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没有桌椅, 只有案几和胡凳。既称为“胡凳”,那便是从胡人那传来的。但因为胡凳使得坐姿不雅观,所以少有人用。这时候除了平民百姓会席地而坐, 读书人、贵族等皆是跪坐。甚至为了讲究礼节,要求在正式的场合正襟危坐。也就是屁股离开脚后跟, 腰要挺直, 双手放在膝盖上的姿势,使得整个上身垂直起来,否则就是失礼。所以徐庶并不认识这套家具。他瞅着新奇,便也不着急进屋去,开口说:“无妨, 使君这是用来做什么的?这个……看上去倒是有几分像是胡凳。”他手指的是长凳, 长凳的确和胡凳相似,就是古代饭馆里坐的长条凳子。荀澜笑着说:“是打算我们日常吃饭和办公用的,长期跪坐感觉腿肚子疼, 写字也不方便。”这其实就是他随口瞎扯的,跪坐是一种利大于弊的坐姿,能够加强锻炼, 对身体存在诸般好处。而且作为中华文明的传统礼节, 跪坐十分端庄……但对于不适应的现代人来说,就很折磨了,尤其是写字的时候,荀澜宁愿趴着也不愿意跪着写。而且, 大家同桌吃饭,有利于促进感情啊。汉代都是分餐制的, 一人一个小茶几, 隔着老远, 守着自己的桌子,连喝酒都不能碰杯……徐庶和徐晃对视了一眼:好像这么多年下来,也没觉得不方便。不过他们不知道使君之前过得是什么生活,不好反驳,便在屋内一角揣着手瞧着了。荀澜揉揉眼睛走下楼来,摩挲着让木匠们试做的黄花梨长方桌:木匠的手艺倒是出乎了他的意料,做出来的一点都不比现代的实木桌椅差。这张桌子长两米,宽一米,高不足一米。实木的黄花梨纹路很清晰流畅,色泽优美,设计上则采用了传统的榫卯结构,餐桌的四周边角都打磨地很圆滑,免得磕碰到人,造型也比传统的案几更别致些。除此之外,荀澜让木匠自我发挥,在上面雕刻些许的花纹。木匠们发挥地很好,在桌柱上雕刻的列星纹和卷云纹栩栩如生。荀澜晃了几下桌子,桌子很稳固,又特意检查了一下榫卯结构,满意道:“好的木匠师傅能让榫卯两部分严密扣合,这做得不错。”榫卯结构就是凹凸部位相结合的一种连接方式,他小时候爷爷曾经多次说过:古代的能工巧匠能够将榫卯接得天衣无缝,现代却不多见了,因此不多留心了些。椅子他当时画的是简单样式,就普通的餐椅,后面是不带空隙的靠背,上面不用带任何花纹。这次送来的六把椅子出自六个不同的木匠,荀澜逐个检查过去,根据手艺的高低让寒玦结算了工钱。其中,有一把椅子的质量明显好于他人,结实、稳固,细腻的匠人在保证质量的同时甚至在椅子靠背上雕刻了漂亮的云卷纹路。荀澜瞧着木匠们明显松了口气的样子,笑道:“不用担心,只要让你们做东西,我们太守府就会付相应的定金。就算结果不满意,最多不结算尾款,在成本上,绝对不会让你们吃亏。”众人皆称不敢,却对年轻的太守另眼相看。见其懂行的样子,一个个仿佛吃了定心丸一样,面上表情也轻松了不少。他们这些手艺人,最怕的就是被达官贵人盯上,做得不好了要被罚,打一顿板子都算轻的;做得好了,对方不给钱自己也没辙。还有完全不懂木匠活的雇主提一些无理的要求,实在是让他们想破脑袋,都做不出来。“我这还有许多东西要做,你们过来瞧瞧,做不做得给个准话,可以的话我便下定金了。”荀澜示意寒玦将昨夜画的图纸一一摆在桌上,木匠若是做得,便将图纸取去。徐庶和徐晃也盯着那图纸瞧,只觉得这画和旁人的完全不同,有栩栩如生之感,而且相比起来……徐庶觉得自己平日画得似乎平了些。其实荀澜是采用了素描的手法,画出了立体构图,呈现出了立体感。众人围着图样商量了片刻,一个瘦高的年轻人被推举出来,代表说:“太守给的图样清晰极了,高矮长短皆有标注,只要给予时日,我们便都做得。”“你叫什么名字?”荀澜认出来方才做得最好的一把椅子便是此人带来的。“鄙人名为公输朝,乃是鲁班的后人。”鲁班,乃是木匠的鼻祖,本姓公输。自春秋距今已经有七百年了,还有后人在世?荀澜饶有兴趣地看了他一眼,指着图样上的写字桌和八仙桌问:“那你几天能做成此桌?”公输朝恭敬地道:“十日之内。”这可比荀澜想象得快多了,想来对方是鲁班传人,背后有不少的助手。便点头应允道:“既如此,便你为牵头,安排众人将这些桌椅一一做出来。”这其中还有放在前院的紫檀大圆桌、放在一楼的梨花木泡茶桌、七八张书桌,以及一张巨大无比的会议桌并许多椅子,公输朝连忙应着了。荀澜想了想,问道:“我想做一揩牙的工具,名为牙刷,你们看能不能做得出来。”公输朝未曾听闻牙刷之名,连忙道:“太守请讲。”“将木柄上钻一些密密麻麻的小孔,然后将猪鬓毛一束束地扎起来,牢牢地插进小孔里,以后用来刷牙。”荀澜见众人还有些不解,干脆拿过纸笔,在白纸上画出了现代牙刷的草图。这个手法,和桌上繁杂的图样如出一辙,众人惊讶极了。徐庶和徐晃早有猜测,但也没想到竟然完全是太守亲笔。公输朝本来还想一会儿和徐从事打探是何等人才绘的图样,择机把人请到自己门下交流,这下是不可能了……他在失望之余,又有点自豪。多少达官贵人看不起木匠活,称呼他们为下贱,这位太守不但不鄙夷他们,甚至还有钻研木工的爱好。他反复看了几眼后说:“回禀太守,用磨得细细的凿子一个一个凿出来,应当可行,就是可能没有那么细密。”至于牙刷柄,他以前也给达官贵人做过,有外包铁皮的,也有铜柄,还有雕刻地精致的紫檀木柄,这个完全不成问题。荀澜在心里轻叹了一句:没有电钻就是麻烦,不过能做就好。第一只牙刷本来也是在没有电钻的年代产生的,不过那是在千年之后,明孝宗发明后才逐渐在世界上普及开来。荀澜鼓励地说:“没关系,若是没那么细密,便让猪鬓毛扎得多一些,你先尝试下。”至于牙刷柄,最朴素的样式就好了。其实今天叫这么多人来并不是因为家具,这桩事毕,荀澜便将他们带到了院内,那里已经放了一只犁。徐庶奇道:“公明兄怎么拖来了一只犁?”徐晃摇摇头:“主公昨日吩咐的,我也不知道。”他也是今日才知道,主公不但会画图,还懂得木匠活。徐庶叹了一句:“使君年纪虽小,却涉猎广泛啊。”徐晃笑道:“怕是不止于此,主公还会做纸,主公说了上午要去纸庄看看。”他在回到阳翟的第一天,就按照荀澜的吩咐,买了一个庄子,招募匠人,专门用于造纸。两人听得荀澜在外朗声道:“今日请诸位来主要是为了商议辕犁改进一事。如今的长直辕犁,耕地时回头转弯不够灵活,起土费力,效率不高,诸位可有改进之法?”匠人受宠若惊,太守不但性情和善,还客气地询问他们的看法,于是绞尽脑汁,在脑海中回想起来,甚至有人模拟犁耕的动作,回想着自己当时觉得哪处不顺手。见众人窃窃私语,又纷纷摇头,荀澜指着犁辕、犁梢道:“两处改成曲线型,或许可以解决转弯不灵的问题。”“这里试着加一个犁评、犁箭,使得推进犁评,犁箭向下,犁铧入土则深。”荀澜在众人困惑不解的眼神中又提出了两点改进意见。见众人还是不明就里,荀澜招招手,让寒玦拿出来了他绘制的曲辕犁草图。看完了草图,看再年纪轻轻的太守,众人皆多了敬佩之心。要知道,改良农具乃是大事,不是一般人能够研制出来的,太守却能绘得草图。荀澜只阐明了改进的关键,至于曲度及犁辕的长度、与犁架的比例以如何增加犁评、犁箭,得靠这些匠人得自己探索了。有些匠人皱着眉头摇头,也有的恍然大悟,激动地指着图纸说出自己的想法。公输朝若有所悟,手指在纸张旁无意识地划着,显然已经有了主意。见徐庶沉吟不语,徐晃笑道:“元直兄,别看主公年轻,行事跳脱,其实踏实得很呢。”徐庶垂下了眼睑,盯着自己的指尖半晌,应道:“是啊,流言做不得准。”荀澜观察了一会儿,在心里暗道:“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啊。”何况这群人里似乎还有技术大牛鲁班的后人,这件事情比想象中容易推进地多了。待他们讨论充分,有了大致的方向后,荀澜大方地拿出来了精美的布匹,保证道:“长直辕犁回转困难,耕地费力。只要有人改进得当,使曲辕犁问世,让春耕更加省力,本府必有重赏。”此外,为了防止他们闭门造车,不懂合作,荀澜要求他们得小组合作,但所得赏赐要根据贡献的多少分配。公输朝却向他恭敬地行了一礼,拒绝道:“太守给了图样和思路,已经使得我们受益匪浅。若是能够做出曲辕犁,那也是图样的功劳,我们不能接受您额外的赏赐了。”其余匠人们亦连声附和。太守改进长直辕犁,肯定是为了颍川郡的农耕。若是有人能够将曲辕犁造出来,必定在全郡推广,他们每个人都能受益,甚至可以凭借图样率先改进自家的长直辕犁。辕犁是春耕的关键,只要曲辕犁好用,到时候十里八乡都会有人带着礼物上门请教。而且依照太守方才的思路描述,这犁能深能浅,掉头便利,还能省力,实在是太让家里需要春耕的人心动了。荀澜见这群人进退有度,十分满意,亲自将人送到门口。木匠们走出太守府邸很远后,脸上还都是兴奋之色:“方才我们是被荀太守送出来的!太守亲自接见的我们!”虽然只是送到楼阁的院子口,但光是和太守一起探讨春耕改善之法,就足以在十里八乡吹上三天三夜了,也会得到乡里三老的青睐。“太守还说提高农耕的产量,希望在我们身上呢!若是做得好,以后便能进入府中,做个技术官。”“其实我没听懂,什么是技术官啊?”“管他呢,反正是官啊!谁能料到我们这种贱民也有做官的机会啊?真是祖坟冒青烟了!”木匠们兴奋的声音传出去好远,街上的百姓都听到了,觉得他们在发疯:“奇了怪了,木匠也能做官?青天白日的,就做起梦来了?”连寒门的读书人费尽了心思都难以如愿,何况是地位更低的匠人。荀澜回来后开始催饭,难得的休沐,他的行程安排得特别紧:“法正起来了吗?正好休沐的早上,咱们一起吃饭。”喊陈氏带法正下楼,又让她把新做的桌布拿下来。徐晃捂着咕咕叫的肚子,没有推辞荀澜一起吃饭的邀请。只是,这要如何坐啊……案几已经被抬到一楼的东西侧房了。荀澜将椅子拉开,抱着法正在桌子前径直坐了。没办法,法正太矮了,根本够不到桌子。这双腿岔开的坐姿,让徐晃和徐庶连忙将头扭开了。荀澜好笑地说:“元直和公明不必避讳,我穿了裤子。”说罢,抖了抖白底青竹影的袍子。这时候还没有人做出来裤子,不管多冷的天,世人只是多穿几层衣服。所谓的内衣,仅有两条裤腿套到膝部,用带子系于腰间,如果不用外衣掩住,就容易走光。所以跪坐才是符合礼节的,岔开腿坐是对旁人的十分不尊重。“主公,何谓裤子?”徐晃先悄悄瞥了一眼,见果然没有走光,这才放心地继续看向荀澜。荀澜拍了拍法正的小胳膊:“法正,给叔叔看一下你的裤子。”法正跳下来,喜孜孜地把袍子一掀,转了一个圈圈,大方给大家展示他的新衣裳:“大哥哥给我的新裤子!别人都没有呢!”袍子也是新做的,鲜艳,好看!荀澜让侍女们所做的是直筒裤,腰部缝上盘花扣,只要裁剪得当,就绝不会发生裤子掉下来的糗事。法正的裤子做得比较贴身,在脚腕处还用了盘花扣再扣一圈,这样裤脚就收紧了,不会漏风,也方便套在靴子里,比穿几层袍子要管用。只是侍女不知道怎么想的,给法正选的是缃色布做的裤子,外袍则是妩媚娇艳的海棠红。有时候荀澜看到法正像是花蝴蝶一样扑过来撒娇,感觉仿佛自己多了个可爱的女儿。徐庶也觉得新奇,研究了一会儿法正的盘花扣,抚掌道:“妙极,没想到结还有如此的妙用啊。”结指的就是中国结,盘花扣是直接从中国结演变来的。荀澜一笑:“以后还会有更多的系扣方式,过两天也给你们做几条试试,这个解扣比系带方便多了,裤子也比袍子暖和。”他给侍女们开拓了盘扣的妙用,相信这些巧手的女子以后会不断地开发出来新的花样。因为到了宋代以后,盘扣的花式会更加丰富,光模仿动植物的**扣、梅花扣、金鱼扣等就有十几种,还有无数盘结成文字的吉字扣、寿字扣等。现在桌上只有他、寒玦、法正穿了裤子,因为陈氏刚带着侍女们上手,所以只做了三条。荀澜自然不会让徐庶和徐晃难堪,早有准备。所以让侍女铺了桌布,长长的蓝色细布垂落接近到地,将人的腿遮得严严实实的。徐晃和徐庶一看,便也学着荀澜的样子坐下了,将手放在桌子上。“这个姿势……”徐庶接近三十岁,许是求学晚的原因,学习新事物很主动也很快。他试着做了一个写字和扒饭的动作:“相当省力啊。”徐晃则觉得:“总有种怪怪的感觉……”平时在周仓等一众兄弟面前他也是随意而坐,叉着腿、盘着腿和伸直了腿都有,但在太守和师友忌酒面前这样失礼,让他颇有点坐立难安。但岔开腿的姿势相当的放松,见大家神情都很轻松,徐晃也就释然了。荀澜托着腮笑着说:“多坐坐就习惯了,我让厨房准备了炸酱面,大家尝尝鲜。”手腕有支撑的感觉多好啊,他以后再也不想用小案几吃饭了!徐庶眉毛一挑,今日的诸多,都是围绕着一个“鲜”字啊。正说着,就见厨娘用托盘端着面上来了,四碗大的,一碗小的,散发着热气的面上面浮着一层黑乎乎的东西。传统的炸酱面,是要将肉丁及葱姜等放在油里炒,再加入黄豆制作的黄酱炸炒,荀澜不仅加了这些,还加入了鸡蛋和豆芽丁在里面炸,这样做成的炸酱更有风味。除此之外,还准备了一盘清脆爽口的黄瓜丝放在桌子中间,供大家取用。“哎呀,这个好奇怪。”法正用筷子戳了戳面,觉得黑乎乎的一层有点可怕,并不想吃。“实践出真知,”荀澜笑着教育他:“不尝试没有发言权哦。”又指导寒玦:“先搅拌一下,再夹点黄瓜丝。”不过这个年代还没有黄瓜这个名字,自张骞出使西域带回来后,它被称为“胡瓜”,不过没有人纠正太守的叫法。寒玦倒是不着急吃,先把法正抱了过来,让荀澜先吃,自己喂了法正几筷子。法正毕竟年幼,吃面条夹不起来。法正的大眼睛亮晶晶的,尝了炸酱面之后蹦出来了两个字:“好吃!”随即又迫切地蹦出来两个字:“还要!”徐晃已经埋头吃了起来,这面筋道滑爽,炸酱醇香浓郁,一尝之后赞不绝口。徐庶不紧不慢地学着荀澜把面拌匀,加入黄瓜丝,这时候儒家推崇食不言寝不语,所以直到吃完,徐庶用帕子擦完下巴后才慢悠悠地说:“少一分则淡,多一分则咸,这炸酱面味道堪称一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