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麓原本打算挂了, 隔着电话沉默了一会,像是在斟酌什么。“舅舅瘦了。”他简短道:“不光瘦,还眼睛发黄, 我很担心他。”苏沉听得担心, 追问道:“是生病了吗?卜导还是不肯好好休息?”“私人医生劝过好几轮了, 我妈都被惊动着过来一次。”蒋麓叹口气:“我们家祖传的性子倔,拧起来根本不听人劝。”苏沉转头就给卜愿老爷子打了电话, 连着响了两轮才接。电话那边传来酒杯碰撞的声响,估计是在嘈杂的应酬里,还能听见陌生的说笑声。“爷爷元旦快乐, ”他捂着电话想听清楚些:“您在哪呢?”“沉沉啊——”卜愿脑子转得很快:“是不是蒋麓找你告状了?”“没,就是想您了,打个电话问问。”苏沉听着他那边人声喧哗, 大概猜到那边也在过元旦:“天这么冷, 吃饺子了么?”“渚迁的饺子你是知道的,馅儿不正宗,葱都给和进馅里捂闷了, ”老爷子也懒得跟那帮酒闷子逗趣,找了个偏安静的角落跟他聊:“等第四部拍完了, 你来我家做客, 爷爷给你包现剁的三鲜饺子!”“好, 我会揉面!”没等苏沉想好怎么拐着弯地关心他的身体, 老导演已经转了话题。“你又天天在家里学习呢吧,别老想着考试什么的,多出去玩玩。”“我们那个时候, 放了学就抓蛐蛐去了, 自己还会编小八角笼子, 嘿,我后来在花鸟市场看见,愣是想不起来这从哪里开始。”“半年前就不咳了,您别担心。”“是嘛。”老头笑道:“演戏是一辈子的事,急什么。”“跟你说,人活七十岁,未必就中用七十年。”“总有几年口水乱流,几年歪歪倒倒,你把精气神匀一点,别净想着一口气把功夫全都使完。”等电话打完,苏沉被教得服服帖帖,直到要挂电话了才想起来自己是要说什么。“您可注意身体,少喝酒!”“是,记着呢。”卜愿咳嗽一声,感慨道:“要是能再活个二十年,我也就什么都戒了。”电话挂断之后,苏沉又想了一遍,有一瞬间觉得不大对劲。他仍以为老导演是慢性病犯了,没有往深处想。初三这个节骨眼,换到许多家庭得是全军备战的气氛,除了看新闻联播,家里电视多半不开。但苏沉算在外务工好几年,现在能回来常住一年半,家里人都不肯在成绩上做什么要求。沉沉!我们去旅游吧!咱们一起去峡谷漂流!今天要不要去博物馆,爸妈陪你去——晚上一起用新买的烤箱试试烤整只鸭子吧,肚子里再塞个苹果!元旦第二天仍是放假,苏峻峰不知从哪弄来两架山地自行车,带着他去环山骑行。正是冬天最冷的时候,日光虽然高高照着,但被强风刮得只剩下晒感,留不住多少温度。苏爸虽算个业余爱好者,提前准备好全套装备,皮肤衣也买得很是合身。他领着苏沉从山脚往上骑行,一路克服着重力往上骑,没过多久头盔外便是呼啸的风声。初时还算轻松简单,越往高处散步观光的游客越少。车轮碾过干枯落叶时有连续不断地噼啪脆响,再一抬头能瞧见有鸟雀展翅往更空旷处飞去。苏沉初时只觉得累,跟在父亲身后时渐渐感觉到乐趣。他的世界又变得纯粹简单。社会关系,剧本作品,乃至学校里的大小杂事,全都在骑行的过程里被过滤到看不见的地方。他只用看眼前的景,骑脚下的车。山顶有寺庙渺远的敲钟声,如同宁和的数声召唤。苏峻峰体力不如以前,但也一口气骑到半山腰才停下来,拿了矿泉水递给儿子。再掀开头盔时,晴日的暖光从树林高处洒了下来,刚好落在脸上。苏沉拧开矿泉水瓶喝了几口,突然道:“我觉得真实多了。”“真实?”“之前虽然回来了,但好像魂还被留在渚迁那里。”这样的说法听起来有些迷信,但又一时半会找不到更好的形容词。苏沉喝得很快,差点把自己呛到,笑容变得爽朗许多。“今天跟在爸后面骑车,走没有走过的山路,好像又找回来没入行之前的感觉了。”“就好像……又变成小孩一样。”他看向湛蓝的晴天,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难怪卜爷爷老叫我多出去晃晃。”那种藕断丝连的关联感今日才彻底断开,他整个人都轻快了很多。苏峻峰看得欣慰,拍了几张照片准备发给妻子,转身看向苏沉:“你肯定觉得,爸妈这段时间像是在补偿你。”做了演员之后,生活里的许多事都不再如从前那样简单自由。“其实我们也是想让你感受一下,你做别的事时……也一样很厉害。”你可以做出色的大厨苏沉,又或者是校园里的学霸苏沉,也可以是旅行家苏沉。——但你绝对不是元锦的影子。父子一清早出发,骑至中午时才抵达山巅。此刻盛阳灿烂,俯瞰时都更显得壮丽旷达,心胸也随着一并打开。苏沉单手扶着握把,看着城市远景里如同游蛇般的城铁与车流,能嗅到冷冽冬风里的松柏气味。三年的时间,他已经习惯了时刻揣摩元锦的思想,感受元锦的喜乐。每一次浸入剧本,在镜头前通灵一般替那个角色嬉笑怒骂,都在不断加深陷进去的程度。“爸,我真该早点来这里。”他喃喃道:“有时候,我可能被沙丘埋到肩膀了,自己还不知道。”苏峻峰并没有完全听懂儿子在说什么,只拍了拍自行车:“你喜欢的话,以后爸常来陪你骑车,刚好锻炼身体。”“之前被压力都埋到肩膀了,现在呢?”“被爸拽出来了。”苏沉此刻觉得心明眼亮,有说不出的快意:“晚上一起包饺子吧,我来和馅。”“好!咱们吃羊肉饺子!”他身上的冷热,这几年一直在慢慢的转变,此起彼伏一般,忽高忽低。十岁的时候,完全是冷的。是尚未接触世面,在自我的小世界里怡然自得,对外人显得冷淡,对家人才流露几分温热。后来演了元锦,又像是外热内冷。热给应接不暇的媒体记者看,成名以后要对每个合作对象都亲和礼貌。但独处演戏的时候,又得悟透元锦厌世的那一面,把冷透了的糜烂内心演在镜头前。如今终于到了最好的年纪。他被少年气小火般煨得笑容温热,心头滚烫。有感受不尽的天赋召唤,像是学什么都能得心应手。身侧也环绕着满满的爱和快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唯一会纠结的小问题,无非是自己还有好久才能回去演戏,以及自己是不是太粘着点麓哥。骑行登山之后,苏沉在学校里显得更开朗明亮。他没有蒋麓的嚣张痞气,有时候被女生搭话还会害羞,但渐渐也会主动参加很多事。比如在数学课里上台讲题,一个人拿着粉笔清晰仔细地把算式书写分析透彻。初三的考试题里总会混进些竞赛题,有些未必家教教过。可他偏偏算得出来,算得比班里其他人还要快。数学老师一开始发现是他起来回答问题时,又有点要接近喜欢的演员的兴奋,又有些老师对学生的关注和骄傲。“这道题别人都做不出来,你居然会?”“我知道思路,可能计算时有点难。”苏沉执着粉笔,在三角形和圆形之间画着参考线。他的声音被充分训练过,讲解几何关系时也如同在公开录音,每一个字清冽通透,能送进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他的站姿被充分矫正过,即便只是穿着校服,站在黑板边,也有种在红毯旁落笔签名的不凡感。在同桌贺小善的视角里,这哥们简直浑身都闪着光,魅力度高到吓人。他自己都看得有点入迷,回过神来揉揉眼睛,发现班里最后排的学渣都有点发愣地看着苏沉讲课。不得了啊……苏沉能出名是有道理的。……他怎么跟学过芭蕾一样,站都站的这么好看??或者说他其实是妖怪??苏沉顺利解完题目,再回座位时数学老师才猛地眨了下眼睛。“鼓掌,算得很对!”大伙儿也跟着清醒过来,其实题目未必听懂了多少,但全都跟着哗哗鼓掌。数学老师顺着他的板书再往后写的时候,都没来由地多看苏沉好几眼。真是奇怪。这孩子不算特别妖媚或者俊朗的长相,真要对比一下,蒋麓浓眉大眼多了。但是……就是从上到下都显得清爽干净,像夏日里的冰块一样,就是能让人移不开目光。贺小善悄悄跟苏沉咬耳朵。“你说话声音跟我们都不一样,有点……有点语文老师那个味?”“是用了胸腔共鸣,”苏沉小声道:“我回头教你。”“你好强啊,又是学霸又是好演员,家里祖坟得冒火箭了吧。”苏沉被夸得脸颊红红,摇摇头。那还是麓哥更厉害一点。