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澜和孟德真诚地解释道:“本当白日就将孟德接出来, 但我怕大张旗鼓将孟德放走,在官员前会做不好的表率,孟德的行踪也会被更多人关注。是以, 只能黑夜前来,还请恕罪啊。”“哪里哪里?”曹操脸上不见丝毫的芥蒂, 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情深意切地对着他说:“安之冒着触怒朝廷的风险, 亲自来接我, 这份情谊已经让操感激涕零了。”“请孟德随我来。”两人走出大牢, 上了一辆马车。因为太守府人多眼杂,所以荀澜带曹操去附近的一处庄子。路上, 听得人声阵阵。曹操忍不住掀开马车帘子往外看, 竟然看到外面主道上亮着昏黄的灯光。许多人凑在灯光附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有的在看书,有的在缝衣服,还有的在玩投壶。还有沿街卖酒卖烤肉的,煮面的,卖炒熟的果子和蒸糕的, 人们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聊天吃东西喝酒,显得十分快活。曹操不由十分惊讶:阳翟竟然不设宵禁?他当初做官的时候就是以宵禁立威, 杀了犯宵禁的权贵亲眷。“钟鸣漏尽, 城中不得有行者。”曹操沉声说着大汉的规定:“怎么这么晚了,还有这么多人聚集游玩, 莫非安之没有管宵禁?”现代讲究促消费、谋发展, 当然要放开宵禁促进市民消费。本来颍川郡就富庶, 阳翟作为颍川郡的治所,城中居民购买力自然不弱。荀澜想促进他们消费,摆摊和开夜市就是十分简单有效的法子。但和古人解释起来分外麻烦,因着时代的差距,现代人耳濡目染、总结出来的千年经济规律,古人根本不知。荀澜并太想展开这个话题,只笑着说:“的确是放开了宵禁,孟德兄不觉得这样的县城更有活力吗?”曹操十分不认同:“此行不可,安之不能放任不管,这无疑是为作奸犯科之人提供了可乘之机啊!”“凡事有利有弊,”荀澜指了指灯光下念书的读书人:“孟德,你看。不也有人白天劳作没有时间,晚上正好出来学习么?你们围成一团,共同诵念,不应当是一桩美谈吗?”都有点像是晚读会了。荀澜寻思着,或许还可以借机在灯下贴一些政令,让政令更加通达。甚至,以后还可以贴一些招工启事。“安之有所不知,人心叵测。自从春秋时,便有趁着夜色偷袭城池的行为。如今流寇横生,岂能让他们有作案的机会?”曹操语重心长地说:“几百年来,全国都设有宵禁。宵禁期间,任何人不得随意行走的老规矩,怎么到安之这里,就不管了呢?”荀澜一愣,没想到善于打破陈规的曹操,会反对地这么激烈,甚至“老规矩”三个字都出来了。他拍了拍曹操的手,安抚说:“多谢孟德兄的好言相劝,实不相瞒,我当初要放开宵禁的时候,郡尉和几位从事也皆觉得不妥。”曹操果然冷静了下来:“哦?”“他们觉得这样加大了巡逻的难度,兴师动众的。而且觉得会导致百姓沉迷享乐,不好约束。”曹操点点头:“这言之有理啊。”怎么明知道这样,还不听呢?荀澜笑了一声:“防寇备盗,城池和村寨须得夜间关门,这些皆有道理。但在城中,百姓夜间做事,又碍得了谁呢?难道匪徒夜间不偷盗,白天就安分了吗?百姓白天劳作了一天,夜里走亲访友,图一乐又谈何沉迷呢?”“安之所说,虽然有几分道理,但终究是落不住脚。”宵禁,的确是已经实施了很久,并且可能实施上千年的一个制度。要直到唐代武则天打破陈规,允许百姓在上元节夜间游乐,才逐渐打破宵禁的限制。据他了解到,宋朝时候对各种经济的限制更是宽松,不但放松了宵禁,还打通了里坊布局,城中可以沿街设店,不必都拘束在市坊中间,继而大大促进了经济的发展。正是有了种种宽松的政策,唐宋的经济才那么繁华。打通里坊布局,这也是近日荀澜着手做的事情。只是古代马匹、牛羊经常在走道上,古代路本来就窄,若是摆摊,很容易挡到马车、牛车的行进。荀澜拿出了当时反驳徐庶的话:“孟德,若是富户都不买东西,那穷人种的粮食、养的鸡鸭羊和织出来的布匹,要卖给谁呢?”曹操一滞:“这……和宵禁之事有何关系啊?白天大家可以去市坊中采买,也便于管理啊。”“夜里横竖大家都无所事事,便更想买东西啊。”荀澜笑道:“孟德不觉得夜里更容易肚中生饿,也更想与人交谈,饮酒作乐么?”市坊中买的多半是必需品,夜市则是纯粹促消费了。“是如此,但可以住在友人家中,命仆从呈上好酒啊。”“家中上有老母,下有子女,不管是做吃食还是饮酒作乐,都有种种限制,那可比不得约在街头吃一顿烤串,打上一坛子美酒惬意。”曹操想想自身,还真无法反驳。“而且,”荀澜指了指外面:“阳翟只是放开了主道上的生意,也只有主道有灯。人自然而然只会在此聚集,命人在此巡逻也不费力气的。”曹操观察了片刻,忽然问:“安之,这灯是从何而来啊?”为何如此明亮?他出身巨富之家,竟然没见过这样的好东西。“乃是我命城中兵卒所制。”荀澜没有透露,因为灯的原料他无论如何都要保密的:“不过,这灯缺点明显,只适合在道上点燃,家里则不可。”“莫非是这黑烟?”曹操也观察到了,这灯虽然明亮无比,但灯旁的烟要比寻常大得多。荀澜一笑:“正是,不然就赠送几支给孟德用了,这燃烧起来,黑烟着实呛人,须得在开阔的地方才行。”其实,这些主道上的灯还不够多。等以后有了条件,他还想专门修建一个亮如白昼的广场,专门供人阅读、做女工、纳鞋底等日常活动,尽量满足百姓日常所需。至于灯的原料,其实是石油。前些时日,他查阅颍川各县志的时候,翻看到临颍城县志上有写:县南有一清照山,石头上有一特殊泉水,燃之极明,不能吃,县民称之为石漆。心道这多半就是石油了,于是给临颍县长荀衍寄信,派兵卒收集运送到太守府。荀衍觉得奇怪,但也完全听从了他的指令。收集到第一批石油后,荀澜小试牛刀,初加工成了可以用在防御军事上的“猛火油”。石油有燃烧“遇水不灭”的性能,用来烧毁敌军的攻城工具,堪称一绝。随着采集的石油越来越多,荀澜将一部分蒸馏后,用于点灯。这个年代蜡烛是十分奢侈的东西,只有王侯和巨富之家才用得起。普通的人会将麻绳、苇草、树皮等物捆起来,固定在灯的长钉上,作为捻子。盘中则装满动物油脂,当点燃捻子时,就可以当照明工具使用了。但普通人家,又有多少动物油脂呢,平时吃都不够。荀澜注意到这个后,就一直惦记着。毕竟这相当于晚上就没有办法干活、学习了啊,严重降低整个社会的生产效率!所以就在太守府、纸坊和雕刻坊,以及街道的主干道上晚上点灯。到了庄子,荀澜早就备下了酒菜。曹操也不客气,他这一路都没有吃好睡好,喝了一大杯酒,风卷残云地啃完了两个大鸡腿。这才心满意足地放下筷子,和荀澜交流起京中的形势。听完曹操刺杀董卓的经历,内心平淡无波的荀澜适时地捧场,用钦佩惊讶的语气道:“孟德行刺董卓乃是大义之举,实在是我辈楷模啊!”“可恨没有杀得那老匹夫!就差那么一点点!”曹操愤恨不平地拍了一下桌子:“唉,这下打草惊蛇,他起了警惕,以后怕是不会轻离吕布了。”何止是不离,两人以后会成连体婴的。荀澜内心暗道:也难怪吕布不满,他奔着大好前途去的,连自己义父丁原都舍得杀了。结果封了个中郎将后,就天天被董卓当个侍卫用,搁谁都憋屈得慌啊。“孟德不要自责,董卓肥硕非常,一剑下去都见不得底,本来就难杀得很啊。”荀澜安慰他道:“咱们还是另寻他法吧。”果然曹操早已有了主意:“我想回到家乡后,集结一支义军,联合各地刺史、郡守,共同讨伐董卓,还汉室一片清明。”荀澜流畅地接道:“孟德说得在理,如今佞幸当道,威胁天子性命,当人人诛之。”曹操顿了一下,旋即抚掌大笑:“安之真是操的知己啊!我刚还在想着若是你不同意,我该如何是好。”荀澜也不谦虚,直接笑着说:“天下智谋之士,所见略同啊。”曹操哈哈大笑,抚掌赞同:“安之率直。”又道:“只是我人微言轻,发檄文讨董一事,有三公的号召最好,可否借纸笔一用?”荀澜欣然赞同,让人取了纸笔,十分有默契地说:“等孟德写完,我便让人轻骑送入京城。”曹操写完,见荀澜将信装在信封,以蜡盖之,然后递给寒玦。灯光柔和了寒玦的五官,看着愈发像卞氏。曹操忽然开口:“这位郎君,不知唤作何名?哪里人士?怎看得这般眼熟啊。”荀澜生起了一股恼火,怪不得方才频频看向寒玦,敢情是灯下看美人,起了色心。不愧是你啊,走哪都要开后宫、见了美色走不动路的曹孟德。不过他不好开口呵斥,只说:“这是太守府的从事,”荀澜强调了“从事”两个字,免得曹操觉得寒玦女扮男装:“他以前一直生活在河套地区,刚来到颍川,怕是和孟德没有相见的机会啊。”曹操笑了笑,却没有放弃:“这位小郎君和我的亲眷长得十分相似,不知道你可认识琅邪开阳的卞家一族?或许你年纪小,父母也许识得。”因着普通人家女子的名讳,一般只有丈夫和亲眷才知道,所以曹操没有提妾氏的名字。听到琅邪开阳,寒玦一怔,他自是察觉到了曹操语中的打探之意,旋即不动声色地拱手道:“下官生在北方,父母在我小时候就故去了,所以不晓得卞家。”“这样啊,”曹操略带遗憾的点点头:“是我认错了。”在荀澜拉着他问了一些太守应对土地兼并的手段后,曹操扛不住疲惫,就要歇息了。见他连打了两个哈欠,荀澜自觉地告辞:“明日来再来找孟德聊天,你今天就安心休息吧。”走出庄子,荀澜十分无语地说安慰寒玦:“今天的事情,你别放在心上。这人八成是赶路昏了头,竟然还想占你的便宜,别和他一般见识。明天你就别过来了,我自己来。”谁知寒玦却说了一句:“我的确出生在琅邪开阳。”荀澜一愣:“啊?”寒玦淡然道:“抱我回来的老仆说的。”“所以曹操刚才不是瞅着你好看才盯着,还真可能和你是相识?”荀澜疑惑道:“那你,方才怎么还否认了呢?”寒玦摇了摇头:“我猜他认识我的生母。可那又如何?我们十七年不见,各自过着自己的生活,就更没有相认的必要了。”何况听曹操的语气,与他生母必定关系匪浅。荀澜沉默了片刻。寒玦以为荀澜会劝说他,谁料荀澜的抓住的重点却是:“你什么时候十七岁了?过生日居然不告诉我!”“前几日。”寒玦好笑地叹了一口气,方才胸中的烦闷仿佛随着荀澜的话散去了。荀澜试探着问:“你不会以为我要劝你吧?”寒玦反问:“要劝?”“这种事情你自己做主就好,不过你要是晚上改变了主意,明天再和我来问他。”荀澜是最讨厌古代对别人家事指手画脚那一套的,寒玦好不容易长这么大,何必要再揭伤疤呢?寒玦摇了摇头,淡淡地道:“明日我就不来了。”“算了,别想这些不愉快的事情了。”寒玦是从他来到异世后,遇到的第一个靠谱人。虽然平时情绪淡淡的,但总是更亲近些。“今天我做东,给你在夜市上买个礼物去,看中什么的直接开口。”荀澜摸了摸袖子里的银钱,财大气粗地说。主道上灯下的人很多,支起来的摊子却没那么多。灯下做衣裳、纳鞋底的妇人尤其多,这些都是家里点不起烛火的,一看有免费的灯光可以用,都迫不及待让家里男人带着自己出门。这样的家庭,自然是省吃俭用,不舍得在夜市上买东西的。出手花钱的多是穿着得体的男人。在小摊上吃一碗羊肉面、吃烤里脊、烤鱼和羊肉串的居多。一路走下来,荀澜没发掘出有什么好买的,不由后悔自己夸下的海口。“这烤鱼一闻,还不如太守府做的一半好吃。”荀澜摇摇头,又淘汰了一个摊子:“要不,明天去市中看看?”寒玦却在一妙龄少女看守的摊子前停了下来:“这发冠不错。”荀澜看了看楚楚可怜的少女,再看站在少女旁边显得格外般配的寒玦,感觉自己仿佛明白了什么。一股老父亲的心态油然而生,就是觉得人生寂寞如雪,果然注孤生的理工男只有他自己么?荀澜准备助攻呢,谁料到自己付了钱,寒玦和姑娘简单说了几句,姑娘拿起针线,改了一个地方,再递给他,寒玦接过来点点头就转身走了……就……这么走了。说的竟然是关于形制要稍微改动的话,半分搭讪也无。看着西子捧心状,痴痴看着寒玦的清秀少女,荀澜不由扶额,他这还特地付完钱就站得远了些。寒玦拿着发冠和荀澜道谢:“多谢。”荀澜摇摇头,笑道:“客气什么?等明年你十八岁生日,送你一个正式的礼物。”他们正说着,忽然听得旁边一声清越的叫声。荀澜迷惑地看去,只见一黄衫少年跌跌撞撞地往这边走来,手里还拿着一个酒囊。他叫了一声后,清清嗓子,继续嚎。“这是发酒疯?”当街搞什么迷惑行为,荀澜不满道:“衙役怎么也不管管,起码拉到一边去。”吓到女子了怎么办?寒玦却说:“听他大声呼叫,发出高而长的不明声音,应当是一名隐士。”荀澜挑眉:“这……隐士当街无状,衙役不管?”寒玦淡然地解释了一番:“只要他们不骚扰他人,衙役都是不管的,长啸是隐士的常态。”荀澜不明就里,这触及到了他知识的盲区:“隐士的常态?”隐士不应当是躬耕在田园,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么,怎么会衣衫不整、当街大叫呢?这和现代中二的杀马特有什么区别?寒玦将大拇指和食指圈起来放在唇边,发出了一声悠长清越的声音:“也有这样的,都是隐士用来表达不受礼俗拘束的。”他放下手,忽然见荀澜脸上的不赞同消失了,转而升起来了一股熟悉的热切:“听说隐士和隐士之间,多半是认识的!”寒玦心领神会:“你要找人?”“没错!之前不是托你去打听很久了么,一直都寻不到他的下落。说不定就是认出来是官府的人,故意不告诉我们!”横竖他们今天为了偷偷放走曹操没有穿官袍,可以假装是隐士啊。但自己的声音……荀澜顾虑地摸了摸喉结。“我一说话可能被认出来是太守,”荀澜推了推寒玦,示意他上:“你刚才那声挺好的,要不继续?”“那我权且一试。”寒玦拿出来在草原呼唤马匹的本事,又发出一声悠长清越的声音。果然,引起了少年的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