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大宅时,天已破晓。偌大的白色建筑在晨光中投射出庞大黑影,车子停留在黑影中,日光尚未越过边界。宁秋砚已经恢复了一部分力气,但因为生理以及心理的一些原因,显得非常虚弱。他没吃饭,也没睡觉,上车这么久了身上还是冰凉的。眼皮闭着,他知道他又被关珩抱了起来,只是不愿意睁开眼睛。宁秋砚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一个软弱的人。关珩在他这里模糊了性别,只代表一种身份,一种权力。他在这样的境况里失去对抗的资本。看着关珩将少年抱下车,佣人们觉得惊诧,却不敢多看。宁秋砚模糊地听见有人去叫康伯,然后眼皮察觉到视线变亮,周遭也变得暖和,应该是已经被抱进了屋。关珩走得很稳,他一点也没觉得颠簸,抱起一个一百多斤的人类对于关珩来说似乎算不得什么。这让关珩上次在湖边为什么轻易就能将他提开有了解释——一位深居简出的重症患者做不到,但一位强大的非人类可以。“嘭——”宁秋砚听见房门打开的声音。他完全不清楚关珩已经抱着他上了楼,直到被放在**,才察觉他已经回到了他住过的房间。他被关珩侧放着,睁开眼就看见关珩的衣襟和银灰色的腰间系带,材质非常柔滑,是那件他见过的袍子。然后,他视线下移看见了自己衣服上沾染到的血迹,想要坐起来。“躺着。”关珩的声音响在头顶上方。“太脏了。”宁秋砚还是坐起来了,有点不能忍受地说,“好腥。”宁秋砚感觉自己的头发被关珩摸了一把,像陆千阙揉他的头发那样,但关珩做起来要敷衍一些。莫名地,他的眼睛一下子就发热了。后知后觉的委屈与愤怒在心里燃起了火苗,他们之前的约定里并不包含这样的内容,可是他现在什么也不敢提,谁知道关珩会不会直接咬他一口?关珩说:“吃点东西才可以去洗澡。”或许关珩并不擅长照顾一个人类,但是基本常识还是有的,低血糖的时候不能洗澡。宁秋砚别开脸,没吭声。他坐在床沿,关珩就蹲下身子,抓着他的手看他的脸。这情景像大人哄小孩。关珩长发挽在耳后,神情平和,那双眼睛又恢复成了墨一般的黑色,先前的一丝嗜血的深红色似乎沉入了眸中的深海。他长得那么好看,任何人被这样的关珩看着,都难以忽视他的目光。宁秋砚想到古书里的一个形容,美极必有妖。当然关珩一点也不妖,他的气质总让宁秋砚想到夜晚山间的清风,抑或是草叶上的晨露,总之和那个逼着他杀羊的魔鬼不一样。“害怕了。”关珩似乎又成了那个温文尔雅的关珩,“还是觉得受不了?”宁秋砚仍没说话。他们之间有这样的情况,好像是第一次。关珩最后淡漠地说:“你面对的是恶魔,不要把我们幻想得太美好。”宁秋砚休息了一天,到了晚上,康伯告诉关珩,宁秋砚吃不下饭。关珩从工作中抽出视线,分了一丝注意力出来,询问道:“都做了些什么菜?”康伯报了下今天的餐食安排,有荤有素,营养丰盛。关珩听了说:“这几天换成全素的吧,不行就做点甜品。”康伯应了。这天宁秋砚醒着,但没上楼来找关珩,也没有去他的拼图室。上次摆着的拼图是什么样子,现在就还是什么样子,关珩对此未提一词。康伯心里有数,对关珩说:“您不要担心,他慢慢就会适应的,小宁是个坚强的孩子。”关珩若有所思。*宁秋砚和陆千阙一起走的时候,说是要收拾东西,但因为当时他精神上过于紧绷混乱,走得也比较匆忙,所以什么也没有带。他染了血的那身衣服换下来以后就没再见过,佣人给他准备了一些关珩的衣服,已经改成了他能穿的长度。下午凌医生来了一趟,检查了他的身体状况,他也表现得很沉默。凌医生知道他已经弄清楚了每次来抽血只是个幌子,其实抽得那么少,换了有医学常识的人很快就能识破,他们到底是利用他的单纯而已。对此,凌医生认为等到宁秋砚的心情好一点,自己有必要对宁秋砚道歉。第二天宁秋砚开始活动。他在房子周围转了转,观察这里的人到底有多少人是人类。遇到康伯时,对方可能看出来的紧张,告诉他:“别怕,岛上与众不同的只有先生,我们都和你一样。”这让宁秋砚的神经放松了些,他问康伯他什么时候能走,康伯道:“我想,可能要等陆少爷带来消息以后。”宁秋砚开始走得更远,不待在那栋房子里对他来说要好受很多。一个人在渡岛漫步,这的环境和以前一样美。等到了春天万物复苏,不知道这里又会是怎样一番景色。没有打发时间的事做,白天的时间就变得非常漫长。他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了上次去过的灯塔,等爬上去以后,才想起来自己现在没有手机,有信号也没有用。这个角度能把蔚蓝色的大海尽收眼底。绵长的海岸线静默无声,天空坠着一朵乌云。不知道Ray怎么样了,有没有被“怪物”复仇,希望他能良心发现去自首。不知道那个“怪物”有没有伤害更多的人,警方有没有发现那天一死一伤的两人。这些都超出宁秋砚能处理的能力范围,他懵懂地来到渡岛,懵懂地去查勘另一个未知的世界,等最终得到一个结果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行为有多愚昧无知。宁秋砚迟钝地发现,自己最近好像有些不对劲,有些事换做以前的他不一定会做。他似乎有些过于偏执、沉迷、执拗了,这种不对劲好像是从来到渡岛开始的,可是他又说不上来是为什么。想不到理由的事他很快就抛诸脑后。他靠坐在灯塔的栏杆上,希望能看见天空有直升机到来——陆千阙会乘坐直升机抵达。吹着冰冷的海风,宁秋砚发了很久的呆。有人在下面喊他的名字。他把腿从栏杆上拿下来,附身看去。从这个高度看地面上的人很小,但是他还是认出来那个人是关子明。“宁秋砚!”关子明又喊了一声。宁秋砚不想理他。“喂,你要不要下来!”关子明喊道,“你不来我走了。”关子明等了一分钟,宁秋砚没有要下去的意思。他转身走了没多远,宁秋砚又从灯塔上下来了,问他喊什么。宁秋砚身上穿一件大衣,长度合适,但肩宽超过了不少,穿在他身上像Oversize风,还挺好看,和平时的不修边幅完全不一样。关子明第一次在船上看见他的时候,对他印象是穿得像颗球,这么怕冷还敢来渡岛。“我现在要去采血了。”关子明说,“你要不要见识一下。”采血?宁秋砚站在那里没动。宁秋砚昨晚站着进养殖场,最后被关珩打横抱着出去,满身血污脸色苍白,关子明想了一整晚都觉得递刀关门的自己是帮凶。本来有点过意不去的,但宁秋砚脸这么臭,关子明也就不想再问了。关子明往回养殖场的路走,知道宁秋砚跟在后面。这一带他都很熟悉,比沿着小道绕来绕去地走要快。路上有一些灌木丛,也有一些专黏衣服的野草。两个人踩着雪前进,中途关子明回头一次,看见宁秋砚停下来在清理大衣上黏着的鬼针草。“这鬼东西很烦。”关子明指出,“我从来不穿要黏它的衣服,好看没用。”宁秋砚更不想说话了。他们到达养殖场,宁秋砚终于说:“我今天不杀羊。”一边说,他一边朝羊圈那边看。羊圈里,羊群正在吃草,没有他想象中的母羊寻找小羊的情景出现,一切看起来都很寻常。“没人让你今天也杀。”关子明说,“养一只羊不容易,哪能天天杀?你知不知道我清理你的战场用了多久?屠宰场的人要是都像你这样,就不用开门了。”宁秋砚:“……”宁秋砚看着关子明进了他昨晚待过的地方,然后从里面取了一套东西出来,看上去是干净未拆封的针管,和凌医生用的那种差不多。关子明带他去了鹿圈,那些鹿见到关子明都很亲热,凑上来要吃的。关子明找到胡萝卜,随便挑了一头让宁秋砚喂,然后动作很快地就开始了采血。“从这个位置扎针,它们几乎没什么痛苦。”关子明说,“有的皮糙肉厚,压根没感觉。熟练了的话采一次血就几分钟的事,不用每次都杀生。”宁秋砚看着他动作,问:“要多少?”关子明不知道他想了什么,说:“不多,就两百毫升吧。”宁秋砚:“哦。”又问,“一天几次?”关子明道:“两三次,不一定都是鹿的,换着来。”宁秋砚喂完了胡萝卜不知道做什么,把手揣进衣服口袋里。关子明取完血,抚摸了那头鹿一阵,通常都面无表情的脸上有一瞬间浮现了人性光辉,和那个当初被铐着上岛的人完全不同,他看起来在这里适应良好。“你是被抓回来的。”宁秋砚记得关珩这么说过,“所以你当时为什么要跑啊?”关子明又恢复了冷脸,道:“我原本以为他是吸人血的魔鬼。”宁秋砚心想,难道不是吗。关子明还要说什么,不远处就传来货车的声音,有大宅里的人来了。他放下手中的血袋,把保温箱扣好往那边走去,大概是要交差。宁秋砚又去拿了几根胡萝卜喂鹿。鹿看上去总是比羊要灵性的,被它们看着,宁秋砚总怕被看穿自己是个刽子手。天气这么冷,他摸了一把鹿,发现它们很暖和,心情稍微好了一点。鹿圈旁边就是鸡棚。关子明和人一边说着话一边进了鸡棚,宁秋砚听到母鸡咯咯叫的声音,往那边看了一眼,然后霎时哑然。那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系着围裙,手里提着个漂亮的草编篓,笑吟吟地在关子明的陪同下捡鸡蛋。从老婆婆的左侧脸颊到脖颈处,有一大片可怖的伤痕。如同被野兽撕咬过,那些伤痕已经结了形状扭曲的疤,取代了原本的皮肤,彻底变成了她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