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他们是分头离开的。德山和约书亚带走了关珩,宁秋砚则由陆千阙送回黑房子,吐了个昏天暗地,曲姝照顾了他。生理上的、心理上的,各种因素夹在一起将他击倒,再次被叫醒时,他烧得有点糊涂了,分不清今夕何夕。李唐竟然也在,和曲姝一样,看着他的表情充满了忧虑。宁秋砚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朝屋子里看了一圈,干裂的嘴唇张合:“……关珩呢?”连敬称都忘记了使用。他不记得有没有得到回答,就再次陷入了昏迷。梦里他一直在跑。一会儿是在加油站背后的树林里,脚底板的伤痕痛得那么真实,一会儿又是在螺旋桨的下方,旁边灰色的水泥地上扔着秦惟之的心脏。画面转得很快,没什么逻辑。他看见关珩站在酒店的台阶下方,上了车。他光着脚拼命地往前跑,大声叫着关珩的名字。然而关珩却依旧上了车。车子开走了。消失在前方无尽的黑暗里。背后却响起湿漉漉的脚步声,关珩浑身是血滴站在后方,只剩下一具干枯的骨架。仿佛一脚踩空,宁秋砚猛地惊醒了,入眼是卧室的天花板和黑色背景墙。他像被淋了一桶水,衣服、床单都湿透了,因为虚脱,整个人都在不停地发抖,但相较之前要轻松许多。曾经有过一次这样的体会,他隐约知道自己已经好了。果不其然,来到浴室里一照镜子,脸颊的淤青与脖颈咬痕都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房子里安静,宁秋砚本以为没有人在,却在客厅见到了李唐。李唐正在给桌上的食物摆盘,忙前忙后,瞧着兰花指将男士高跟鞋踩得蹬蹬作响。“曲姝去办事,我不会点外卖,就自己做了一些。”李唐回头朝他抛了个媚眼。“先说好,我好久没做人类的食物了,不好吃也不许说出来。”宁秋砚穿着白色睡衣站在那里,看着很单薄,表情还有些迷茫。“先生呢?”他问。李唐过来推他:“先生呢,先生呢,我看你就知道问关先生。你自己被两种毒素袭击,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你知不知道?”宁秋砚被推到桌旁坐下。李唐嗔怪:“搞不懂陆千阙在做什么,关先生正是虚弱的时候,送个人类进去是嫌你活太长吗?幸好关先生足够自控,那种情况下也能控制住自己,不然我看你直接横尸当场,救都不用救了。”虽然记忆模糊,但宁秋砚也不敢冤枉陆千阙,诚实地说:“是我自己非要去的。”李唐已经听说了那场面,没办法再说出指责的话,只能一跺脚:“算了。就算你现在要找关先生,也得先填饱肚子再说吧。”宁秋砚的确饿得厉害,仍不忘了问:“他在哪里?”“酒店。”李唐一边递给他筷子,一边念叨,“那个时候你们分开点是好的,你这两天的情况我们都有向他报告。这样他在那边休养着,也不会太担心你。”原来宁秋砚昏迷已经是两天前的事了。李唐说那时候他们都被他吓得不轻,不仅是他和曲姝在照顾,盛欢也来了,三人轮班才把宁秋砚伺候好。宁秋砚吃了些东西。李唐不是谦虚,作为一名吸血鬼,他烹饪人类食物的技术与裁衣技术有天壤之别,应该没有人会愿意第二次吃李唐做的饭。不过李唐是个很好的聊天对象,也是个很适合打探消息的人。整件事宁秋砚都知道得云里雾里,李告诉了他来龙去脉。这场原计划长达百年的博弈,的确是因为他而提前终止了。瓦格纳没有欺骗秦惟之,关珩真的永久放弃了血监会创始人身份,也永久放弃了行使投票权。这场看似声势浩大的斗争刚刚拉开序幕,就这样以谁都想不到的、关珩的退场结束了。血族社会一片哗然。谁都没有想到关珩会作出这样的选择。虽然没有明确过原因,但所有人都明白,关珩这么做的原因只有一个——他的血契伴侣。人类的一生太短了。血族耗得起,人类耗不起。如瓦格纳所说,人类的时光珍贵,不管是因为什么 ,是鸡毛蒜皮还是血海深仇,在不堪一击的寿命面前都不值一提,人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不可以被蹉跎。放宁秋砚离开那天,关珩便与幕后势力做了交换。阅历是成长的一部分,他愿意让宁秋砚去尝试,也有容纳宁秋砚去试错的能力。历经数年的幕后布线就这样草草收束不免可惜,但关珩的做法快准狠,没有丝毫犹豫踌躇,干脆利落淡出了权利交织的血族世界。他拿得起,放得下,赢得了也输得起。这令对弈者扼腕。他们只知道关珩向来冷面无私,心硬如铁,却不知道原来他们从一开始就下错注,错看了关珩也会拥有这样柔软的感情。要是他们一遭就逆血族思维摒弃刻板印象,将陆千阙换成宁秋砚,或许会有更快、更满意的收获。但现在的结果只能仅此而已了。所幸,牺牲都在关珩的接受范围内。他已经隐居渡岛,本也对权力毫无欲望。至于血族妄想中的革命,就算血族真的有凌驾于人类之上的那一天,也将会是更久远以后的事。希望世界和平的血族不是只有关珩,哪怕没有他,也有与他同一阵线的血族会跟进,关珩要动手从来都不止依靠血监会。“那些半成品新生儿全都被处理了。”李唐说,“瓦格纳自己动的手,整批地投入了深海。”至此,‘幻乐’供应链仍然被关珩完全切断。唯一棘手的是秦惟之藏起了陆千阙。秦惟之与瓦格纳有利益往来,但他不是血监会的人,目的也不一样,为了找到灰袍人,秦惟之才不会有什么大局观,他什么都做得出来。所以关珩在找陆千阙,与关珩达成条件较换的对弈方也在找陆千阙。未免打草惊蛇,双方势力都将一切进行得很低调。那晚的山茶花之夜只是个幌子。秦惟之派出去的人被全数歼灭,留下诱饵,他的住处也悄悄布下了天罗地网。谁知秦惟之并未上钩。一收到陆千阙获救的消息,他第一反应便确认了自己已经被出卖,当机立断丢弃所有灰袍人的线索,选择挟持宁秋砚准备离开溯京。这一步他走得很好。不仅将关珩引至偏僻处控制住,还给关珩留下了数十个贪婪的半成品。幸运的是,瓦格纳及时发现了这件事。当时等在停机坪送行的瓦格纳,其实也是在等待深夜潜行、来接宁秋砚的陆千阙。宁秋砚听得心惊肉跳。原来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早已暗流涌动,只有他还一股脑地钻进臆想中,妄想凭自己的力量拯救陆千阙,以最天真的方式。“不用自责,你其实帮了很大的忙。”李唐拍拍他的肩膀,“真的,要不是你那么勇敢,带去了关先生提供的误导信息,秦惟之的注意力也不会都放在寻找灰袍人那边。不管他有没有买账,总之他还是暴露了人手布置。血监会那些混蛋最会观察蛛丝马迹,陆千阙能这么被找到,还是有你的功劳。”宁秋砚:“……”并没有被安慰到。他吃完东西,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居然等来了德山和约书亚。事情结束了,他们是专程来向宁秋砚告别的。和来时一样,德山与约书亚又恢复了背包客的打扮,他们要继续环游世界。“这次没有帮上什么忙,有点可惜。但是我们很高兴能认识关先生的血契伴侣。”德山说,“我们会在十二月返回朗伊尔,欢迎你和关先生来长住。”“我的家乡有很多特色民俗,也有许多古老的传说,非常值得一来。”约书亚则神秘地冲宁秋砚眨眼,“相信我,你不会想要错过极夜的,到了那时,你可以双倍地拥有关先生,因为你将一天二十四小时和他在一起。”宁秋砚说谢谢。两人前后和宁秋砚拥抱。轮到约书亚时,他特地在宁秋砚的耳旁说:“关先生很爱你。”宁秋砚猛地一怔。他和关珩之间从未提到过这个字,饶是他自己,似乎也有些羞于表白。何况从来都很内敛的关珩。“是真的。”约书亚说,“转化是爱,但是有的时候,不转化也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