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珩有时候充满人情味,有时候又显得无情。事情的对与错在他看来是泾渭分明的,不存在任何灰色地带,他总是能快速地做下决断。人类与血族的世界或许也是这样。与关珩出门,既不像是游玩,也不像是散步。如果硬要用什么来形容的话,宁秋砚觉得那应该是巡视,一种对变化的视察与理解。关珩大概已经忘记了要如何在人类世界行走,他如一道穿梭在世间的影子,优雅沉静,悄无声息。宁秋砚常常望着他高大的背影,需要加快步伐,才能跟上他的脚步。在他们走上一条街道上的天桥时,关珩停留在栏杆处,看着四面八方的大厦,看着下方的车流,看了很久。宁秋砚尝试用关珩的视角去看世界,猜想一两百年前或许这里还是一条小道,不存在高楼,甚至连民居都没有几座。天气很阴,风刮起他们的头发,宁秋砚双手插进口袋,脖子冷得缩起来,但心就变得很静。这种感觉原来不是在渡岛才能感受到的。而是因为关珩。有关珩在的地方,始终都萦绕静谧的氛围。当变化出现在不变的永恒面前,全世界都可以是一座孤岛。但关珩也不排斥这繁华的城市。他们离开天桥,步入热闹喧哗的广场,近距离地欣赏溯京铁塔。两人找了个长椅找了个长椅坐下,不远处有游客和小孩在喂鸽子。正像宁秋砚对关珩介绍的,溯京铁塔在白天也夜晚都很漂亮。宁秋砚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那就是这座不可以攀登、也没有任何使用价值的铁塔到底有什么用。关珩说,和埃菲尔铁塔、东京塔不同,溯京铁塔只是艺术家募资建立的艺术作品,其创作目的是试图修建为世界上最高的铁塔。人类偶尔产生的想法很疯狂,当然,最后它没能成型,只修建到原计划三分之一的高度就被迫停工。后来经政府处理修缮继续建造,勉强成为了现在的样子。政府建造过程中,那位艺术家得知结果百般阻挠,最后从塔身一跃而下,因为他认为这样的作品失去了初衷,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宁秋砚对这件事略有耳闻。他猜想当年一定是轰动性的新闻,关珩说不定亲眼看过报纸。“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宁秋砚道,“某种程度上我能理解他的想法。”“不只是你。”关珩说,“当年多少人想得到这座的命名权,我想,它差一点就被叫做‘瓦格纳铁塔’。”宁秋砚吃了一惊:“您是说那个‘山茶花之夜’的琼斯先生?”“这样排场的艺术总要有人买单。”关珩大约认为这件事无聊至极,唇边露出点笑意,“不然你以为铁塔的初始建造资金从哪里来?”四周都灰蒙蒙的,铁塔成了唯一一抹亮眼的红。纵使聊起的是百年前的事,关珩看上去仍是那么的年轻,短发与深灰色大衣、黑色皮质手套,都让他更像是都市中人,与周遭环境毫无违和感。奇怪的是他们这一片较为安静,白鸽只在距离他们较远的地方飞,从不落在附近的地面。或许是这让他们有些引人注目,或者是两人坐在一起的画面颇为养眼,有经过的路人拍下了他们的照片。宁秋砚注意到,那位路人没走多远,就被两名高大的成年男性拦住了。他们礼貌地请路人拿出了手机,路人一脸惊恐。宁秋砚知道那就是关珩的人,他们应该是在要求路人删除照片。关珩只淡淡地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下午,两人像大多数观光客那样,去了溯京博物馆。进入这里需要实名认证,宁秋砚担心关珩不能进入,正在思考时,关珩已经进入了道闸另一侧,不知使用了什么办法。人类的规则并不能对血族造成真正的桎梏。“来。”关珩对宁秋砚伸出手。宁秋砚快步走上去,握住了。在博物馆里,他们分开了一段时间,宁秋砚参观历史,而关珩的方向和他不同,最后又在约定的地点相遇。这次关珩不需要宁秋砚再给他讲讲外面世界的变化,宁秋砚也不必认为自己很无趣。虽然他们都很清楚,关珩并没有旺盛的好奇心,他回去渡岛之后,他们不一定会再有这样的机会。最后,他们停止对城市变化的探寻,去了一趟溯京的文翠公园。这里很大,很有名,宁秋砚之前一次也没来过,不太明白关珩为什么要来这里。虽然文翠公园非常美,但宁秋砚还是认为其远不及渡岛的十分之一。走到一半时下雨了,小雨淅淅沥沥地落在依然翠绿成荫的树梢、碧色湖面,让整座森林公园都沉浸在雨点的“沙沙”声中。宁秋砚习惯性地戴上了卫衣帽子,鼻尖冻得通红。“我可以去那边记录声音吗?”宁秋砚询问关珩,“只录一小段。”雨水打在湖面与树梢的声音很美妙,是天然的白噪音。关珩对宁秋砚的乖巧询问很满意,颔首同意:“去。”宁秋砚没带拾音器,使用手机自带录音的效果不是很好,于是他拍摄了一段视频。一开始,他没有想要录下关珩,因为那是不被允许的。可是,在他不经意朝关珩的方向看时,心跳还是忍不住漏了一拍,镜头也悄悄地移了过去。才过去几个小时,关珩的头发便有些长了。有人送来了伞,关珩接过来撑开,伫立在浓绿的树梢之下。分开的几个月里,宁秋砚最后悔的就是没有留下任何关珩的影像。他不会画画,画不出关珩的脸,唯一能当做念想的就是在灯塔附近拍摄的一张海面照片。他不想接下来的几个月也只靠回忆度日,那是一种可怕的折磨。录完视频,宁秋砚做贼心虚,踩到青苔摔了一跤,把手掌磨破了皮。洗干净泥土,一点点血珠渗了出来,关珩叫他伸出手,用纸巾帮忙擦拭手掌附近的血珠。空气里满是植物与泥土的清新,人类闻不到血液的气息。关珩的眼底浮现隐隐的红色,神情淡定,因此宁秋砚并不感觉危险。“先生。”他叫了关珩,“我有个问题想问您。”两人坐在树下一处能避雨长椅上,关珩眼皮都没抬:“说。”仿佛回到了过去“每日一问”的时候。宁秋砚问:“拥有无尽的生命是什么感觉?”像现在这样,时隔百年再次进入世界,故地重游,一切却都物是人非,再也没有任何曾经有过关联的痕迹可循,关珩是什么感觉?宁秋砚没有对不死的渴望,所以他不理解池漾,去过气氛诡异的宴会以后,他对血族的世界也充满了不解,完全无法共情。关珩看向了他,却没有回答。宁秋砚猜想这不是一个很好回答的问题,便又问:“您会觉得孤独吗?”关珩动了动嘴唇:“常常。”宁秋砚本想问,是不是因为这样,所以才常常选择沉睡。可是这个问题太残忍,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他的心底莫名产生了痛感,便没有再继续问下去,而是说:“我会陪着您的。”这话说出口,他才发现像是一句表白。脸霎时红了起来,勇气却并没有因此消失,他一鼓作气:“大学的这几年我可能会比较少地待在您身边,但是只要一放假,我就会回来渡岛。大学的寒暑假都很长,每年能有三四个月,毕业以后我也会尽可能地回来——”关珩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他说出最重要的一句:“您回去以后,能不能不要沉睡?”上次分开前,关珩便有这样的计划。宁秋砚不知道现在是否有所改变,但他不想,哪怕有一丝可能性,哪怕关珩只是打算睡上几个月,他都承受不了。关珩就要走了,宁秋砚心里早就想要询问这件事,现在的时机还不错,他觉得要是这时候提出来的话关珩极有可能会答应。见关珩沉默着,宁秋砚有点慌了,望着他道:“我在溯京,每天都会和您打电话,会学习更多的技能,会努力地变得有趣……”“宁秋砚,你在对我提要求。”关珩打断了他,“这是我才拥有的权利。”宁秋砚一下子失语,眼睛有点湿。关珩却道:“但是,我很高兴你能这样坦诚,也很高兴你主动寻求我的许可。”雨雾蒙蒙,四下无人,到处都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绿。宁秋砚的心跳得快了点,因为关珩看上去不仅没有对他的越距生气,还表现得很耐心,像对一只刚刚离开保护圈的勇敢小狗循循善诱。下一刻关珩捏了他的下巴:“我很好奇,宁秋砚。你为什么会觉得我现在还打算沉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