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坐。”曹操伸手示意,礼数周全。“请。”荀澜亦回之以礼,不卑不亢。“小童,煮酒来。”落座后,曹操命仆从煮酒。两人跪坐在竹席之上,铜酒樽就放在席位的中间,其余人都侍立在两侧,有一小仆跪在一旁边温酒。米酒的香气在屋内逐渐弥漫开来,袅袅白雾自酒樽中升起,给气氛增添了几分温馨。荀澜昨天做足了功课,率先开口道:“听说孟德兄初出仕途就声名远扬,在洛阳和顿丘施政毫不扰民,深受百姓爱戴,实在让人羡慕啊。”曹操曾经任洛阳北部尉和顿丘县令,执法严明,在短短时间内使地方豪强不得不收敛。连蹇硕的叔父违反了律法都被他依照城规戒律当场格杀于城门口,铁面无私的雷霆手段震慑了一众权宦。曹操没想到他一介刚入京的道人居然知道这些十年前的旧事,惊讶地摆摆手:“不敢当、不敢当。”面上却有一丝的得色,抿着薄唇说:“不过是年轻气盛时侥幸办了几件案子罢了。”荀澜笑着说:“孟德不要谦虚了,在都城约束权宦,试问几个人当县尉的时候能够做到?洛阳的百姓,都知道你是个好官。”即使过了这些年,洛阳的百姓可能不记得了,历史却书写了下来。初出茅庐的曹操,可是个心怀大志、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他想要整肃吏治,造福一方,也确实雷厉风行地做到了。这点让人着实钦佩。他出身于大富之家,本可以轻松度过一生,却一直渴望建功立业,素有“达则兼济天下”的志向。荀澜的语气诚恳,让曹操想起了十几年前的旧事。那时候他还不到二十岁,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纪。当的第一个官就是天子脚下的洛阳县尉,办的第一个人就是天子亲信宦官蹇硕的叔父。他想整肃官风,可惜朝廷被张让、蹇硕等宦官把持。因为动了他们利益,这十几年来被屡次降职,数次受挫。他摇了摇头,试图将这些久远的记忆晃出去,话题一转:“若论受百姓欢迎,无人能及使君。使君身怀异才,在短短几日内就俘获了洛阳百姓的心,操实在是自愧不如啊。”荀澜笑着摆摆手,不动声色地将话题转回来:“那不过是些雕虫小技罢了,我这番赴任颍川郡太守,还有许多不懂的地方要向孟德请教。以后怕是多有书信打扰,还望孟德不要嫌弃啊。”若是旁人的话,怕会以为他在变相炫耀。第一个官的起点,颍川郡太守,是多少人的终点。何况他还那么年轻,才十八岁。但曹操自身的起点也很高,十八岁一出仕就当了都城的治安管理人,二十几岁的时候当济南相,掌握一个封国的大权。他还被调任过东郡太守,只不过当时对朝廷心灰意冷,又因为担任济南相得罪了太多权贵,便毫不留恋地没有去,因此丝毫没有因为这话生出嫌隙。“使君但说无妨,”曹操苦笑着说:“我为官多年,也就只剩下经验了,承蒙使君看得起。”为官多年,有的人是扶摇直上,他却是原地打转。今日诈听得往事,曹操也有些唏嘘:“颍川向来富庶,使君无需担忧。”荀澜试探着说:“若富庶的只有少数权宦之家,饥民无数,那便没有意义了。”曹操脸上现出了一丝讶然,没想到买官的道人居然能有和他一样的想法,真是人不可貌相,他回道:“自黄巾之后,天下大乱,饥民遍地,流寇丛生。民生之多艰,我也时常有安抚饥民的想法,奈何……唉!”若要生民吃饱,谈何容易!“贪官污吏无数,吞没朝廷赈灾款者不计其数。”荀澜指出:“逼得百姓不得不成为流寇,真是让人觉得悲哀啊。”曹操的面上也露出了惆怅的表情,然而此事无解。惆怅地吟了一句《离骚》:“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他素有中兴汉室之意,愿意励精图治,整肃吏治,然而现在郁郁不得志,想来便觉得胸中愤懑。“听说孟德担任济南相时,惩治贪官污吏毫不留情,造福一方百姓。”不仅是为了和曹操寻找共同话题,荀澜也在真诚发问,毕竟走马上任颍川郡的他也面临着相当棘手的问题:“实在是我辈楷模,澜也有效仿之意,只是不得其门而入。”这番话说得曹操心中十分熨帖,连忙说:“既是志同道合之人,使君但说无妨。”荀澜烦恼地叹了一声:“地方官官相护,我们千里独骑赴任,这犹如一人徒手解乱麻,实在是无从下手啊!”闻言曹操收敛了笑容,脸上一派肃然:“使君不与人同流合污,已胜于九成官员;使君有肃清吏治之心,已远胜于九成九官员了!”他本只想试探对方,谁知竟是遇到了知己。联想到对方镇压黄巾贼的军功,曹操觉得自己小觑面前这人。所谓英雄不论出身,虽然是买官而上的道人,焉知没有真才实学?没有护国爱民之心?曹操亲自站起来给对方倒酒。“我赴任济南相没多久,就发现了问题。”他不再见外,谈起了几年前的往事:“济南国这个地方管辖的县有十多个,我去了之后发现各县长官攀附皇亲国戚,贪赃枉法,做了很多见不得光的事情。”荀澜认真听着:“那孟德是怎么处置的?”曹操笑道:“前任的几个国相,要么与他们同流合污,要么担心得罪皇亲国戚和京城权贵,不敢处置他们。但既然我做了国相,就不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 ”荀澜想,别人不敢,但二十几岁的曹操是相当头铁的。在入仕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曹操是没有私心的,是一心为大汉着想的“屠龙少年”。只是后面对汉室失望透顶,又浸染了权柄,使得屠龙少年终成恶龙。“孟德可是上奏天子,罢免了他们?”曹操/爽快地说:“没错,尽数罢免!”荀澜非常给面子地鼓掌:“干得好!”曹操接着说:“济南国还建了六百多座祠堂,祭神拜鬼,奢侈无度,还以祭祀的名义让百姓献上牛羊和妻女,着实让人不齿!”荀澜点头,毫不犹豫地说:“这种变着法子捞钱的祭祀理应取缔。”曹操大笑:“我也是这么想的。”齐鲁之地,民间重祭祀,祠庙非常多,给了官员敛财的机会。但贸然取缔祭祀,是十分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荀澜径直道:“怀念先人,本无可厚非,若是舍本逐末,当扭转当地的糟粕习俗。”他笑着举了个例子:“饭都吃不起了,还要卖儿卖女,修筑祠堂,无异于发疯。”曹操还是第一次见甫一听闻,就痛快地赞同取缔祭祀的人。心下料得:此人必非常人。他继续道:“自从做完这两件事情,当地有才华的人见我是做实事的人,都主动来我府做事。济南国内的事情在他们的协助下也逐渐解决了,官场作风也清明了起来。”荀澜归纳重点:“我记下了,先考察民情,再新官上任三把火,震慑权宦,吸引贤能之人。如此政令通畅,官风正派,百姓方能安居乐业。”曹操抚掌大笑:“安之实乃妙人!”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也不再尊称使君,而是直接称呼荀澜的字,更显亲昵。他尊敬地举起酒杯:“请!”“请!”荀澜亦笑了起来,和曹操碰杯,干了一觥酒。“畅快!”曹操将觥倒转,毫无酒液流出。他与荀澜对视,在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笑意。他已经许久没有谈起当年,遇到志趣相投的荀澜,兴致十分高昂,当即叫了自己的宠妾卞氏出来弹琴助兴。仆从支起一面竹帘,摆上古琴。不多时,宛转悠扬的琴音响了起来。风偶尔吹动帘子,露出卞夫人一张和寒玦七分相似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