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老师, 有人来看你,在一楼探视室,是你妻子和女儿, 还有你妹妹,你现在要去见她们吗?”李医生话还没说完, 许星离已经站起来整装待发。跟着李医生来到探视室,一路上许星离都很紧张, 明明才一周不见而已, 她却好像很久没有看到江暮云和安安一样。许星离来到探视室门口时, 下意识抬手理了理着装, 来医院后, 她头发一直是扎起来的, 为了区分医护和病人,身上穿着条纹病号服,加上最近食欲不振,显得有些单薄瘦弱。李医生说:“就在里面, 许老师, 你们聊,有事随时找我, 注意事项我已经交代过了。”许星离点点头:“好,谢谢。”等李医生离开后,许星离深吸一口气才推门进入,安安原本陪着江暮云坐在沙发上的, 听到开门声音, 瞬间转过头, 满脸开心地跑过来:“妈妈。”许星离蹲下抱了抱安安, 注意到江暮云已经转向自己这边, 可惜她看不见,许星离抱着安安过去,在江暮云身边坐下。江暮云想要站起来,许星离伸手捉过江暮云的手,轻轻捏了捏,让她感受自己的存在。“星离。”江暮云轻轻喊道。“我在。”许星离应道,见面前她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和江暮云说,现在却一切尽在不言中。安安坐在许星离的腿上:“妈妈,我们给你带了新衣服。”许星离一进来就注意到了,虽然她在这里要穿医院统一的病号服,但是内衣之类的还是需要自己准备的。许晨在一旁解释道:“还有一些资料,我和李医生了解过,这些书都是可以带的。”许晨额前贴着创口贴,眉目间有些疲惫,许星离看着她前额的伤口:“这是怎么回事?”许晨抬手摸了摸,是之前和她爸对质时被铁核桃伤到的,现在已经结痂了,许晨轻描淡写道:“没事,不小心磕到的。”许星离也没有多问,起身去看那些书,江暮云听到翻书的动静,说:“我托周琳琳妈妈帮忙找的,你们是一个研究所的,你对这些应该感兴趣,是一些研究结果和文献资料。”许星离点头:“谢谢。”她随便看了两眼就没有再看,探视时间只有两小时,许星离想和江暮云多说说话,坐回江暮云身边,握住她的手。许晨见状:“姐,你们先聊,我去和李医生谈谈。”许星离知道她要去了解自己的病情,应道:“好。”许晨离开探视室后,安安闷头靠在许星离怀里,许星离摸了摸她头发:“怎么了?安安这段时间没有照顾好妈妈吗?”安安急忙说:“有的。”许星离赞许道:“我就知道安安肯定能够做到的。”安安眼圈红红的,小声问道:“妈妈,你什么时候回家?”江暮云手指动了动,许星离轻轻安抚道:“很快就回家了。”安安垂着头不说话。许星离叹了一口气,说给安安听也是说给江暮云听:“大概三个月吧,到时候看结果。”李医生说过,对于精神分裂,三个月为一个疗程,到时候情况好就可以回家,甚至可以回归工作,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安安开始掰着手指头算数。趁着安安算的时间,许星离目不转睛地盯着江暮云,她目光从江暮云的眉眼到嘴唇,再到脖颈,江暮云好像瘦了一些。“星离?”江暮云突然笑了笑。许星离回过神:“嗯?”江暮云问:“你在看我么?”“对。”许星离靠近一些,低声说:“这段时间辛苦你了。”“没有。”江暮云摇摇头,斟酌着问道:“你在这里还好么?”许星离对医院是很抗拒的,尽管她大多数时候都是处于清醒状态,但她还是很排斥医院。许星离语气尽量轻松道:“你放心,我在这很好,这里和之前那个医院不一样。”江暮云安静地等她说下去。“医生护士都很尊重病人,我每天早上起来,按时吃药,吃完早餐之后去锻炼,还有自主阅读时间和娱乐时间。”许星离有时候感觉自己就像住了寄宿制学校,什么都有人负责,有时候又觉得自己是被关进监狱的囚犯,没有自由。安安说:“和上幼儿园一样,我们学校就是这样的。”许星离失笑:“对,和上幼儿园差不多,每天在老师的安排下吃药吃饭,听老师的话,所以安安不要担心妈妈。”安安应道:“嗯。”江暮云也松了一口气,她很怕许星离像之前在那个私立精神病院时一样,幸好没有。为了让江暮云放心,许星离继续说:“而且这里的病人也很有趣,只是思维和我们正常人不一样。比如有个老人,她坚持相信她能看见鬼,并且可以用量子物理来解释鬼的存在以及生活中的一些灵异现象,还能够做到逻辑自洽,其实我觉得她未必不是对的,只不过我们没办法验证她是错的,就只能把她当病人对待了。”当然,她自己也一样。她觉得处处不安全,觉得自己处于危险之中,有时候散步时看到远处的大树,都会以为那是一个危险的坏人,她和那些病人没有任何区别。许星离又说了一些医院的事,其实这一周她过得很平淡,每天按部就班地跟着医院作息,其余时间都用来担心江暮云和安安的生活,她很怕她们没有自己在身边,会遇到困难。事实表明,她不是那么重要。“你们呢,最近家里有没有发生什么事?”许星离关心道,她最关心的是楚轻有没有去找她们麻烦。江暮云迟疑片刻:“没有,星离,家里一切都很好。”许星离稍稍放心:“那就好。”“不好意思,时间快到了。”两个小时探视时间很快过去,许星离第一次发现自己话这么多,江暮云一直听她说,她都没来得及听江暮云说什么。江暮云握着许星离的手,说:“星离,我们下周再来看你。”许星离不舍地抱住她,承诺道:“嗯,我会尽快好的。”探视时间结束之前,许星离和李医生商量了一下,和许晨来到医院外的走廊尽头,许晨知道许星离有话要说。许星离见周围没人,压低声音问:“李医生靠谱吗?”许晨一怔,猜想许星离是和之前一样不信医院的医生,当即保证道:“靠谱的。”许星离这才放心,她不相信楚轻的话,但又时刻被影响着,这让她对李医生无法做到真正的信任,她说:“昨天楚轻来找我了,她明显是在故意刺激我,想让我处于病发状态,这样的话我的话就没有可信度,是不是你查出什么东西了?”许晨面容严肃,最近各种意外纷踏而至,让她应接不暇,她点了点头:“对,你以前呆的那家私立精神病医院,疑似以强行把人弄成精神病的方式,销毁人证,涉嫌犯罪,而楚轻是那家医院背后老板之一。”解决不了问题还解决不了提出问题的人吗?只要让提出问题的人被诊断为精神病,那么这人说的话就相当于是疯话、废话,之后再把这人送进精神病院强制治疗,一切迎刃而解,当然这样的风险很大,需要适当的金钱运作,买通门路。最令人不寒而栗的是,当这样做的人是亲人时,一点办法都没有,受害者就只能顶着精神病人的名头永远被关在病院。“姐,而且楚轻在你们对面那栋楼里出没过,也就是说,你以前的那些感觉不是错觉。”许星离沉默良久,点了点头,对此没有任何作出发言,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不好的回忆,在家里仿佛被人时刻监视着,在医院被强行治疗。“这是我昨天录下来的,你看看有没有用,另外,那家精神病院肯定还有值得深入调查的地方,楚轻身后有保护伞。”许星离递给许晨一根录音笔,是她让李医生替她买的,主要是想用来录下江暮云和安安的声音,这个要求并不离谱,李医生当时就答应了。只是没想到昨天来见她的是楚轻。许晨点开听了听,是楚轻和许星离的对话,她惊讶:“姐?”许星离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问:“爸妈身体怎么样?听暮暮说,公司财务出了问题,爸进医院了,事情很严重吗?”许晨没说实话:“都挺好的,姐,你放心吧,一切有我。”许星离点点头:“那就好。”江暮云们离开后,许星离回到她所在的病房,左潋安静地站在她病房门口,没闹着说要地震,安静得过分,许星离想到昨天她发病时的情形,都和自己有关,一时有些愧疚。左潋有些怅然,突然问:“今天来看你的那是你女儿?”许星离应道:“嗯。”左潋的病情时好时坏,坏起来时就觉得随时要地震,不知道身边的人为什么还这么淡定。左潋问:“她几岁了?”许星离:“四岁多了。”左潋语气低落:“真羡慕你,你家人还愿意来看你。”许星离知道这里对于很多病人来说,这里已经不是病院,是养老院一般的存在,但是左潋明明还年轻,她说:“其实我们病得不算严重,等病情好了之后,可以自己生活的。”真正严重的和她们不是一个片区,这里是住院部,真正严重的病人大概要一辈子住在精神病院,并且生活处处有监控。左潋反而笑了:“出院吗?我一开始也是这样想的,但出去后,我控制不住自己,别人都说我是疯子,在正常人看来,疯子是很危险的,政府知道后就会通知家人,家人知道后就会又把我送到这里。其实出不出去没有什么区别,在这里至少只有医生和病人之分,没有人会歧视我,没人会说我是疯子,因为我们都是一样的。”许星离沉默着,没有说话。离开医院的路上,许晨接了很多电话,都是公司的事,许父出意外之后,一开始是亲戚朋友以及公司的合作伙伴打电话过来问情况,后来财务上被爆出问题后,电话更是不停地打来,很多事都得由许晨来亲自拍板定案,然而很多时候她不知道自己决策是对是错,而她爸手术后虽然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但是现在还没清醒。突如其来的车祸,许母身体不好,受不得刺激,也跟着住院了,现在家里公司都一团乱,许晨昨晚就只睡了四小时。许晨又挂了一个电话,扭头对江暮云说:“嫂子,开车的这是小孙,之后由她接送你和安安,她会在你们小区住下来,保证你们的安全。”安安有些奇怪为什么不安全,但最近发生的事多,爷爷生病了,奶奶也生病了,妈妈还在医院,她拉着江暮云的胳膊,江暮云摸了摸她脸颊:“阿晨,这样太麻烦了,你继续忙你的事,不用管我们的。”“嫂子,我答应我姐一定会照顾好你们的。”许晨严肃道,她不知道楚轻还会做些什么,楚轻有恃无恐到似乎什么都不害怕,这让她很害怕,倒不是觉得楚轻可以为非作歹,警方在调查她,已经查出眉目,但还是万事小心为上,毕竟像她爸那样的意外不能再发生了。江暮云想了想,应道:“好。”公司业务众多,许父野心大,这些年一直处于扩张状态,很多行业都有涉猎,本来现金流就紧张,固定资产倒是不少,现在突如其来的亏空需要填补,一些烧钱的业务必须停止或者延后,公司高层还有一些老人指手画脚,许晨一边看报告,一边在心底琢磨怎么解决问题,接下来还有几个会议要开,除此之外,助理刚打来电话,肇事的货车司机已经抢救无效死亡,真正的肇事原因还在调查。许晨揉了揉眉心,匆忙喝了一杯咖啡提神之后,来到医院,她爸还没醒,许晨正准备离开时,在门口遇到楚轻。楚轻还和以前一样,穿着妥帖的职业套装,似乎没有被任何事影响心情,见到许晨,一如既往地熟络:“阿晨。”许晨静静地看着她,楚轻以前最爱往她爸妈那里走,许父许母出事后却一次都没来医院,当然这种时候考虑这些没什么意义,许晨原本很愤怒的,此刻却十分冷静:“楚总。”楚轻有些意外,笑道:“怎么和我这么见外?我昨天有事,没来得及过来看望叔叔,叔叔情况还好吗?还严重吗?”许晨淡淡道:“我不清楚。”说着干脆利落地离开了。楚轻看着许晨的背影,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来到许父病房,看着躺在**不能动弹的人,她说:“叔叔,是你教我的,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许星离之后在医院的状态好了很多,有时候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文献阅读中,精神分裂患者很难集中注意力做一件事,这对她来说是很大的进步。江暮云每周都会带安安来看她,许星离看她们好好的,最担心的事放了下来,没有她的拖累,江暮云和安安果然生活得好好的。不对,她不能这么想。李医生说她清醒时容易陷入思想误区,陷入自责,其实亲人是她的动力,不是她的负担。江暮云第四次来医院时。此时许星离已经住院一个月。天气变暖和了。许星离穿着病号服,安安和江暮云都穿得比较清爽,唯一的不同是,这次陪着她们来的是纪疏桐,而不是许晨。许星离惊讶:“怎么是你?”“你妹妹公司有事要忙。”纪疏桐没有细说,她也不清楚其中内情,只知道许晨最近很忙,网上也时不时出现她家要破产的传言,最后都不攻自破了,最近网上倒是捅出一件大事,引起轩然大波,某富豪为了满足奇葩癖好,祸害了不少少男少女,还闹出了人命,而这些受害者一律被关进精神病院,本以为只是富豪一个人的事,最后牵扯出官商勾结、滥用职权等事,情况十分恶劣,现在网上几乎都是围绕着这件事在讨论,精神病人鲜少的以受害者身份进入大众视线。毕竟以前关于精神病患者的报道,大多都是因为精神病人伤害他人,最后又因为是精神病患者而免于刑事责任,让人们一直对精神病人有某种偏见:精神病人伤人甚至杀人之后,却有免于刑事责任的“特权”。许星离显然不信,想要追问,江暮云握住许星离的手,轻轻捏了捏,许星离想到安安还在这里,她照常陪她们聊了一些生活中的事,然后说:“安安去和李医生聊聊好不好?”安安慌张道:“妈妈?”许星离:“李医生知道我的所有病情,安安不想了解吗?”安安想了想,她想了解的,最近幼儿园有人说妈妈是疯子,根本不是,妈妈只是病了。“李医生,拜托你照顾安安。”“好。”李医生很高兴,和其他病人比起来,许星离很积极配合医生治疗,加上家里不差钱,这段时间已经初见成效。安安被李医生带走之后,许星离看向纪疏桐。因为看不见,江暮云知道的事肯定很少。纪疏桐说:“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楚轻和她公司被调查了,背后的保护伞也已经落网。”许星离正高兴之余,纪疏桐又说:“而且你爸的车祸疑似是她手笔,你家公司财务似乎也是她的问题,楚轻真是五毒俱全啊,太恶毒了这个女人。”许星离惊讶:“什么车祸?”纪疏桐:“呃,你听错了。”许星离:“什么时候的事?”纪疏桐只好道出实情:“我不清楚,你自己去问你妹。”许星离感受到江暮云捉住自己的手,她清楚她必须冷静,这段时间的治疗也足够让她冷静下来,不再像以前那么冲动。她问:“具体情况怎样?”“我不清楚啊,不过下半生要在**度过了,好在老头子已经活了这么多岁,也值了。”纪疏桐言语里没有丝毫可怜和同情,毕竟去共情一个资本家不是她能够做到的,并且最近爆出来的事还有很多,许星离父亲的公司并不干净,尽管许晨各方面努力也无济于事,而且网上还爆出许父疑似谋害好友的事,甚至许晨也被背上了黑锅,媒体怀疑她是不是也学她父亲那样,把自己亲姐姐弄成精神病,方便继承财产。“星离,你别担心,阿晨和我说过,叔叔情况挺好的。”江暮云安抚道,又把许父出车祸的事说了一遍,许星离说不担心是假的,但是那种情绪并不强烈,她早就对许父失望了。纪疏桐摊了摊手,她真的什么都不清楚,她清楚的东西都是八卦来的,比如许晨和许星离要争家产什么的,一听就是假的,见许星离情绪稳定下来,纪疏桐说:“其实我这次过来还有一个目的,我有个媒体朋友想要针对精神病人做一些采访,让更多人知道精神病人生活的真实情况,让精神病人的生活困境有一定的改善。”许星离问:“采访我们医院?”纪疏桐说:“嗯,我已经和这边医院负责人商量过了,但是同意接受采访的病人并不多,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许星离一时没说话,换做以前,她是不可能接受的,但现在她想替这些病人包括自己说说话。许星离不知道别人的采访是怎么弄的,但是到她这里时,记者没有提问,而是让她选择自我介绍,加上一些感想,这主要是因为精神病院的患者精神状况本来就脆弱,不适合常规的采访方式。“大家好,我是一名精神分裂患者,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患上了精神疾病的,只知道某天我变得十分多疑,听要到一点点动静,就怀疑是有人在撬锁,并且脑补出各种细节……”“很多人都对精神病人有一定的偏见,我也很理解大家害怕精神病人,因为新闻报道中的精神病人总是扮演着杀人犯的角色,而且是无差别攻击。”“虽然数据表明这是少数,正常人的犯罪者往往高于精神病患者,但事实上,也有不少人是先犯罪,再主动给自己冠上精神病患者的名头,以此来逃脱法律的制裁,我只是一个普通市民,无法对于这个问题进行太过深入的探讨。”“我不了解大众,只想谈谈身边遇到的病人,也就是我的病友们,我之前在超市遇到一个精神病患者,她歇斯底里大喊大叫,但她没有伤害任何人,反而是害怕别人靠近,因为她被伤害过。我在医院认识的一个病友,她总是担心地震来了,希望大家都能够躲起来,避免地震的伤害。可能这些和大家印象中的精神病人有一定的差距,就拿我自己来说,我有被害妄想,常常觉得自己处在一个危险的环境中,害怕陌生人,陌生环境,害怕医院,我宁可一个人默默呆在家里,这种情况现在已经有改善。”“我说这些,是想说其实精神病人没有大家想象中的那么危险和可怕。”“据我了解,很多病人来到精神病院后,就不敢再踏出精神病院,因为不知情的人可能会对他们投来异样的目光,我希望我们能够得到一些理解。”这篇采访引起共鸣,特别是这个社会很多人心理都不健康的情况下,当然也有很多人提出要对精神病患者更好的规范,从根本上拒绝他们犯罪。许星离说得只是中规中矩,并且她病情没那么严重,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康复过后的病人。“星离,我听到了,你说得很好。”江暮云和许星离打电话时提起,许星离有些不好意思,她并不是口才好的人,而且话少,这已经是她极限了。她再次保证道:“我会尽快好的。”江暮云说:“我相信你。”三个月为一个疗程,等又过了两个月后,许星离紧张地去接受李医生的复查,这关系到她之后需不需要继续呆在医院进行下一个疗程,虽然每周都见面,但是她想早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