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气势巍峨, 城壁耸高,天空都被切割成四方形。晋琅跟随公公随行,从正门入,却不是往正殿走, 而是一路弯弯绕, 迈进了后宫。晋琅从前也没听说过皇帝会在后宫召见大臣, 更没听过哪一期的状元郎有此殊荣。事出反常必有妖, 晋琅心里清楚,却也没法逃。一家百十口人, 身家性命都拴在他身上,他不得不注意自己的言行。公公与内侍汇合, 提着灯盏将晋琅引到一处临水的幽宫凉亭。他没有抬头,借着眼角余光大致瞧见湖中凉亭里两人的身影。一位坐在石凳旁,身着龙纹闲衣,另一位白衣飘飘, 鬓发灰白。晋琅知道规矩, 没敢抬头瞧清楚。公公将他领到湖上折桥, 老腰弯了下去。同与晋父说话的语调不同, 明显多了几分谄媚, 他弯下腰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陛下,老奴已将状元郎晋琅带到。”随后,晋琅准备规规矩矩行个礼,就听皇帝沙哑苍老的声音顺着风传来。“状元郎不必多礼。”摆了摆手,老皇帝示意其他老仆,“都退下吧。”“来, 你到这儿。”晋琅依言站到皇帝跟前儿。没有皇帝命令, 按规矩, 他是不能抬头直视皇帝容颜的,故而也只是用余光大致扫了一下眼前这位皇帝。皇帝似乎年岁大了,说话气息虚浮,“仙师来看看,这位状元郎如何?”晋琅知道这句话是对身旁那位头发花白的仙者说的,虽然他不明白什么意思,还是下意识绷直了背,任由他人审视。一道如有实质的,凌厉的目光劈到了晋琅身上。他能感觉从足部开始就十分不自在,那视线上移,被尊为仙者的花白老者围着晋琅转了一圈,又伸出手,握住晋琅腕部。晋琅面上倒是冷静。那老者不知道究竟要看什么,粗糙的拇指按在他手腕的脉络上,微微用力,纤细白皙的手指便无意识地抽了抽,一股针扎般的刺痛从脉络处发散。直到老者放开,晋琅手腕垂了下去,被宽大的袖袍遮掩,他才微微攥紧拳头,缓解疼痛。老者眯着眼抚了一下花白的长须,又摇头又晃脑,故作玄虚。好一阵儿才开口:“状元郎是杂灵根,哦,也就是三种属性以上的灵根,这样的灵根不适于修仙。但状元郎资质好,气运足,是个非常好的苗子。”老皇帝听着一句,声音里明显染上了笑意,他说道:“你叫…晋…”“回陛下,晋琅。”“哦,我记得,是四品侍郎晋源广的独生子。”老皇帝给自己斟了杯茶,像是唠家常似的絮絮叨叨,“你父亲在朝为官多年,为人老实本分,朕都瞧在眼里。没想到儿子倒是有才,才十几岁就中了状元。”“你今年多大了?可有了家室?”“回陛下,晋琅年十五,尚未结亲。”晋琅也不明白怎么每个人都喜欢问这类问题,不是年龄就是婚事,仿佛知道了这些信息能快速拉进距离似的。老皇帝跟他客套,客套了一阵后终于转了话头,问起他:“朕问你,若有朝一日给你个机会,可长生不老,青春永驻,却要以皮囊,身肉作为交换,你可愿意?”晋琅觉着奇怪,却又不得不答:“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若轻易损伤,便是不孝,晋琅自然不愿。”好像不太满意这个答案,老皇帝沉默了一阵,才开口继续说话,但这会儿语气已经没有先前那么和善了。他道:“那么状元郎认为,忠孝二字,应是忠为重,还是孝为重。”晋琅听这语气,知道自己若是答不对,皇帝必然会生气。但圣意难测,晋琅也不知道该如何答,权衡一二后,他决定依凭本心。“忠孝二字,断不可分割。不忠者未必不孝,不孝者必难忠。”老皇帝笑了一声,也不知道晋琅这个答案他满不满意,倒是少年郎身上出了一层薄汗,深感如履薄冰之危。伴君如伴虎,真不是开玩笑的。“若朕要你为朕办一件事,这件事却有悖你心中的孝义,你又当如何抉择?”晋琅满目疑惑,他还是强压着心思,保持冷静,拱手垂眸:“晋琅不知其意,还请陛下明示。”“朕老了,一身的病,膝下子嗣微薄,江山后继无人,朕始终不放心。”所以呢?晋琅更疑惑了,总不能皇帝要把皇位传给他吧?晋琅心里咯噔一下,背脊密密麻麻爬上了一层凉意。果不其然,老皇帝接下来说的话应证了他不详的猜想。老皇帝显然没有这个想法,他轻轻叹了一口,说道:“所幸得仙师指点,只需要从状元郎身上借一些东西,即可助朕恢复盛时。”“你若自愿,你们晋家这一百余口人,还有一生的荣华富贵,朕都能保全。”晋琅听得明白皇帝言外之意,若他不愿,晋家满门不保。可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他寒窗苦读,努力考取状元,站在众人仰首瞻仰的位置,竟遇到这么一件荒唐事。他应当惊慌,他确实惊慌,只是晋琅莫名地觉得这种慌乱的情绪被剥离在他本心之外,他现下只在旁观着自己的惶然失措。少年晋琅向后退了半步,不小心抬头望向老皇帝,登时被那张狰狞的面容吓得说不出话来。老皇帝脸色发青,脸上遍布暗褐色的斑纹,全身皮肤皱叠在一块儿,松松垮垮地耷拉下来。他像一个死人,骨瘦如柴,形如枯槁,两只眼睛凸起,像是凸眼青蛙似的,瞳孔灰白,没有焦距。老皇帝的嘴巴也毫无血色,往内皱缩,一口坑坑洼洼的黄牙显露。晋琅吓坏了,他从没想过万人之上的皇帝会是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侧过头,正好同一旁仙风道骨的花白修士对上眼。少年没见过修仙的修者,但眼前这个…让人看着心慌,根本就和仙风道骨四个字背道而驰。修士老者是一身白衣,但眉目不善,眼中透着令人作呕的邪气。晋琅瞧见他就觉得心慌,情不自禁想后退,但身体却已经完全不受控制了。仿若一根无形的绳子困绕着他,从头到脚,将他定在原地。修士捋了捋脸上灰白的胡子,面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他弯下腰在老皇帝身边低声说了两句,晋琅听不清。就见老皇帝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了下去,再看向晋琅,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他说:“状元郎看起来,是以孝为先,不愿向朕尽忠啊。”少年不知人心险,身体微微发抖。他想逃,自然想逃,但又想起老皇帝先前所说,晋家一家老小的性命都在他身上。晋琅并不宽厚的肩背被迫扛上了他几乎无法承受的厚重,他低下头,压着息叹出口气。呼吸都沾惹颤意。他冷静思考,怀抱着一丝丝渺茫的希望,希望老皇帝从他身上借的东西,是他可以承受的。可怜少年勉强撑出一个苍白的笑:“陛下言重了,为社稷,为江山,晋琅…在所不辞。”老皇帝很满意晋琅的回答,在前者示意下,他带着好不容易恢复行动能力的晋琅离开了凉亭。接下来会被带去哪儿,晋琅不知道,他恍然间回神,身上的朝服被已经被扒干净了,侧过头,朝服就在几尺的地板上散乱地堆着。他还没来得及想发生了什么,就觉得腹部一痛!剜心刺骨!晋琅疼得几乎要喊出来,他剧烈的挣扎着,才发现手脚四肢被冷冰冰的铁链拴着,而那位仙风道骨的修士,此刻手中握着一把薄长的短匕,匕身上有一片薄入蝉翼的血肉。是刚从他身上割下来的。他忘记了自己挨了多少刀,有没有流泪,哀嚎是否透过沉重的宫门,传到廊外,被路过的宫人听见。他只记得在无数次昏死过去,又活生生被疼醒的间隙中,好像听到了母亲的哭声,还有父亲跪在正殿老泪纵横同陛下说话,还有头发花白的祖母,躺在榻上,面色惨白,全凭着汤药吊命。疼。刀刃在身上游走,不疾不徐,割下他的血肉,平整的铺在案桌上。他变得面目全非,却被老者用丹药,吊着一口气,死也死不掉,活也活不成。非人非鬼。他听见老者发出桀桀桀的邪佞笑声,视线被鲜血浸染,依旧能看清老者在割下他的血肉时,喉头滚动的馋意。好像用了极大的忍耐力才克制住食肉的欲望,老者将血肉丢进一旁的炼丹炉里,潜心炼药。他好痛…真的好痛…痛到连出声哀嚎,连奋起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不久前他尚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郎。现在却变成了一个被削皮割肉,面目全非的怪物。腕上的铁链叮当作响,晋琅一滴泪也流不出来了。老者修士很诧异他竟然活着承受了凌迟之痛,他面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夸只夸自己眼光不错,选到了一个好的丹引。他手中锋锐的短匕慢慢伸向榻上血人的胸口。最后一下,他只需要取下心头肉和几滴新鲜的心头血,一切就都结束了。晋琅也好像知道事情总算要走到尽头了,他混沌的意识甚至在期盼这一刻的到来,但他的内心又在竭力挣扎。他想活着!想好好的活下去!可他知道答案,这个世界没有人能帮他,没有人会帮他!“咔…咔咔…”在一片混沌中,晋琅听到了什么边界破碎的声响,这唤醒了他一丝清明。对世界抱以绝望,血肉模糊的少年郎看见老者修士身后犹如一面铜镜皲裂,里头渗出些月一样清透的光。裂缝越来越大,下一瞬,晋琅的视线被白光笼罩。他亲眼见到一柄剑身鎏光的神剑穿透了老者修士的身体,温热的血泼到了他身上。出剑者似乎怒极了,他向剑中灌注了浪涛般身后的法力,竟硬生生将那老者修士的身躯撕成了碎片。血雾飞喷,晋琅发着抖,说不上是兴奋,还是恐惧。他只瞧见白光中,一个修长的白衣快步而来。来者伸出手,却犹豫了,他浑身上下没一块好皮,不管碰到那里,都是不可避免的疼痛。晋琅歪过脑袋,瞧着他眼眶发红的模样,喉咙里冒出几个轻快的笑音。他说。“师尊。”或许是看错了,他在迴渊眼中瞧见一丝丝水意。少年曾在无数个日夜中渴望生命,渴望有人能打开这扇门,让他死得痛快,或是…带他活下去。但直至魔尊登上巅峰,每一个脚印都沁满了血,带着他的不甘和怨愤,一步一步攀爬,也从未有人真的出现。谁都不曾知道魔尊过往是个爱哭的少年,他们只胆颤他的嗜血的残忍,并尊他为魔尊。也从未有人再轻声唤他的名字。一切都在重蹈覆辙,痛苦重现,晋琅在回忆外游走,已经没有当初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和仇恨了。但当迴渊持剑击碎壁垒,不顾他的满身狼狈,将他拥入怀中的时候,少年才忽然觉得委屈。尤其是听见师尊在耳边低声轻唤他。“晋琅。”作者有话要说:阿这,阿这,我写的时候竟然在哭呜呜呜呜小宝贝呜呜呜三十个币已经很离谱了,五十个币是要我老命啊呜呜呜呜_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