到这,我总是忍不住去想,到底是什么命运,在背后推着我们三家向前走?”“我想不明白,也无法释怀。”“直到那天晚上,我看到那群被救下的孩子,我才多少体会到竹竹当年的心情。”沈清徽是第一次直接参与这种事情,当她推进整个计划,三家的人成功抓获罪犯,解救出孩子的消息传来时,她才敢稍微缓口气。她在救人,救和自己同样性别的人。这是她的责任。沈清徽声音放柔:“我会连同竹竹和妈妈、各位姐姐那份一起,做好这些事。“我要对得起自己身上的责任,身为沈家人,身为沈家家主的责任。”叶糜眼角发酸,她昂起下巴,羽睫轻眨,她肯定道:“她们一定会为你骄傲。”“嗯。”听到这句话,沈清徽垂下玉颈,她抚摸自己的指骨,神情黯淡。可惜无论她做的再好,她们都再也回不来了。“对了,糜姐姐,有件事还需要你帮忙。”沈清徽揉一下额角,眉宇间尽显疲惫。叶糜又软下腰肢,懒懒地往后倚:“什么事?”沈清徽屈指,在沙发扶手上轻叩:“帮阿懿准备一份新的身份证明。”三家收养的女孩的身份证明,一般都是交给夏家去办,现在交给叶糜去办,分明是有更私人的原因。叶糜一怔,她揣摩沈清徽的意思,问:“添在我家的户口本上?”沈清徽清墨的眸敛了敛,她垂睫,轻声:“嗯。”“没问题。”叶糜眯起妩媚的眼睛,语气微妙:“阿懿对她的父母还有感情吗?”她可不想沈清徽最后养出一匹白眼狼,这样的事在三家中不是没有过先例。沈清徽的十指虚虚交叉,她放在修长的大腿上,一对沉墨似的凤眸里神色难辨。“不管还有没有感情。”沈清徽嗓音微冷,她不紧不慢道:“那样的人,死了也罢。”叶糜笑了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目光幽邃森寒:“也对,死了好啊。”这个死,是字面上的意思。死了,尘归尘,路归路。沈懿不需要有这样难堪的家人和过去,她只需要有沈清徽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