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校园里, 最称得上战友情的,大概是一块儿勾肩搭背地偷偷逃课,一块儿躲在教室后排睡觉, 偶尔一个人玩玩手机, 另一个人放风。但在高原上, 一切变得迥然不同。自然对人的震慑和威胁被骤然放大,恐怖感无刻不在。藏城的美犹如巨龙的眼瞳, 既能让人被空灵超脱的雪域摄去灵魂,又能在冰冷积雪里因为落单而感到恐惧。哪怕成年人也不敢在藏区的野外贸然落单,去哪里必然要三五成对, 时刻照应。这里空气稀薄,极其考验人的身体状态,一旦意外感冒, 很有可能便发展成肺水肿, 进一步威胁到人的生命安全。苏沉本以为自己去年在剧组天天锻炼,来这里应该没有太多压力。但他清晰看到,从编剧到麓哥, 每个人面对拍摄任务时笑容较平日少了很多。观光客尚且有些吃力,但麓哥要穿上战甲, 引领人群逆着雪原奔驰而上。整个剧组要在狂风、烈日、冰雪的三重考验下, 以最快速度拍完这部分的内容, 每天休息吸氧时间至少三小时, 保护所有人的基本安全。苏沉留在酒店里,尽可能地减少外出,不给任何人添麻烦。他戏份有限, 被排在靠后的日期。所有人每天起得很早, 早晨八点可以听见走廊上重物拖拽的声响, 以及众人的低声交谈。到了晚上八点,人们再陆续折返回来。他手里捧着书,靠着猩红色的老旧绒墙,独自听走廊外的动静。字里行间的壮阔波澜,在不远处被拍摄出一幕又一幕真实瞬间,是以所有人的性命作赌注的珍贵作品。第二部故事起始于元锦登基,定年号为崇玉元年。这一年,他父亲遗留的无数人祸至此爆发。北方干旱,南方洪涝,天下暴乱,贪官横行。元锦如同陷在废墟里的雏鸟,竭力扶持萧家起势,与洪文两党对峙制衡。他一步步辨清幕后操纵文党势力的神秘人物,被当众刺杀时骤然起身,惊骇群臣的同时冷眼反杀,将洪党一举诛杀,至此不用再伪装自己有什么可笑的腿疾。至于姬龄大婚,应听月通神八方,许多情节亦是让人能够回味许久。剧本看完,百分之九十的剧情都可以在影视城内部拍完。但为了百分之四的草原戏,百分之四的山岭外景,还有百分之二的雪山戏份,对观众来说可能只是看了就忘的调剂,也要以百分之两百态度去拼命。剧组上下,没有一个人对此有异议。苏沉一个人留在酒店里读背剧本,读元锦自登基以后有关雪域的幻梦,读草原之上的星河长夜,细细咀嚼每一刻的组成部分。他一开始其实不明白。为什么要付出这样大的代价,去准备一盘菜里的葱花。后来他隔墙听着人们返回时的疲惫笑声,又有些明白了。因为这道菜需要葱花,所以一定要得到葱花。尽善尽美时没有为什么。小孩抱着剧本出神时,门口被按响铃铛。“沉沉,不好意思,”潮哥开门时笑容抱歉:“那个……我是蒋麓的助理,你知道的吧。”“嗯,有什么事?”“蒋麓他高原反应一直很严重,”潮哥小声道:“我其实什么办法都试过了,还找队医看了两次,效果很一般。”“我想着,你和他不是好朋友,也许过去陪陪他会好点?”“很严重?”苏沉皱眉道:“他居然一直都不跟我说。”“会头痛很久,晚上基本睡不着。”潮哥叹口气:“队医跟我说,你跟他都是未成年,还没有完全发育好,是容易这……哎哎?”他话还没说完,苏沉已经披着外套快步出去。“房卡还在我这!”小孩又快步返回,拿了门卡就走。门被推开的时候,蒋麓以为是助理过来了,拿被子裹着头闷在里头。“葡萄糖给我。”后者很不高兴地用力关门,然后去找架子上混在便携氧气瓶里的葡萄糖水。“不就放在那,”蒋麓在昏暗灯光里把被子掀开一个角,后脑勺闷痛到语气都烦躁起来:“你不是知道——怎么是你?”苏沉晃了晃手里的葡萄糖水:“还喝不喝?”“谁让你进来的。”蒋麓皱眉看他:“东西给我,你回去。”“潮哥说你已经连续两三天睡不着了,”苏沉利落上床,把他按回被子里:“喝两口,赶紧睡觉。”“你在开玩笑吧。”少年还在瞪他:“我明天直接换助理。”“那也是明天的事。”苏沉把糖水怼到他面前:“别拧巴了,快喝。”蒋麓瞪着他喝了两口,也管不上头疼了:“我才是哥哥。”“噢。”苏沉把瓶子放到一边:“闭眼睛,睡觉。”他压根不听某人的抗议,把床头灯调的更昏暗了一些,靠坐在蒋麓身侧,轻轻拍他的身侧。蒋麓虽说十五了,很多时候像个张牙舞爪的狼崽子。凶起来两口能把人撂倒,脆弱的时候也格外不配合,还不肯暴露给旁人看。他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声音很闷。“你干嘛。”“哄你睡觉。”苏沉如实道:“我妈以前就是这么哄我的。”轻轻拍一拍,像是有什么魔法一样,能让人觉得安宁和平静。他不明白其中原理,但十分清楚,裹在被子里的这个哥哥得好好睡一觉了。蒋麓几句话已经在嘴边了,但他此刻能感受到清晰的依偎。他的后背被紧紧靠住。在藏城无尽的烈风里,在窗缝隐约透来的寒意里,他终于被紧紧相靠。他的弟弟在轻轻拍着他。节奏平缓,单调重复,简单到让人能逐渐忘记旁的事物。纯粹而温和的轻拍,是婴孩焦躁不安时最直接的慰藉。它是一种语言,告诉后者‘有我在’。我会陪着你,一直让你感受到我的存在。一下又一下,不轻不重,催眠般让人呼吸平缓。蒋麓睡着前最后一个念头是,这还当个屁的哥哥。然后他睡了这辈子最长的一个觉。没有梦,没有感觉,像是拉闸关电,全身心进入休眠状态。这样的睡眠很奇妙,好像有一部分意识分离了出来,能感受到自己停留在世间高处,夜里雪风呼啸,一下子离城市和家都很远很远。还有一个意识始终黏在后背上,电路般确认着自己是否还有依靠,安全感是否断联。就好像只要苏沉一离开,他就会即刻从沉眠里醒过来。苏沉靠着他没多久,自己也昏昏沉沉睡了过去,期间潮哥隋姐都过来看过两次,给他们两盖了两床被子,把枕头仔细放好,怕两孩子落枕。一觉直到早上十点,蒋麓终于醒过来。他坐起来的时候,头不疼了,心悸消失了,整个人电量充满。苏沉抱着枕头睡得正香,听见他起身的声音,条件反射道:“带我一个。”“带你去哪?”“出去拍戏。”苏沉半清醒半睡着:“我关坏了,就想出去看看。”蒋麓表情很嫌弃,其实在笑:“我可没时间陪你。”是我来陪你。苏沉抱着枕头打了个哈欠,演技自然地继续耍赖:“我不管,我要出去玩。”“行吧。快点起来。”等蒋麓去洗手间里洗漱了,苏沉才揉揉眼睛坐起来,在大**活动了下睡僵的脖子。他从前被他照顾很久,潜意识里总觉得蒋麓能打能折腾,什么事都可以依靠一下。昨晚一过,才好像反应过来。……麓哥也会不安脆弱,一直嘴硬罢了。在酒店关了十几天,一放出来感觉天蓝地阔,总算是能出来放放风。剧组找好当地群演组成两军,战旗军马一概都是从时都带来的行头,在雪原里看着威风凛凛。葛导演拎着大喇叭高声布置现场调度,外圈落雪被人踩得一片泥泞,不时有野狗溜过来瞧瞧热闹。苏沉坐在棚子里烤火,远远看着小将军披甲上阵,殷红披风在长风里飘扬如翼。昨晚还拧巴别扭,一上镜头又开始拽着脸耍帅。他捧着青稞茶吹着热气,看得想笑。隋姐帮他多加了条毯子盖在身上,生怕他感冒着凉。“你麓哥帅吧,”她坐在一边八卦道:“暑假那会儿剧一播出来,好些姑娘疯了一样给剧组寄情书,据说潮哥在办公室快被礼物山给淹了。”“她们怎么打听到的?”“找关系出钱呗,现在网上什么人都有,肯定有歪路子。”苏沉眨眨眼,调整了下烤火的姿势:“麓哥好像有女朋友了。”隋姐吓一跳:“真的假的?你看见了?”“没,他住我们家的时候,偶尔会偷偷给谁发短信。”苏沉笑道:“有也挺好,省得他那么孤单。”“这话叫你们铃姐听到了,得一个头两个大,有也最好藏着点。”隋姐叹气道:“早恋是一回事,万一被哪个狂热粉丝知道了,肯定得把那姑娘的家底照片扒个干净。”苏沉再抬头看,镜头里的姬龄扬刀立马,正把逆贼斩落马下。飞雪吹拂他的乱发,映得少年人杀气凛然。他瞧着一会儿,转问道:“我演戏的时候帅吗?”隋姐愣了下,生怕小祖宗吃醋或者生气了:“帅的!!你演得那么好,大伙儿都夸你!!”“那有人给我寄情书吗?”苏沉好奇道。“是这样,”隋姐哭笑不得:“你才十一岁,虽然提前读了初中,但谁给你寄情书,跟犯罪没什么区别。”不过确实,给蒋麓写信的都有好多二十几岁三十几岁的妈妈粉女友粉,给沉沉的也不例外……“你跟蒋麓都签了明煌娱乐,经纪约里明确写了要保护你们身心健康的成长,所有的粉丝来信,我们这边都会谨慎确认过再给你们看。”“礼物涉及吃食之类的,基本不会转送给你,就怕里面掺了什么东西。”苏沉目前没有想和哪个女孩恋爱的想法,但一听到粉丝来信,心情显然好了起来:“原来我也有信?”“当然有了,”隋姐认真道:“大家都特别爱你演的元锦,好多书粉剧粉都给你写信画画,我们存在公司里,怕打扰你暑假放松之类的,才一直没给你看。”“等我回时都了带我看看!”“好啊~”苏沉裹着毯子远远看着葛导演他们拍战场群景,听着炉火噼啪声又有些犯困。今天和隋姐聊起这个,让他想起临走时父母的叮嘱。元锦这个角色一炮而红,自然会引起许多娱乐公司的注意。不少人想着法子拿到他爸妈的联系方式,竭力推销自家的电影电视剧。有人明确提出,不如苏沉中断学业,在每一部《重光夜》的拍摄间隙去演他们的戏。也有人一开口就要替他们付掉天价违约金,直接想把苏沉挖走。他的父母早已全都委婉拒绝,态度很坚决。“沉沉,你一定要记得卜爷爷对你的知遇之恩,不要被任何这样的话动摇。”“咱们家不缺钱,做任何事也都要有始有终,对不对?”苏沉遥遥望着雪原里被涂抹开的血色,整个人陷进毯子里。他才不会去别的剧组。哪怕他没有去过,也有种直觉般的笃定。——没有任何剧组会比这里更尽心,更以一腔热爱来完成整个作品。现场的积雪有时候能没过膝盖,骑在马上还好,一落地走路都困难,一不留神整个人跟拔萝卜似得,挪出来得靠大伙儿伸手帮忙往前拽。几场戏拍下来,连成年人都叫苦不迭,拍一会儿就蹲棚子里烤火吸氧。小将军仍是神采奕然,没事还在雪里遛马,情致很好。“真厉害啊……”棚子里有老演员感慨道:“我拍了两场,风湿都开始发作了。”“你看看这孩子,花枪耍得相当好看,拍到这会儿居然不累。”潮哥憋着笑,看蒋麓跟个孔雀一样在那边显摆耍帅,半真半假道:“他睡饱了是这样,倍儿精神。”几天的戏顺利拍完,很快轮到苏沉上场。苏沉这半个月等得都快长芽了,偏偏要演的戏还没什么台词,全靠背影和侧影表达感情。唯一的难点在于,他做的是幻梦,要穿宫廷里的绸缎龙袍,衣着非常单薄。原著写得是光脚踩上雪地,半点感觉都没有。但真要这么拍,估计半条命直接交代在这,镜头索性拉近到半身,导演还商量着要不加个披风,实在怕小孩冻感冒了出什么事。最后协商的结果,就是衣服比预计的要厚两层,同时内里贴满暖宝宝,一旦感觉不对立刻停拍,休整着取暖吸氧。肺气肿三个字听着像一种陌生的威胁,苏沉不敢怠慢,临上场前连脚底都随他们贴了暖宝宝,整个人全副武装地上了战场。风雪里,他穿过松林,寻鹿而去。穿过山岭,踏上褐石,去寻找雪原深处的一扇门。那扇门像是凭空出现在那里,旁侧没有任何点缀。没有任何线索,梦里荒无人烟,一切都靠奇异的直觉。就好像他睁开眼站在雪里,宿命般必然要去找这一扇镶着血珀的门。苏沉深呼吸着调整好状态,听到指示后步入镜头,凭着剧组早已画好的路线一步一步往前走。镜头里的他踽踽独行,镜头外众人陷入沉默。“是只有我一个人看得到吗,”蒋麓打破寂静:“他整个人在冒烟。”葛导演以手掩面:“我们找特效帮忙消了。”“他的两只脚都在冒烟,这也太夸张了。”蒋麓喃喃道:“现在他像个棉花娃娃在冒着烟往前走。”旁边的人努力忍着不笑出声,副导演仰头长叹:“我这不也是怕他着凉……”苏沉一趟演完,很期待地回来看效果:“还可以吗?”大家强笑捧场:“还不错!”“我觉得太热了,”苏沉张开双手,指向自己身上密不透风的暖宝宝贴:“这里,还有这里都烫得慌,有点影响我发挥。”“来,调整一下,再来一镜!”“我呼吸有点哈白气,需要含冰块吗?”“不用不用,都交给特效了!”苏沉点点头,又回去继续演。蒋麓坐在葛导演旁边,慢悠悠道:“你看得到这回他脑袋上在冒烟吧。”像个小火车一样雄赳赳气昂昂就过去了……怪好笑的。“你严肃点,”葛导演拿剧本敲他脑袋:“人家演得很好!”“是是是。”剧组这次带苏沉来主要是为了拍远景,原先第一部时还没有包机,打算用人工雪来解决问题。在影视基地里弄人工雪,基本就是打碎了纸屑用鼓风机往外洒。纸屑的黏度、含水量、体积都很难控制,而且事后还不好清理,容易粘的满树都是,影响后面拍摄。这次来藏城拍,道具门也跟着飞机一块儿运过来,血珀用了人工红宝石,折光度还有质感都相当漂亮。几幕戏一拍完,大伙儿都长长松了口气,总算跟远在时都休养的卜导交代了任务。听说卜导这回没来,是因为换灯泡摔了一跤骨折了,也不知道在医院养好了没有。临走之前,剧组一块儿去景区逛街拍照,大伙儿还在雪山前一块儿合影,笑得特别开心。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出差,虽然每天又晒又冷,但马上要走了,还怪可惜的。最后一幕戏快拍完的时候,蒋麓照例去新雪上遛马,带着他新认识的骏马在雪上踩大字母。他玩了好一会儿,一回头看见苏沉在烤火。“嘿,来玩吗——”苏沉听见呼喊,对着他指了指自己。“对,雪上遛马可好玩了!”潮哥适时站起来,阻止自家小祖宗带着别家祖宗撒野。“别吧,你自己玩我都怕摔着!”蒋麓还未下戏,身着战甲红缨,沐浴在日光下更显得俊朗不凡。他一扬马缰,已经带着黑骏马快步过来,半个马头还探进了帐篷里。“苏沉来玩!我跟你骑同一匹,不用怕。”黑马嗅了嗅炉火,一撇嘴长舌头卷走矮桌上的整个苹果。苏沉望着他们笑,起身道:“真行?”“行。”蒋麓别了下马头,拍拍它的长脖子:“来,你把手给我。”两助理都有点慌,异口同声道:“那你们慢点!!”“一定注意安全啊!!”苏沉一个借力,翻身上马,坐进蒋麓怀里。黑马吃爽了苹果,昂头嘶鸣一声,昂首挺胸迈步出去,踩进新下的松软雪堆里。马蹄长而有力,如木舟般平稳驶过厚厚的雪原。雪堆下陷的声音听起来很奇妙,风吹在脸上并不冷。苏沉握紧马鞍侧边,在高处看这一片广阔的世界,视野都比平日要开阔许多。“好厉害,”他有点怕掉下去,但又因此感到雀跃:“像是在湖里骑马一样……”“抓紧了,”蒋麓笑道:“我要开始小跑了。”“诶?”“驾!”黑马长鸣一声,迈起蹄子痛快地跑起来。世界在这一刻变得流动起来。所有风景都在快速后退,他们也好像是雪湖中的一尾鱼,轻灵自由到不可思议。苏沉都没注意到自己在高声欢呼,已经快乐到忘我的地步。他们变成了风,变成了飞扬的雪,迅疾又明快地穿梭在这世间。蒋麓大笑着又扬缰绳,马儿会意地越过障碍,再度疾冲。所有的障碍拘束都至此消失。湖泊山峦般的堆雪被猛地溅起,瀑布般拂面而去,散发出松林的沁人气息。穿过雪原前往向阳之处,是碧叶繁花的草野,是湛蓝如天的琥珀。“好漂亮!”“他们昨天专门过来取景了一整天,什么都拍不完。”蒋麓笑道:“我当时想着,早知道带你过来玩,怎么样。”“得亏来了,”苏沉看得目不暇接:“什么照片都不能形容这样的好风景。”也许这辈子也就见识这一次,也已经足够回味到老。有牧羊人远远看见他们,吹了声唿哨表示欢迎。蒋麓回以同样的长长一声,调转马头向远方奔去。“教我这个!”“好,哥教你。”少年笑得很得意:“想学什么哥都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