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街道, 荒僻又寂静。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格外明显。在第一遍提问、没有得到回复之后,安室透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违和。最开始见到诸伏景光时,他被喜悦冲昏了头脑,以至于没有深思景光出现在这里的理由。按理说, 景光现在应该在警视厅调查那起狙击案件, 就算他不在警视厅, 也应该在家中休假。无论如何, 他都不应该穿着这样一身看上去极其便于行动的黑色防水服、带着一顶足以遮住大半张脸的鸭舌帽, 出现在这个荒僻无人的别墅区街角。太奇怪了。这幅装扮, 仿佛在执行什么秘密任务一般。他的目光再度落到景光身后、那个足以装下一个成年人的巨大行李箱上。在刚刚, 他听到了行李箱轮子在地砖上发出的刺耳声响。声音很大,而且是远超一般行李箱的大。光从这个声响来判断, 再排除掉行李箱过于破旧的可能性,基本可以确定这个行李箱里装着重物。如果换成任何一个陌生人,拉着这样一个行李箱、以这样的装扮出现在这条路上,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怀疑对方是不是什么杀人抛尸的变态杀人狂。但站在这里的人是诸伏景光。所以安室透下意识排除掉了、这种过于血腥的猜测,主动将自己的思路往运送衣物、证物或者是文件的方向上去想。可为什么会是这些东西,为什么要用行李箱来运动这些东西……徘徊在内心深处的疑虑, 始终没办法消散。安室透沉默了许久, 最终开始开口问道:“这个行李箱里装的是什么啊?”表面上看, 他在好奇地发问。但他的目光,长久而敏锐地停留在诸伏景光身后的行李箱上。这里面是什么?这里面还能够是什么?这里面装的当然是人了。“……”诸伏景光捏紧手里的行李箱把手, 控制住自己想要掩盖的本能。行李箱里装着的, 是绝对、绝对不可以让对方看见的东西,但对方偏偏已经注意到这个行李箱。他既无奈, 又不得不为眼前这种、别出心裁的巧合而妥协。如果只是黑透爽约、抛下他一个人离开也就算了。偏偏他的运气绝佳, 竟然还能在独自返程的路上碰上红透。这个家伙虽然大部分时候都很信任他, 但即便再如何信任,本能的多疑情绪依旧会使他怀疑自己。必须得想到一个好的理由……但是他说谎时的微表情,恐怕很难骗过对方。毕竟他们相处了那么长时间,很多细小的习惯都没办法改变,对方可能比他自己还要了解他。不能说跨度特别大的谎言。那就只能——把真话和假话掺杂在一起说。这样一来,连他自己都不会认为自己在撒谎,对方当然也看不出来。诸伏景光垂目扫了一眼他手上的行李箱,顿了顿,转而抬起头,直视站在他对面的安室透。他大大方方地把行李箱往前一拉、摆在了安室透的面前,神色镇定地解释道:“这是警视总监,交代我采购的东西。”“……警视、总监?”站在他面前的金毛一脸茫然,对这个完全在意料之外的答案表现的有些措手不及。在大部分人的视野当中,这位警视总监一直处于不存在的状态。所以很少有人会往这个角度去思考。但毕竟要说实话,对于诸伏景光来说,这本来就是实话。行李箱里的东西是久川悠需要的,久川悠就是警视总监,所以这是警视总监需要的东西——逻辑完全通畅。他很严肃地点了点头,俨然一副在执行警视总监的秘密任务的架势。“没错。你还记得那个被绑架之后、一直没有露面的警视总监吗?”“他现在待在一个非常隐秘的地方,为了保证他的安全,目前只有一个人知道他的下落。我接到了秘密任务,需要替警视总监采购一些物品、并带到指定的地点。”“警视总监啊……”安室透顿了一下,忽而抬头望向诸伏景光。后者持续低着头,一直没有和他直接眼神接触。他的视线持续下移,在看到行李箱的最下侧时,瞳孔猛地收缩了一瞬。片刻之后,他才调整好自己脸上的神情,故作了然地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啊……”根本就不是这样!“我知道了。”他在说谎。这原本是一个很合理的解释。秘密躲藏着的警视总监,需要有人定期传递信息情报。而出身公安部的前卧底·现任搜一警员诸伏景光,无疑是非常好的人选。选择在深夜出行、步行、还带着冲锋衣和鸭舌帽、口罩来伪装自己——这些全都符合执行秘密任务时的伪装手段。他真的、真的只差一点点就要相信了,如果不是看到行李箱下面那些痕迹的话。或许就连站在他对面的诸伏景光自己,都没有发现——在他一直拎着的行李箱下摆,就在刚刚,落下一滴鲜红色的血点。·安室透的大脑一片茫然。他甚至能够感受到自己的耳朵轰隆作响,仿佛全世界都被用一个巨大的真空玻璃罩子罩住,只有他能够听见喧闹。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原本的问题,那个关于警视厅和警察厅高层是否和组织勾结在一起的问题,还有没有问出口的必要。那一滴鲜红色的血点,仿佛滴在他的眼前,让他的视野里一片血红。运送给警视总监的物资,怎么会往外面滴血?总不可能,是送了一只新鲜宰杀的家禽吧?连带着“送给警视总监”这个说法本身,也都是谎言。明明已经无比混乱,但他还有时间思索,对方为什么会在撒谎的时候,选择以“警视总监”作为幌子。对方可能以为自己说了一个合理的谎言,但正是整个谎言本身,暴露了他对于“警视总监”的过分亲近。简单来说,在景光的潜意识里,他和“警视总监”才是一国的。那么再往深一层去想,如果组织和警视厅的高层勾结在一起,那景光当年到底是怎么逃出来的?他是否收到了什么帮助,是否因此加入另外一个组织,一个和警视厅高层、和黑衣组织完全对立的组织,一个和久川悠有着莫大关联的组织,一个名叫酒厂的组织。“你刚刚好像找我有别的事情要说?”诸伏景光攥着行李箱的把手,迟疑地问道。“对,一点小事,已经没什么必要了。”安室透顿了一下,侧目望向对方。他一边伸出手去够那个行李箱的把手,一边试探性说道:“行李箱很沉吧?我来帮你拿。”·警视厅。“现在、立刻、马上冲出去!全部都给我行动起来!一队去米花町,处理地铁站和米花公园的炸弹,二队三队负责品川……”目暮警部站在正前方,匆忙部署着。“目暮!目暮警部!”一旁的通讯员表情慌乱。“不知道为什么,长谷部长官一直联络不上!他的移动电话根本打不通,显示已关机。”“那就先通知其他警官,我记得诸伏景光还在警视厅?”“诸伏警官出去查案子去了,我马上打电话通知他——”“让我去吧。”松田看不下去,大步从门外走了进来,顺手抄起摆了一地的防护服,草率地套在身上。“我是爆处组的,哪个地方炸的最严重?”“松田?!”目暮警部怔愣地望着他,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应该是东京塔,按照新闻报道和报案人的笔录,东京塔整个倒了下来,当时塔上还有很多民众……”一旁的电视上,正好播到了东京塔的惨状。巨大的东京塔整个侧翻下来,无数烟尘腾空而起,民众的尖叫和恐慌已经撕开屏幕源源不断地冒出来。松田的视线顿了一下,目光因为眼前的惨况而不可避免地动了动。他攥紧拳头,抄起旁边的头盔冲了出去——·“诸伏警官!不好了!东京市内被人安置了多处炸弹,东京塔、学校医院等很多场所的炸弹全部被引爆了。应该已经造成许多人员伤亡,目暮警部让我们全员出动,去解救被困人员……”电话才刚一接通,对面立马传来无比慌乱的声音,连带着诸伏景光的情绪也跟着紧绷起来。“……炸弹?!”他茫然地望向前座的出租车司机,和对方四目相对。手里的电话隐隐发烫,他们原本正在前往他家的路上,却在半道上接到了来自警视厅下属的电话。“是的!警视厅方面已经累计接到了近三十通报警电话,地点涉及东京都内大大小小的地标性建筑……”“怎么会……?”怎么可能?整个东京那么大,究竟有多少人一起行动,才能够在同一时间引爆这么多炸弹?难道是一场针对东京而来的巨大恐怖袭击吗?他急切地对着电话交代道:“把具体的遇袭地点名单发我一份,最好把现场实况也发给我。我现在就在港区附近,请优先把距离我最近的地点发给我。”“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我刚刚听见你说,什么炸弹?”前座的司机侧着头,淡紫色的眼睛里带着疑惑。“有什么炸弹?”“……”看上去整个东京都要被炸掉了。但他不可能实话实说,这个司机只是普通民众,他不能引起恐慌。诸伏景光扫了他一眼,正在思考该怎么解释,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他的下属已经把具体的新闻视频,传到他的手机上了。刚一从链接点进去,就看见整个东京塔在璀璨烟火中、轰然倒塌的壮观景象。没有调整好音量键的手机,自动播放出民众恐慌的尖叫。诸伏景光攥紧手机,心脏紧张到快要爆炸。他已经无暇去顾及细小的事情,也没办法再去追寻安室透的位置。现在最重要的,是救援民众。“出了一点事,我就在这里下车了。你早一点回家,不要再在外面逗留,也不要去任何公共场所。”他匆忙解开安全带,语速飞快地交代完一大堆注意事项、便要打开车门——前座的司机忽然用一种饶有兴味的语气问道:“这是电影吗?”“?!”诸伏景光猛地抬头,讶异地望向对方,内心有一瞬间、对对方这种毫无同理心的举动感到厌恶。“这是现实!”大概是他的语气有些过激,这位五官平平的司机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受伤的神情。“可这分明就不是现实啊?”“?”诸伏景光皱着眉,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他放平语气反问道:“为什么不是现实?”“警官先生您不知道吗?今天晚上东京塔内部维护,停止参观,根本就没有人在上面。而且现在都已经快到晚上十一点了,就算东京塔还开着,会有人在上面参观吗?”诸伏景光愣了一下,望向下属给他传递过来的新闻片段。片段上,惊慌失措的民众前推后攘,争先恐后地在街道上逃窜。现实中,确实是深夜时分,他的耳旁一片宁静。“今晚东京塔停止参观,这个消息是真实的吗?”“当然了。不相信的话,您可以往窗外看一眼——哦抱歉,这段路被挡住了,看不清楚。”司机启动了车子。“我带您去前方看一眼就知道了。东京塔停止参观,根本不可能有人在上面。所以视频上面的东京塔爆炸,一定是假的。那些惊慌失措、四散逃离的民众,也全都只是——”他笑了一下,露出一排整齐的、不太符合一个中年男子人设的牙齿。“骗子而已。”·装有警灯的车子在道路上飞快行驶着,四周一片寂静,深夜的街道上没有什么车辆和行人。“我怎么觉得有点怪怪的……”副驾驶座上的年轻警员挠了挠头,脸上有点茫然。“哪里怪?”松田猛踩油门,快速往前冲,再开一点点,他们就可以看见东京塔了。“好像,太平静了一点。我原本以为自己出警局后,会看见无数民众慌乱地从地铁口逃出来的景象……”这个警员还没有说完,又自顾自地给出一个解释。“其实也可以理解。现在是深夜,大部分遇到炸弹的场所都已经关门休息,学校啊、地铁站啊这些地方基本没有人,唯一有风险的应该是东京塔和医院……等一下,东京塔是什么时候关门的来着?”“!”松田阵平愣了一下,第一时间瞥到车上的时钟——十点五十四分。无论东京塔几点钟停止参观,这个时间点,基本都不可能还有人在塔上面了。关心则乱。视频里巨大的爆炸声、民众撕心裂肺的呼叫以及冲天的烟火,完全蒙蔽了他们的感知。以至于他们根本就没有思考过,那段新闻视频、以及那些此起彼伏的报警电话是否真实。“视频!把那段新闻找出来!”松田加快速度,时不时观察着车外的情况,眼看着就能够看到东京塔了。“找不到!”警员的脸上无比茫然。“我们还没有限流,但是全网都搜不到东京塔爆炸的新闻。不仅如此,我根本就搜不到任何爆炸的消息,大家好像全部都睡着了……”“滴!”松田一拳砸在方向盘上,喇叭声响彻整个街道。假的。新闻是假的、是定向播放给警视厅的人看的。对方很有可能提前潜入警视厅,然后用警视厅的内网定向传输了这些东西,从而误导了所有留在警视厅内部的警员的判断。如果没猜错的话,那三十几通报警电话应该也是假的。躲在幕后的人,利用警方被大量电话轰炸、手忙脚乱来不及调查电话的来源的漏洞,用大型服务器统一做到这一步。那些男男女女、大大小小的报警人,应该全都是机器伪造出来的。全部都是假的!他猛踩一脚油门、越过最后一个还遮挡着他的建筑物——遥远的天际线上,东京塔顶的灯火依旧明亮。深夜的城市仿佛陷入宁静的沉眠,没有任何灾难性的喧闹。他们被骗了。·“我们被骗了!东京塔根本就没有倒塌,现场也没有任何民众,没有烟火、没有炸弹、没有灾难、没有伤亡!”诸伏景光一口气说完之后,深吸一口气,仰头望着上方灯火璀璨的东京塔。“我现在就在东京塔正下方。”“没有爆炸。”“那段新闻视频也是假的、伪造的。”“那段新闻上穿着粉红色冲锋衣的女主持人,就是今天晚上主持朝日晚间新闻的主持人。她主持晚间新闻的片段,被人重新换了一个音频和配图,拿过来伪造出假的新闻视频。”“整件事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对方根本没有在东京安放任何炸弹,却导致整个东京都的警察为此彻夜搜寻。”诸伏景光捏紧电话,神色气愤。虽然灾难未曾发生,那些无辜之人也没有死去,但这整件事简直是对警方最赤|裸|裸的挑衅。视频和电话,对方不费吹灰之力,就耍得所有人团团转。“看吧,我早就说过了,都是骗人的把戏。”在他身后,那位出租车司机靠在驾驶座的窗户上,满脸兴味地望着眼前的东京塔。“不过,这种把戏还挺带感的……”那个家伙,这一次意外地很厉害。光靠着炸弹,只能勉强算是肌肉笨蛋。但把炸和不炸玩弄在股掌之间,不炸反而要比炸起到的效果更好……很有意思。他扫了一眼站在东京塔下方的诸伏景光,花花绿绿的灯火在他的脸上留下复杂的印记,那双天蓝色的眼睛都隐隐有些发黑。黑透顿了一下,颇有深意地感慨道:“眼睛看到的东西,是会骗人的。”诸伏景光的呼吸忽然顿了顿。他望着对方那双熟悉的眼睛,陷入长久的沉默。某个一直掩藏在内心深处,被无数表象所掩盖的想法,突然间浮出水面。眼睛看到的东西是会骗人的。那么是不是可以,偶尔信任一次他自己的直觉?就比如说,眼前这个一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的司机。这个一路送他到波洛咖啡厅,无比“细心”地提前发现埋伏在附近监视的人,又特别热心地帮忙解决炸弹的事情,用极强的“洞察力”发现视频造假,并带着他到东京塔底下确认情况——甚至直到现在都忘记收他车费的,普度众生型·普通司机。有没有可能是某个金毛混蛋的易容?·“松田警官,诸伏警部已经到东京塔下确认了情况,其他同事也已经陆陆续续去到各个报案地点确认了情况。基本可以确认,这一整件事全都是假的。”副驾驶座上的警员,望着手机里层出不穷的消息,无法理解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那个躲在幕后的人是有病吗?为什么要搞出这种事情啊?吃力不讨好,要说真的反社会吧,他其实什么都没有做……为什么啊?”是啊,为什么?路边的景物飞快后退着。松田阵平早就已经把车子掉过头来,正在往警视厅的方向开。为什么呢?为什么要制造出这么大的事端,让整个警视厅的所有警察全部出动?等等,全部出动?难道是他搞反了流程,对方真正的目的其实是——“滴、滴、滴——”“看样子,诸位都已经发现了啊?真的是——反应好快啊!”熟悉的、极其欠打的、嘲讽意味直接拉满的机器音,忽然从他们所有人佩戴的无线蓝牙耳机里传出来。“警官!这不是我们的内部频道吗?”松田匆忙朝着身边的警员,比了一个闭嘴的手势。这个声音真的太过熟悉了。单只是听到前面的语气,就足以让他回忆起东大爆炸案中,那个在警方指挥部下方安装四个炸弹、并且大摇大摆告诉所有人的混蛋。搞了半天,这一次也是他?不对,如果是他的话,真正的目的永远都是挑衅警方。对方的炸弹技术很高超,只要有机会,就一定会装炸弹……但是其他地方又没有炸弹,所以真正的炸弹在——调虎离山!把所有警员调离警视厅,然后趁机混进宛如一座空屋的警视厅,把真正的炸弹装在警视厅!松田猛地瞪大眼睛,踩了一脚油门,用一种百分百超速了的速度朝着警视厅的方向狂飙。“为了防止你们抱怨说,我没有提前提示,是胜之不武,所以我特地提前告知你们。”机器音顿了一下,用极其欢快的语调开口道:“新的礼物已经送达东京警视厅!请查收!记得要说,谢谢酒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